2006.07.09 中國時報
文學圓環
李政亮
再現一個城市的歷史過程當中，在城市摩登之外，還有另一種被忽略、或被以猶豫不定的
慾望凝視的本土的存在。2005年台灣意象票選活動當中，小吃、霹靂布袋戲與101大樓共同
被選為象徵台灣城市的景觀。作為小吃飲食與消費空間的夜市，則是台灣深植於庶民生活
的一道特殊風景線。7月初，台北建成圓環夜市即將劃上休止符（事實上，硬體化之後已奄
奄一息），一個深具歷史的城市景觀的消失，除了有公共政策論辯的空間之外，如果檢視
日治時期關於台北圓環的文學記事，也將折射出另一種本土。
在本土化的腳步之下，日治時期台灣的城市景觀例如咖啡館、百貨公司等也被透過口述歷
史或文學作品等方式建構。相較於這些標示「摩登（或毛斷）城市」的現代空間，夜市顯
得寂寥。在台灣文學作品當中，夜市被納進現代城市的視野，主要來自筆名阿Ｑ之弟的通
俗文學作家徐坤泉。在他於1937年於「台灣新民報」所連載的暢銷通俗小說「可愛的仇人
」（連載後結集出版，銷售量達一萬冊左右）當中，曾有一段關於現代城市的想像：由這
條街踱過那一條，滿眼盡是夜市熱鬧之景，現出人類生存競爭之緊張場面。紅燈綠酒的咖
啡館，遊客們上上下下的絡繹不絕，顛顛倒倒意氣揚揚，男女戲弄嘻嘻哈哈之聲，由窗裡
傳來。街路上的來往自動車，射箭也似的嗡嗡然左左右右，飛塵乘風而起，浮動於光輝赫
赫的電燈下。百貨店的見本櫥裡，整列著奇形巧樣的物品，摩登女郎，一出一入，購東買
西，大有滿載而歸之慨。值得注意的是，「可愛的仇人」當中的該段描述，是以高雄為背
景。在徐坤泉的另篇散文「圓環夜市」當中，則文如其名地描述了台北圓環夜市的熱鬧場
景與眾生百態。徐坤泉透過攤販的「土豆仁湯」、「肉鹼湯」、「米粉麵」等叫喊聲帶出
了一條台灣小吃的系絡，也帶出了圓環夜市的熱鬧景象。該篇散文的高潮則是一位希望知
道自己媳婦命運的老先生與算命仙之間的拉拔對話與爭執，在對話與爭執當中，帶出庶民
社會當中的眾生百態。徐坤泉的作品，儘管在台灣新文學運動參與者黃得時眼中，不算純
文學作品。不過，卻也認為他熟悉一般大眾的心靈，加上文筆流利，所以很受讀者的歡迎
。在「圓環夜市」一文當中，我們不難在一文一字中找尋到庶民生活與心理變化的多樣。
如果說，徐坤泉側重的是庶民心理的描寫，那麼，劉捷近乎社會人類學式的長篇散文「大
稻埕點畫」一文當中，則嘗試描述大稻埕作為異質流動空間的存在─本島人／日本人／韓
國人／中國人、紳士／淑女／烏貓／烏狗／鱸鰻穿插其中，作者更以並非具有貶意的「垃
圾箱」形容大稻埕的混雜。而圓環夜市，則是這個異質空間的再現：那只有貓額大小的圓
地上，集來了傭工、女工、娼婦、老人、小孩、紳士等各種各樣的人，引起味覺、食慾的
油膩菜餚，以及一大杯一錢的「涼水」陳列著，聲嘶力竭地招呼客人。－那應該說是大稻
埕的鳥瞰。作為殖民城市的台北，殖民者／被殖民者的不同生活群落與風格也展現在城市
空間分布上。日治時期在徐坤泉成名之後竄起的另一位通俗文學作家吳漫沙，他在戰後所
發表的一篇回憶文章「西門故事」當中，便指出了日治時期相互齊名的西門夜市與圓環夜
市，分別作為日本人與台灣人生活聚落與風格的象徵，而他也給予這兩個夜市有趣的比喻
─西門夜市靜如處子，圓環夜市則冶如蕩婦。
除了台灣文學工作者留下關於圓環的文字印記之外，作為殖民者的日本人也不例外。1941
年「文藝台灣」第2卷第5號的「新版台北風物圖繪」專號當中，坐落於大稻埕的電影館永
樂座與圓環夜市成為標示台北風物的重要城市景觀。畢業於台北帝國大學的新田淳在「圓
公園料理」一文當中，開篇便以與徐坤泉相似的手法，透過「米粉湯」、「鴨肉湯」、「
魚丸湯」、「水餃湯」等小吃勾勒圓環夜市的場景，接下來，再以日本人的特有的考據精
神詳述各種小吃的材料與作法。值得注意的是，「文藝台灣」於1940年創刊之際，時任台
北帝大講師、戰後在東京大學創設比較文學課的島田謹二，便在創刊號援引法國殖民文學딊的例子，提出「不是文化程度低落的土著民族的文化研究，而是以渡海，或移居該國人的
文學」為對象的外地文學。同年，時任台北帝大助教授的中村哲也呼應這個想法，他認為
像旅行者那樣的「異鄉人」文學，容易流於以獵奇心理進行描述的異國情調文學。因此，
對於在外地的日本人第二世代，他主張應該以「寫實」的角度描寫現實生活。有趣的是，
在該期專號當中，以台灣觀眾為主、經常放映上海電影以及辯士以台語講解為主的電影館
永樂座，與圓環夜市共列為台北風物，而非日本更為發達的摩登城市空間如咖啡館或百貨
公司。然而，這是異國情調文學、寫實文學還是寫實的異國情調文學？
對於日治時期台北圓環文學記事的回顧，筆者並非想傳遞一個溫情式、昔日永遠美好的「
懷舊」。再現一個城市的歷史過程當中，在城市摩登之外，還有另一種被忽略、或被以猶
豫不定的慾望凝視的本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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