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驚訝關於我所聽聞到的為了高第蜂湧而至史博館的人潮。基於一些莫名
的自閉情節(似乎便也宣示著我的不適於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研究者),特意地
挑選了暑假過後,展覽結束前僅存的一個非假日的一早趕赴這場盛宴。這場我
以為只有對像我這樣的人--年輕地,自以為身上鍍了一層「藝術」光環的「知
識份子」;或者是中年的附庸風雅或著實與「藝術」有那麼些關連的中產階級
,才稱的上是盛宴的盛宴。
由於資訊的不足,再加上對於「獨佔」觀賞空間的慾望,打破了生理時鐘
於清晨九點穿戴整齊出門,然而,史博館十點才開門。未曾料想到的是,這多
餘時間的等待過程,場外我所不期待的「人潮」卻帶給了我更甚於場內大師作
品的吸引力。
我目睹了一場以「文化」之名策動的集體行動。
「人潮」主要的組成份子是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從看來像還未上小學的年
紀到高中生都有。每一群孩子都是由老師統一帶來進行「美術教學」參觀的。
穿著簇新制服的小學新生在階梯前聽口令伸直雙手「向前看齊」,間或飄來稚
嫩的童音喃喃唸著「高第」、「聖家堂」,恍然間覺得這一幕很有那麼一點超
現實主義的味道。
關於高第的作品,其實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那種你到了現在都還會想起
大二那年有個同學把系館設計做成「高第式」的,以致於他不得不使用紙黏土
作為模型素材的所謂「有機建築」;那種你可能欽佩他,崇拜他,但是你已經
翻過他的作品集數次之後便不再會有太多「驚艷」感覺(當然,當你親身站在
聖家堂底下時又另當別論了)的作品。震懾我的卻是牆上的那些立面圖,全都
是手繪的針筆圖。當然不是高第畫的,我佩服那些細細測繪並耐心一筆一畫表
達了所有細部的人們。也勾引起我在這電腦化的年代裡關於手繪針筆圖的一點
小小的鄉愁。
展覽館裡充滿了孩子們鬧哄哄的聲音,館方派出的解說員賣力的為孩子們
說明高第的生平。孩子們邊聽邊拿起手上制式的小筆記本(為了這次展覽而特
別製作的呢!),邊抄邊抬頭問道:「雷渥斯」怎麼寫?「機械」怎麼寫?然
後,所有的孩子早都已經知道,高第生於1852年。
巴特由之家的模型令人驚艷!完美的木工技巧把這「歪七扭八」的「有機
建築」展現的淋漓盡致,呆立在模型前的我突然明瞭,為什麼曾經有老師堅持
要學生做「立面改建」的設計。如果說巴特隆尼亞的奎爾小教堂的地下室結構
平面圖嚇到了我,那一點也不誇張,只是我好想找個人問問,那接反的圖是怎
麼一回事?有趣的是平面是對稱的,圖接反了卻也看不出太大的差異,我無聊
到拿起筆當作比例尺,硬要去細究接口處的些微誤差是不是本該接在另一頭的
。這麼大的展覽出現這種事倒也令我頗有一些錯愕。於是我一直在想,是我搞
錯了嗎?圖反過來貼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呢?可惜擁擠的人群中我不知去哪
找人解惑。
圍繞在身邊的從小學生變成高中生,更準確地說是我從小學生聚集的展示
室移動到了高中生聚集的展示室。他們的學號是7字頭的,我也是,上一個7。
高中生人手一張A4大小的影印紙,顯然也是為這次展覽而特定準備的。紙上有
個表格,直的一欄是所有展出作品的名稱,橫的一欄是諸如「建築外部特色」
這一類的「特色欄」。學生們的任務顯然就是在觀賞的過程中,將解說員講的
話或會場標示牌上的字「填空」到空格裡,然後他便會拿到這堂課該有的成績。
沒錯!這確然是一個有意識的以「文化」之名策動的集體行動。
放映室裡擠滿了孩子--青春期的不耐的高中生才不願意來淌這場混水--為
了觀看長達一個鐘頭沒有任何字幕的英語發音的錄影帶。放映室裡迴盪著嗡嗡
的聲響,因為老師說不可以大聲喧譁,於是每個孩子都小聲的交談著,以致成
為一片嗡嗡不絕的聲響。而我只能苦笑地搖搖頭走出放映室請管理人員將音量
調大一點,企圖使我的爛英文能夠多聽懂一、二個單字。
我好奇高第做聖家堂設計時的圖是怎麼畫的?一個人有可能構想出那麼複
雜細緻的細部嗎?又或者這些細部有可能全部表達在圖上嗎?而在動工百餘年
後的今天,據說高第關於這幾隻玉米狀建築的手稿多已亡佚,那麼尚未完成的
部份如何進行呢?突然想起樹上男爵柯西謨的騎士叔叔阿沃卡多.耶尼亞.夕
歐維鷗.卡列嘉與他始終未竟全功的水利事業。鴿子棲息在聖家堂外牆精美的
塑像上,我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其實我應該認真點談談關於這個「集體行動」的部份的!像是或許該先為
「藝術教育」的向下紮根額手稱慶一番,然後再狠狠地痛批一下這個「向下紮
根」的方式。比方說為什麼我們的孩子還是拿著一張制式的表格去「尋找答案
」?或者罵罵我們其實天真無邪的孩子為什麼不懂布爾喬亞階級參觀展覽的「
禮節」,而讓我的觀展經驗充斥著嗡嗡的喧鬧聲。更或者思考一下在這個情況
裡策動這場集體行動的「主謀者」是不是應該擔負起一些責任,像是區隔學生
團體參觀與一般參觀的時段....諸如此類的,使這篇文章看起來更「知識份子」
一點的東西。
不過這些我都不想談,因為我又發現了自己心中布爾喬亞階級慾望的蠢蠢
欲動,這讓我感到噁心。而有趣的是面對心中那布爾喬亞階級渴求一個安靜而
個人化的觀展過程的慾望時,腦海中的理性卻又告訴我必須本著政治正確的原
則欣喜地迎接美術教育的普遍化。而這個「政治正確」,其實也更令我感到噁
心。
於是,當慾望與理性與高第交逢,我透徹了自己內心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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