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誰呢?」
我問著。
在我對面站著一個女孩,偏著頭打量著我,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一直盯著我看
。
我站在周末的車站裡,就在中間,不是進去月台也不是剛出月台,周末的人潮好像下
雨過後的土地湧出來的大量螞蟻,不斷地從我身邊走過,衣服相親偷偷窸窣了起來,掉落
的腳步遺失了影子,而沒有人發覺;可怕的洶湧。
在我左邊坐滿一大群等待的人們,一個一個並排坐好,行李被放置在腳邊,緊貼著自
己的主人,他們都盯視著眼前的大螢幕,裡面播映著什麼訊息或廣告我猜沒人記得,因為
我看見他們眼裡的空白,在他們面前沒有時間流動,好像是蠟像館裡停頓的人們,靜止;
有幾個三三兩兩的聊著天,嘴裡咬嚼著買來的關東煮或是小吃,不斷抬頭看一下我正前方
仰角四十五度就看見的大時鐘,再往下看一下我仰角三十度的電子標示看板,偶爾的低頭
翻轉手上的錶。
在我右邊有好幾列長長的隊伍,一個接一個不規則的站立,他們的腳邊大多是乾淨的
,偶有大型物品堆放其中,不是和我一樣的仰角四十五度,游移的雙眼隱藏在頭髮或是眼
鏡後,就是低頭翻著小冊子,偶爾才這麼一次比龜行還緩的行進。川流而過的人們毫不客
氣切割砍斷,簇擁在我身邊,我覺得擁擠,我們一同停止在這中間,抬頭或,低頭,都一
樣注視著時間。
這一刻,時間真的有在走嗎?
「妳怎麼不動呢?」
因為我進退不得啊。我以一種輕鬆的姿勢站著,不是沙丁魚,卻變成了不倒翁,雙腳
僵硬在一個圓圈內,只有抬頭或左右看看,只是被妳發現了。
「妳是要去哪啊?」
「回家。」
「我也要回家,可是我又不想回家耶。」
「那妳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我還是要回家。」
「我也是要回家。」
「妳看。」
那是被人重視的大時鐘,就在我正前方仰角四十五度的地方,白色的圓身包容著黑色
的時針分針秒針,簡單平凡的每個小學生筆下都會有的,忽略。哪天就算它不見了,我想
也沒有人注意到,或在意到。
「妳有沒有看見什麼?」
「時間吧。」
「不是啦。我說除了時間以外的。」
是要我跳脫出時間嗎?時間以外的,還有什麼?時間是上帝最完美的造物,沒有什麼
比得上時間。沒有什麼。
「時間裡面有我們耶。」
「嗯,真的。」
我們被倒映在時間裡,兩個黑黑的小頭顱跟兩對小小的眼珠子,同樣白皙的皮膚在冰
冷的冬風肆虐下更顯蒼白,即使我用了比原來膚色更深的粉底掩飾,在他人眼中還是過於
蒼白了;而妳雙頰天生帶點健康的紅潤,是我借助腮紅才會產生的結果。
「我還不想回家,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去哪?」我們?我們並不認識。但我很樂意在回家之前,和妳一起,逃跑。
我用「逃」這個字眼,怵目又刺眼的嗆辣,人潮洶湧,交雜在車站的每一個角落,處
處充斥著香水味,汗臭味,體味,髮味,食物氣味,混亂噁嘔地令人暈眩,我很樂意,逃
,逃離這個太多人們的地方。
妳開心的像個單純的孩子,拿起相機不段地拍啊拍,大笑著衝向前,然後隨興的脫了
鞋襪,也不管冬日的寒冷就這樣和海浪玩起追逐的遊戲,我就站在妳後方幾公尺的地方,
欣賞海天一色的遼闊美景,冷風吹來刺進我脆弱的脖子裡,泛起我全身的寒意遍遍,再厚
的冬衣都宣告無效;而我也倔強地挺著身子,不瑟縮不逃避,迎著冷風。
「妳知道嗎?」妳跑跑跳跳來到我眼前,身體微微發抖。
「只要這樣子,」妳站到我身邊來,面對著海,雙手高舉,然後大大的攤開。「這樣
,就能擁抱全世界喔。」
「擁抱全世界?」
「對呀,擁抱全世界。不用爬上聖母峰,也不用去亞得里亞海,更不用去金字塔裡面
,只要這樣張開雙手,大大的,用力的,就可以擁抱全世界了。」
果然,還是個單純天真的孩子。我笑了笑。雖然我們年齡相近,看起來也相似,但妳
還有童言童語的時候。
「妳沒有笑啊。」妳偏著頭打量著我。「這樣不好喔,從在車站看見妳的時候,妳就
是這個樣子,不是面無表情,就是這樣笑,可是妳根本沒有笑啊,那種只有在專櫃或是哪
個服務的地方才會看見的制式笑容,老是出現在妳臉上,妳又不是服務業,為什麼老是這
樣笑呢?而且笑的很老練,連客氣的笑都比妳的笑好看。」
就像是凱蒂荷倫的文字嘔吐一樣,妳對一個初次見面完全陌生的人講了一堆這樣的話
,而且像是抑制不了,最後失控地嘔吐在亞倫山繆斯身上,搞砸了她自以為是的一切,那
也未嘗不好。
「來,妳也來擁抱個世界吧。」
「我也要?」
「對啊。反正既然來了,就擁抱一下嘛,就是這樣子。」妳拉起我的手高舉,對著大
海作擁抱狀。妳的手指冰冷,偶然觸碰到我手背,跟吹來的風同樣溫度。
「可是妳不要了啊。妳不要了,為什麼還要擁抱?」
我正攤開我的雙臂,試著以最大的角度去「擁抱」妳說的世界,即使心裡明白這不過
是妳的童言童語跟天真想法,我還是試著用力張開我僵冷的五指和雙臂,準備「擁抱」。
我可以看見我呼出的白霧曇花一現,然後被風吹散,我未束的長髮被惡意的打亂,都不及
妳丟來的狼狽。那我為什麼還要擁抱呢?
我為什麼還要擁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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