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書：寫生
年前，和媽通電她說正整理著相片，說，看著張張相片，覺得爸
好像還在，沒離開我們呢；年末返家參加老友婚禮－碰巧生日－她復
提及，找到一卷錄音帶，留有爸的聲音。轉眼三年，或因寫作頻密，
這與我交集二十餘年的人屍骨早寒，竟愈發親切。三年前，耶誕節前
後過去了的，這個人；更早幾年，所謂童騃時候，某個平安夜與母親、
弟妹同床聊天等待，那缺著的，這個人。
這個人，說來是個好人，但一直是個大孩子，直到四十上下，才
回家做父親。待我長大懂得些人事，知道他及那夥狐群狗黨的叔伯也
不壞，只是孩子氣。只是孩子氣，有時讓身邊人操心、擔煩，不知所
以。
好比，與三個孩子們打掃洗地，卻搞得全家淹水，不知善後，我
們不曉得遍地流的是拮据日子裡的點滴錢財，更不曉得母親擔負重擔
的辛苦，悶頭生氣：為什麼老爸玩水卻不用挨打？
好比，朋友有難想兩肋插刀的時候，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家中
屋漏有連夜有雨，正需一雙手，卻把家丟著了─反正有人看著─逃去
幫助(？)別人；回家滿身酒氣，用酒話說故事，吐噁心難聞的東西；
用徹夜麻將麻痺自己，訓練母親成為知道台中最多賭場的女人。
但大錯不犯，小過不斷的這個人，也給我們相對匱乏的生活樂趣。
會在家裡停電時，點上蠟燭，吆喝大家一起唱歌，彷彿仍是他救
國團登山兄，難忘的學生時期，康輔社團的時刻；買麵粉與糖，攪和
捏拿，與孩子們做出外面餅乾沒有的，不好下嚥卻無可取代的味道；
剪貼兒子發表的詩文，四處張揚；偶爾，設計些與女兒和小兒子的不
期而遇，因他無法大方的表示他的關心─這莫非是我羞赧性格的根源？
在我高中前後，他失去了母親，常常酒醉時刻會對我說：
「易霖，你知不知道，現在我真正是個孤兒了。」然後開始說兒
時的事，想他的父母。
他父親很有文采，他父親努力耕作也不忘讀書，他父親的父親不
到三十卻讓發狂的牛鬥死了，他父親或許為補幼年失學的遺憾一直希
望兒子讀書─他將他父親朱批的四書交給我─他父親不愛他作畫、練
田徑，不愛他沒事往山裡跑。
漸漸我知道他那樣早出外，或許是無法面對才華洋溢卻早年失學
的父親，那是期待過深而逃家的故事。
我聽，偶爾也這樣回答：
「你說爺爺這麼多，好像他一直活著。」
參加老友婚禮時，同學隆泉知道我回台中特別來見，他在五權路
上主持律師事務所且兼地政士，頗有聲色。那日他說的兩段話讓人印
象深刻，其中一段是說高中時，我對父親抱怨不少，而我笑稱不記得
了－另一則是，他一直覺得我是少數還有赤子心的人，想來看看是否
不變－在意他評價的原因，是以為他一直當我當是打混的人，畢竟那
是社團玩瘋的日子。
想來，當年他見我抱怨父親時，情緒應很複雜吧？我一向敬佩他，
不只因為他努力，正直，這是個的出發點很辛苦的孩子，他是遺腹子。
回家後，我好好琢磨了這事，的確，現在父親與我如此親切啊。
這個平安夜又想起他了，像是母親說的，這人好像沒有離開。想
他心思細膩，知道製造生活樂趣；想他告訴我和老弟討媽開心的最好
方法，就是陪媽媽唱歌，對外公外婆用心─這招很絕！雖然黃湯下肚
胡言亂語，但聽他與街坊小小孩逗鬧，實在不得不承認他極有童心；
或許因為他的父親，他不將未完成的夢視為遺憾，更不將之加諸孩子
身上，所以家裡小孩自信的成長，三人都是挺胸抬頭；他交友不分大
小仙，告別式來了群不討紅包的丐幫，聽父親與他們來往，他們得到
的珍貴禮物，說：老里長不會看不起我們，我明白那是－尊嚴－。雖
不見得學到父親的平等心，但與父親最像的，或是與人交遊的真誠吧？
寫小說的朋友崇建看我課堂，明眼的他說課堂中有著儀式。我想
想，答是的。每當與孩子圍聚讀詩，或分享文章，那是來自孩提時節
點燭夜唱的，父親的時刻；關照不同社經背景的孩子，給予注意，那
時心裡有的，也是父親的樣子─他對人總是真情流露。往往，現在寫
著寫著，就想起他背手信步於街坊的身影，與人寒暄，真情眼神的交
接，那些他父親告訴他的話語，那些他告訴我的，親生的，結拜的叔
伯兄弟，跌倒與站起的故事。
每每，在自己不小心跌跤，或向跌跤的人伸出雙手的時刻，覺得
他也伸出了雙手，那樣的真誠，篤定且自信。這樣覺得高興了，高興
在他生時，已親口對他說：「我愛父親」，高興他身後，還有人跟他
一樣熱心，步那同樣的行徑。
200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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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軒樂派小師弟
靈修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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