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面完全沒有愛的感覺，真的很可怕，這世上沒有一個我會發自內心覺得有愛的感覺
的人、事、物，真的無比、無比的可怕。空虛、虛無、死寂，莫過於如此了吧？我討厭
自己的爸媽，討厭他們在外人面前看起來總是那麼不得體，他們為什麼要生下我？生下
無時無刻都感到生命很悲哀的我？為什麼你們自己的生命都沒辦法漂漂亮亮一點就要把
我生下來？為什麼？為什麼？
說出這樣的話，也許很多人會覺得怎麼有這麼糟的人，連自己爸媽都厭惡，可是真的沒
辦法啊，我真的沒辦法喜歡他們。教養出一個完完全全品格、道德都有很多缺點的我，
光想到這樣的事就怎麼樣也沒辦法喜歡他們。
沒有兄弟姐妹，小時候也沒什麼朋友，這樣的我，孤獨，陰影……
太多、太多了……
都是這個家庭與這個家庭對這個世界的觀點帶來的……
這教我怎麼樣能發自內心喜歡我的爸媽？我的家？
怎麼樣也忘不掉還很小的時候，與鄰居的孩子們一起玩，一個外表有缺陷的叔叔對我們
很好，（那個叔叔有小兒麻痺而跛了一隻腳，大大的頭在說話時會歪一邊，講話也因為
小兒痲痺的關係而說得很吃力）但是爸爸有一次看見叔叔跟我們一起玩之後，一直告訴
我：「不要接近那個叔叔，他是壞人！」可是才五、六歲的我，不想聽他的話，為什麼
要離那個叔叔遠遠的？叔叔為什麼是壞人？其他鄰居小孩都不怕他啊，都跟他一起玩，
我為什麼不能跟叔叔一起玩？我也想跟他們一起，那樣讓我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的。所
以，我還是跟鄰居的幾個孩子一起，接近那個叔叔，叔叔帶我
們玩遊戲，很快樂，因為我跟大家一起，比起家裡只有我、媽媽還有爸爸三個人，熱鬧
多了，也不會一個人感到無聊，只要跟大家一起就不會感到無聊。後來叔叔問我會什麼
，我說我會念英文的零到一百喔，叔叔說真的啊那你念念看，我在大家面前把數字零到
一百用英文講出來，叔叔說妹妹好棒喔，旁邊的孩子們也一起拍手，我好開心，有一種
被大家肯定的感覺，可是這時候媽媽一直在陽台大喊我的名字，連爸爸也一起喊，一直
喊，叫我回去，我不想回去，我知道爸爸媽媽要我離開這個叔叔，不能跟他一起玩，可
是我想跟大家還有叔叔一起玩，我不想脫離這個圈子啊！所以
我不理爸媽叫我的聲音，叔叔跟孩子們說：爸媽在叫你耶，是不是叫你回去？我說不知
道，不過沒關係。我真的想忽略掉那些聲音，繼續待在這個圈子裡，可是爸媽愈喊愈大
聲，叫我回去，語氣也愈來愈兇。那時我突然覺得我一個人被淹沒在那些呼喊的聲音裡
面了，旁邊的小孩都在看我，我知道我不回去，那些聲音就會一直喊我、喊我，然後叔
叔還有孩子們繼續看我，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去了，回
到那個只有我、媽媽和爸爸的家。空空洞洞、孤孤單單，死寂沒有活力的家。回到家之
後爸爸跟媽媽大聲喝斥我：「不是叫你不要接近那個怪怪的叔
叔嗎？」我說：「為什麼不行？大家都跟他一起玩啊！」「那是別人笨，跟你說叫你不
要接近他，聽到了沒？那個怪怪叔叔是壞人！」爸爸幾乎吼叫了起來，媽媽也說：「不
是跟你說不要接近那個叔叔嗎？之後不准再跟那個叔叔玩，聽到沒？」我哭了起來，年
紀很小的我似乎就被這樣灌輸「外表看起來有缺陷的人，就不能接近。」因為怕爸爸媽
媽生氣，之後我只能遠遠地看著叔叔與其他孩子們開心講話的樣子，我被排除在那個圈
子外，因為爸媽「那個看起來怪怪的叔叔是壞人」的想法，所以我被排除在那個圈子外
了。常常從家裡的窗子，遠遠看到其他小孩子繞著叔叔開心講話、玩耍的樣子，我只能
抱緊手中的玩具熊，我最愛的玩具熊啊，哭泣、悲傷時就會抱緊的玩具熊啊……彷彿只
有它可以告訴我：「你不是一個人的，你還有我。」對，我還有你，我還有你，我還可
以跟你玩……
我的玩具熊啊，我還可以跟你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爸媽的這種觀念，長大後我失去了那種憫人的能力。看到外表有缺陷
的人，或者看來不是那麼體面的人，潛意識裡就有種覺得「他們不能接近」的想法，然
後身體有一股抗拒的力量，常常我都會想起被那陽台邊喊叫我名字的聲音，硬生生從叔
叔與孩子們的圈子裡拉走的那一幕，慘淡的一幕……
我怎麼會這麼糟？無法以一種溫柔、美好的眼光去接觸這個世界的所有人？是這樣的幼
時記憶還有往後類似於此的記憶造成的嗎？我不知道，但總覺得每次厭惡自己為什麼不
能真心去接近、與那些看來有些缺陷的人相處的時候，就會讓我想起這個叔叔，還有被
爸媽叫喚我的聲音拉走的那一幕。我厭惡這樣的自己，厭惡這樣教養我的爸媽，怎麼有
這麼不成熟的爸媽？於是養出了一個怎麼也活不好，不成熟到極點的小孩。可是爸爸媽
媽養我這麼大，說厭惡他們真是不孝到極點，我應該學會感恩才對，但是即使如此，我
怎麼樣都沒辦法說服我自己，對他們的養育感恩，以及喜歡他們。
真的不行……
我真是糟糕透頂、醜陋的一個人。
怎麼沒辦法對這個世界有愛一點呢？愛這個世界對我來講真的好難……
前一陣子，騎著車在社區裡看到一個熟悉、有點蒼老的身影，看起來很無神，一跛一跛
的走，那時覺得很面熟，但總想不起我是不是認識他，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才想起他
是那個叔叔。好久好久，我都沒再見過那個叔叔了，國高中之後就幾乎沒再看到他了，
到了大學之後很少回家，也對社區陌生了，算算應該有七、八年沒看過他了。原來他還
在這個社區啊。終於想起原來他與我在幼時的關聯之後，一瞬間，突然像是又掉到了兒
時的記憶裡，被硬生生拉走、黑暗的一幕……
想起來的那時，好想停下車，去跟叔叔說說話。好想跟他說：叔叔，那時候我很不想回
家，很想繼續跟你還有大家一起玩……
但是我沒有停下車，我想叔叔大概也早就不記得我是誰了。
早就不記得了……
包括叔叔在內，大家都不會記得的，因為那是只存在我記憶裡的陰影……不堪的陰影
啊……
上小學之後，常常一個人很孤單，在人群裡也總感到自己融不進裡面去，總覺得自己不
屬於人群，討厭自己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大家都不要我的那種感覺，連自己都會覺得
這世上怎麼會有我這種很醜陋的人存在？小時候我只能回到家與自己的玩偶說話、玩遊
戲，每次想到童年記憶就悲傷得快死掉了，好不甘心為什麼我就這麼長大了，充滿這麼
多陰影地長大了？如今玩具熊還在，我還是像珍惜什麼寶貝一樣珍惜它，從小到大，一
個人的時候，我都會跟它說話，再學玩具熊講話給自己聽，這個習慣到現在都還是存在
，好像已經變成一種慣性了。
「我最喜歡媽咪了！」玩具熊會講這句話給我聽。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這世界還
是會有什麼東西是喜歡我的。
有時想想，都已經二十幾歲的人了，回到家時還會這麼幼稚，學玩具熊講話給自己聽，
真的是很可笑的一個人啊，可是玩具熊也已經二十歲了，它還是一點都沒變啊，雖然毛
色舊了、脫落了大半，看起來像是隨時都可以丟棄的玩具，但它還是那小小一隻，像長
不大的小孩，笑得很天真。抱著它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始終還是小孩，並沒有長大過
……
況且，我的幼稚，只有玩具熊看得到，因為總是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會跟它講話……
一個人的時候……一個人的時候啊……
一個人的時候，它會對我說：「我最喜歡媽咪了！」
第一次寫出這些，哭得好慘，更慘的是為什麼會哭得這麼慘我也不知道。哭得不能自己
，也很驚訝居然這段兒時記憶會讓我哭得這麼慘……
邊哭邊覺得，好想好想再一次看到那個叔叔，如果再一次在路上遇見他，我好想上前跟
他說說話……即使他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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