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這是給你的。
去年的新年願望並沒有實現。
那時我和朋友在河堤邊,看河的對岸,此起彼絡燃放起來的煙火,
在遠遠的地平線邊,新年緊接著我們顛三倒四的倒數而來,未來,一直來。
那時我總感覺自己的未來,還在模糊的地平線處;
我的決心一直似有似無,未來的一切遂顯得可有可無,
煙火絢爛了我的視線,但是黑夜裡的花火,畢竟無法確實照亮前方的路途,
我如此這般懷抱著一點惶然,一點坦然,和我的朋友們,
我們沿著長長的河堤,來來回回的走著,
終於走到即將跨越的那一秒。
我們像群孩子、或者其實仍然還是孩子,至少在你眼中必定還是孩子:
我們在河堤上跳著笑著,指著遠處漆黑夜空中,東南西北爆裂開來的火樹銀花,
不顧他人側目、大聲嚷嚷著:
「東邊的朋友!謝謝你們~~~」「北邊的朋友!讓我聽見你們的聲音!!!」
「讓我們給南邊的朋友一點掌聲!」「西邊的朋友遜掉了喔~~西邊的朋友硬起來了!」
東邊的朋友,西邊的觀眾,南邊的鄉親,北邊的粉絲。
我們向四面八方打出招呼,站在舞台的中間,無私地發散我們的善意。
那時我的心裡,始終相信你還會回來。
就像我瞞著爸爸媽媽參加的這一攤聚會,你也有你的一攤,
但是我們總會回家的,無論早晚。
沒有人說煙火可以讓人許願,但是究竟是誰說流星就可以。
所以我在河的這岸,注視著美麗的煙火時,仍是許下了心願:
希望你快快好,快快回家。大家都在等你。回來過另一個年。
二十歲前,你還欠我最後一個紅包袋。
結果新年願望終究沒有實現,原來煙火真的不能許願。
早知道,怎麼樣都該出發去尋找一個,可以看得到流星的地方,
怎麼樣都應該...
應該怎麼樣呢。
爺爺,結果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
當初我究竟應該作些什麼,可以作些什麼,才不會這樣措手不及地失去你;
才不會這樣絕望地感覺你一步步走遠,轉不回視線。
你抱著我,站在武昌街店面裡,我們面對著鏡頭。
我手裡拿著一個小玩具,搖啊晃,口水牽絲連結著肚兜上的奶嘴,吃吃吃地咧嘴笑著;
你抱著我,兩腳分立,穩穩的站著。沒有後來的拐杖,沒有後來的輪椅。呵呵呵地笑著。
你走後,這張照片陪我度過好幾個晃晃悠悠的午後;
然後我就睡著了,然後醒來你又走了。
你離去之後,爸爸在頂樓栽種好幾棵小樹苗,好幾排花圃盆栽。
葉子偶爾落在我書桌的窗前,就像誰偶爾捎來的口信;
那些我睡著了、爸爸睡不著的午後,他就爬上樓頂,
好不容易戒掉的煙癮,就在這些花圃樹苗之間,重新夾進他的指間;
好幾次我睡眼惺忪,循著未鎖的門來到這裡,
爸爸隱身在花圃深處,身邊雲霧深深。
原來對煙味深惡痛絕的我,會悄悄轉身,輕輕將門掩上。
像是什麼都不知道,背靠著鐵門,眼淚卻總自己流下。
你離去之後,奶奶的話更少了。多數時間都在昏昏欲睡著,或是執拗地想要吃些什麼藥。
我更加地聽不懂她說的話,也沒有什麼機會幫她剔牙。我知道她很喜歡我幫她剔牙的。
很久沒有看見她笑,很久沒有對她說話。
爺爺,你會怪我嗎?
我幾乎在想著不要太愛奶奶了,
只要想到有一天,她終將像你一樣離開我們,
不願失去的痛苦,真的讓人害怕再愛。
即便我知道這樣下去,當她離開我,我必將承受更大的遺憾與痛楚...
爺爺,我究竟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為什麼愛卻留不下所愛。
爺爺,那時哭倒在你靈前的三叔,今年做了人家的丈人。
表姐嫁了一戶好人家,對方席開八十桌的規模誠懇迎去雅惠,夫家就在你們老家的鄰村。
爸爸說八十桌裡有四十桌都是兒時的同鄉。
爸爸並且將鄉下的老家翻修成了一棟小別墅,讓三叔搬進去。
他告訴三叔這件事時,三叔激動的眼睛都紅了;
讓坐在沙發邊邊吃水果的我都害羞了起來。
我聽見三叔結結巴巴地說著:「...二哥...我真的可以回去嗎...回那個、老、老家...」
然後爸爸咳了聲、粗聲粗氣地說:
「...什麼真的假的...我告訴你,給我一弄那現在可是新家...你就回來吧早該回來了。」
爺爺,我想那一定是因為,爸爸其實也知道,你其實早就原諒了三叔了的關係吧。
雖然你不在了,但是這個家還是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式團圓;
你一定,也是這樣希望著的吧。
爺爺,我從來不覺得如果我是個男生會有多好;除非你也是這麼想的。
沒有人知道,那天我是多麼羨慕大表弟可以捧著你的照片,去見你最後一面。
只因為他是長孫。
一年中發生了好多的事情,有好有壞,
多半是好的,我想是因為你仍然在守護著我們吧。
轉學考放榜後,爸爸媽媽帶著我到南投清淨農場渡假,
高高的草原上,氣溫很低,天空很籃,雲很美。
爸爸剝掉茶葉蛋殼,分給我和媽媽,
然後出神看著遠方山的稜線;
那時他對媽媽說的話,令我們都沉默了。
眼淚一瞬間模糊了風景,而山風始終在耳邊低語。
爸爸說:如果阿爸還在,知道妹妹去念台大,一定開心得不得了。
爺爺,其實我不懂你為什麼會開心得不得了,
但是我想,如果你真的會開心得不得了,那這件事情就真的挺好的。
儘管你總是不明白,這個小孫女幹嘛這麼愛唸書呢,不過唸書很好,應該要唸書的;
得什麼獎,寫什麼東西也看不懂,可是常常有獎金,她看起來很開心,這樣就好。
我彷彿還能聽見你說我「親揋親揋」(很厲害)的神情,莫名其妙很驕傲的樣子。
爺爺,我的爸爸沒有兒子。
可是我有自信,有一天,我甚至要超越你對一個孫子的期待。
別再說我總會是別人家的人喔,
這是我唯一要向你抗議的 : 我永遠都是這個家的人啊。
就像你現在去了那裡,
可是你永遠都是我的爺爺,是這個家的人。
門窗敞開著,只要起風,
我們就能感受你。
爺爺,那麼你呢?
你在那裡,一切還好嗎?
爺爺,今天這樣想起你,希望你沒有打噴嚏,哈哈哈。
你打噴嚏超級大聲的,超級吵。
嘴裡的飯粒全部噴進菜盤裡,可是坐了滿桌,也沒有人敢吭一聲氣。
事實上,我常常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你了,可是一轉眼,又什麼都想起來。
事到如今,似乎也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除了我真的,好想念你。
好想念你。
心裡似乎有一個洞一直跨不過去,又像早就跨過去了。
就讓你永遠欠我一個紅包吧。
讓你知道,永遠還有一個未成年的孫女,
在等著你,深深地思念著你。
爺爺,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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