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飯、燙青菜、滷豆腐，清淡的香菇雞湯一一上桌，無中生有的綠野、
雪山與湖泊魔術般迅速佔領餐桌大地，並以誘人色相召喚我和Ｓ的湯匙
筷子，此乃今日香噴噴好好吃之午餐是也。
Ｓ是我的超級好朋友，生活白癡的萬事通顧問，也是辦公室裡唯一可以
讓我收拾起孤僻的人。比如說，即使在苦思蝶戀花的句子，該平的地方
老是遇到頑固的仄，或該用仄之處卻與平聲字狹路相逢，結果黑羊白羊
一起噗通掉下橋去，因而抓狂不已的時候，仍願意中止詩情畫意的坑洞
遊戲，一道出門覓食。──這對於比仄聲字還頑固的我來說，可不是那
麼容易呢。
因為孤僻有時候很重要。對我而言，非得在因賣給五斗米而顯得廉價的
辦公室光陰裡，討價還價出若干不受干擾的珍貴時段，如中午或一早被
大樓吞噬之前，甚至是站在茶水間小窗戶邊仰望浮雲的短短幾分鐘，小
螺絲釘總是想盡辦法逃脫機器怪物的魔掌，回復人模人樣，和自己討論
或爭辯些有意義或沒營養的問題。或許是撐著傘漫步長巷，為下一刻拿
不定主意吃些什麼而大傷腦筋；或許是端著便當坐在電腦前，滑鼠一點
像打開一道道任意門，穿梭在不一樣的世界裡。若進食的動作快一點，
還可以到雙連市場旁邊樓上的神奇基地吹吹風，翻翻書和雜誌，好多秘
密都是在那裡發現的，例如存在與隱匿，天空和地面的對話等等。我時
常像個躡手躡腳的偷窺與竊聽者，鼓腹或餓著肚子自彼處心滿意足地滿
載而歸。
昨天是在過期的聯合文學讀了篇簡大師的文章，本打算再去重溫一次，
沒想到昨晚胡謅的詞作漏洞百出，當我在零碎的時間裡改詞改到屋漏偏
逢連夜雨，無法和不妥協份子達成共識時，照理說中午該繼續奮鬥的，
不過我還是和Ｓ逃出辦公室，落入「不知該吃什麼」的恆久困擾裡，然
後依我提議，找到這家面積不小可沒名字的店，管他的，有東西吃就好。
雖然文章一開頭就列出菜單，可我接下來要說的和近在眼前者無關，而
是Ｓ的今日焦點，切身的購屋置產問題。Ｓ是位日日月月都要量度家中
開銷，既要節流又得想辦法開源的賢妻良母，我是那種只要每個月東扣
西減之後不會餓死，對自己的財務一問三不知的遊手好閒兼沒路用之人，
可很奇怪的，當我們倆湊在一塊兒，光聊生活裡既瑣碎而且離我很遠的
事還是可以吱吱喳喳，一籮筐的話好像永遠說不完。有點奇怪卻又自然
而然，這大概就是什麼八字合不合的關係吧。
比如說，Ｓ今天忽然建議我可以在三峽買房子，這是首度曝光的話題。
台北大學座落於此，生活環境佳，捷運開通後交通方便，又不像淡水那
麼濕冷，以上為Ｓ列舉之三峽的諸多優點，而且重點是，得搶在捷運通
車前，等兩年後（或者不到兩年）交通網絡更形完備時，房價不可能像
現在這麼和藹可親，會飆漲到熱騰騰令人碰也不敢碰一下的地步。嗯嗯，
我頻頻點頭稱是：那麼三峽離這兒多遠啊？
Ｓ也沒啥概念，全是因為她先生的姊姊密切注意三峽久矣，認為時機成
熟可以準備行動，並好康逗相報，遊說她們家攜手成為三峽一族，Ｓ的
置產建議才從基隆轉移陣地。聽起來真的不賴，可即使撇開經濟問題不
論，眼前仍是時機未到。懶散的我不可能因這風吹草動而劍及履及，而
且排在這件大事前面的芝麻太多了，畢業後想做的事如果真的積極點，
空出來的時間未必會比待在學校時還多。我承認我很小鼻子小眼睛，蝸
牛沒殼可以先用借的，付租金就是了，雖然Ｓ一直說拿租房子的錢付貸
款划算得多，可目前這隻懶惰的蝸牛只求能悠閒地爬到學校，是否幫自
己找個固定的殼，蝸牛腦袋不太用心地想了一下，不太覺得需要列入當
務之急。而且秉此沒路用之風格也一向過得挺快活，關於此人生大事嘛，
再說，再說吧。
也許，等有一天我成了家庭主婦，不再擁有動不動耍孤僻的特權時，也
會像Ｓ一樣，每日操心小孩公婆貸款房子等等族繁不及備的事，將自己
的根牢牢實實扎在現實的土壤裡吧。也許那會是新生的我，而此時在電
腦前自說自話，三魂七魄裡至少有一半遊蕩在外的我將退出這副肉體，
皓月下千山獨行，不知所終吧。
沒來由地想起齡官。堅持不留在大觀園的她，戲班解散後，從此在紅樓
夢裡消失。她去了哪裡呢？我始終牽掛於心。留在大觀園裡的清白女兒
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可流落在外說不定一下子就很慘，無法像待在人間
的太虛幻境般，至少可以將夢延長一點，即使到頭來所有的美麗都成夢
幻泡影，總是可以多上演幾回執拗與嬌嗔，就算和賈薔多嘔幾回氣，也
是好的。
齡官之可貴，正在於其不為包藏著腐敗的美好外衣所惑，看清楚一切，
不肯屈服於權貴之家。可即使換了再多的舞台，唱的是一樣的戲，該不
該屈服或妥協，始終是個棘手問題。目前的我只能做到在餐桌前想像綠
野、雪山與湖泊，召喚山水美景，如果註定當一輩子的窮光蛋，無法在
依山傍水處購得毫宅，則類此無路用之想像力可就變得不可或缺，彌足
珍貴啊。
我看，這回就別在結尾加上嘆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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