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華之後的眷念就成為記憶與遺忘之外的第三種時間經驗。
<<匈牙利之水>導讀>
那天特地走路去街的轉角，那家珍珠奶茶舖已經不存在了。我問E是否還記得
我們成為「朋友」那一天? E微笑:「那時候沒想過會是這麼久的朋友。」
還小的時候，居住的眷村總有很多朋友，我們剛學會騎單車，在巷子裡來回穿
梭。有一回一個老奶奶剛走出門前，一個小男孩騎著單車從她面前呼嘯而過，老
奶奶嚇著了，隨即大聲咆嘯，那小傢伙的名字在整個巷子裡迴盪。我們大笑。
那麼小的朋友，吃同一包乖乖，還有珍貴的王子麵，連跳房子都用一樣顏色壓
扁的酒瓶蓋。小傢伙的奶奶煮了一鍋正山東口味的水餃，我們狼吞虎嚥，奶奶說：
「一二三四五，全是我媳婦。」
我不在乎，伸出手拿一顆饅頭，因為我知道小傢伙喜歡的不是我。
然而，隨著眷村的遷移與沒落，再也沒有機會見一見當初一塊爬牆搗蛋，人生
中的第一個朋友。有一次母親指著一棟大樓說起一個名字，說：「妳們很久沒見了
吧?還記得小時候每天都玩得髒兮兮。」
時常夢見那條馬路，我騎著過小的橘紅色單車，騎得很快，風從耳邊呼呼
而過，然而，一回頭身後誰也沒有，再仔細凝視著那條路，還留著我畫的跳房子。
那天E說年底要結婚了，我沉默了五秒才笑著說:「恭喜。」我的沉默她沒有發
現，她開心地講起他們相識的過程。
「他知道我每一個小祕密。」E幸福地微笑。
腦海裡的場景拉回14歲，學校裡木頭色的桌上沾滿我的眼淚，E拉著我的手說：
「嘿，不哭，妳還有我!」
交換日記上E說著每一天來不及說的秘密，那些秘密我都有乖乖遵守，打勾勾，
不能說。我們一起打開便當盒，交換菜色，我們一起上廁所，交換衛生棉，我們喜
歡同一個男生，那個男生交給我一封信，他羞澀地說：「給E。」
上T高的第一天，E說:「我同學說T高的女生都很正喔。」
「他瞎了。」
上大學的第一個月，我蹲在社辦前的小廣場，打電話給E，嚎啕大哭。她安靜地
聽著抱怨和鼻涕眼淚，說:「看得見山嗎?現在我們說不定正看著同一座山喔。」
畢業以後E決定留在山裡，那個計畫著逃家的小女孩，堅決地說:「老人家在我
就不走。」
回家以後，我問母親結婚紅包的禮俗，母親很開心聽到E結婚的消息。我問:「
包6000好嗎?」母親哈哈大笑:「那她以後得包12000給妳了。」
討論著婚禮的細節，腦袋裡充滿一種奇異的感覺。我以為知道E每一個小秘密的
人永遠是我。我以為我和E之間永遠都不會討論到結婚的話題。
我一直以為就算全世界遺棄我，E也會永遠等我。
我也終於知道在婚禮上流著眼淚微笑的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在回憶與遺忘之間，我所眷念的是那些轉瞬消散的美好。越是遙不可及的部分
也就更令人執著。
20歲以後的某一天，又回到小村子，以前的鄰居都已經搬空，半開的門後是一
棟一棟凌亂和傾毀的舊式屋瓦。從巷尾走到巷口，回過頭去，路上什麼都沒有，那
條路狹小得令人吃驚，我說:「好小的路，以前都不覺得耶。」
同行的母親笑著說:「因為你已經長大了啊。」
所以費盡一切力氣想保護的也不再是真實，都只是眷念而已。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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