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闡述世界貨幣儲備演進史，自歐洲殖民帝國時代起至美元稱霸世界，細說美元霸權的
發展、挑戰與爭議。本文由動區專欄作家 投研雙傑 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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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blocktempo.com/us-dollar-currency-hegemony-war-part-1/
01 霸權
1956 年 10 月 31 日，英法兩國軍隊大規模集結，兵鋒直指蘇伊士運河。英法兩國很快
奪取運河，聲稱是為避免運河被以色列和埃及部隊破壞。英法兩國戰機還狂轟濫炸埃及軍
事設施，埃及總統納塞爾不甘示弱，將全部 47 艘航經運河的船隻擊沉，致使運河關閉。
英國首相艾登在發動軍事襲擊之前，並未徵求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的意見，他想當然的認
為，艾森豪威爾會支持這次針對納塞爾的行動，因為納塞爾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但事與願違，艾森豪威爾和國務聊杜勒斯都反覆聲明，反對英法兩國使用武力解決蘇伊士
運河危機。英美之間的特殊關係受到損害。
1 月 2 日，美國在聯合國大會提出了停火撤軍決議，美英矛盾公開化，英鎊開始擠兌。
為了逼英法兩國撤軍，美國財政部長漢弗萊提議動用貨幣（金融）武器，兵不血刃的實現
美國的地緣政治目的。
11 月 5 日，漢弗萊命令紐約聯邦儲備銀行，在國際金融市場上大舉賣出英鎊和法郎，引
發英鎊匯率下挫。為了維護英鎊匯率穩定，英國祇能動用外匯儲備（黃金和美元）將被美
國拋出的英鎊接回來，致使英國的外匯儲備急劇下降。
英國掌璽大臣巴特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打電話給老朋友、美國財政部長漢弗萊。然
而，漢弗萊坦誠的告訴他，聯準會在國際金融市場上的操作是有目的的，就是要針對英國
，漢弗萊還說：
除非英國遵照聯合國的決議撤軍，否則找美國總統也愛莫能助。
碰了釘子的巴特勒轉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尋找支持，但美國控制的國際貨幣基金
組織同樣拒絕了。
12 月 4 日，英磅危機將進入最嚴峻的時刻，英國要在這一天發布儲備情況的月度報告，
會向公眾揭示英國的黃金和美元儲備已降至 20 億美元以下，這無疑將引發新一輪的英鎊
擠兌。
所有的牌都在美國人手裡，美元霸權和美國金融霸權，讓他們不做任何事情就能迫使英國
讓步。
12 月 2 日，英國駐美大使館發回國內的一封急電，描繪了美國如何利用金融霸權逼壓英
法兩國：
任何金融援助都取決於政治方面的協議。同意限期內撤軍是大規模援助的前提。美國幕後
拋售法郎，法國為維護法郎匯率，導致外匯儲備急劇減少，法郎貶值嚴重打擊了法國的經
濟，甚至可能造成非洲法郎區國家的恐慌，這一切令法國感到非常難堪和無奈。
當天，英國同意將 12 月 22 日作為撤軍最後期限。次日，美國同意英國從 IMF 提款。
這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曾經強大的日不落帝國，喪失了獨立的外交政策，在美國後面
亦步亦趨。
蘇伊士運河危機，是二戰後美國第一次使用美元霸權，在國際事務中要挾他國。美國利用
布雷頓森林體系確立的美元「儲備貨幣地位」耀武揚威，也扯下了 IMF 公平、中立的虛
偽面紗。
然而在二戰前，日不落帝國的英鎊才是世界「儲備貨幣」，美元連英鎊的小弟都稱不上。
02 錯位
19 世紀，大英帝國從蘇伊士運河危機期間的盟友法國手中，奪得世界儲備貨幣的地位和
特權。
當時，作為世界領先的製成品和服務出口國，英國積累了大量的黃金。英格蘭銀行印發英
鎊，英鎊可以兌換成黃金，使英鎊「像黃金一樣好」。這使外國人相信，英鎊不僅是紙，
而且有價值，有了擁有的動力。
此外，在世界各地追逐高回報的英國投資者，在海外瘋狂投資搶奪壟斷利潤，進一步擴大
了英鎊的影響範圍。鼎盛時期，超過 60% 的世界貿易以英鎊計價。
世界儲備貨幣的特權極大的便利了日不落帝國的債務融資，廉價的資金源源不斷的從海外
湧入，幫助日不落帝國鞏固他的統治。
自從 15 世紀中葉開始，葡萄牙成為世界主要大國以來，世界儲備貨幣地位一直是帝國的
特權，任何新興帝國都覬覦這一特權。
1870 年，美國的商品和服務生產超過英國，但在前一年，美元在加拿大的流通被加拿大
自己發行的足額銀幣取代，美元短暫的國際角色試水以這種恥辱的方式結束。
1894 年，美國的工業總產值第一次超過英國。到了 1912 年，美國的商品出口超過英國
。但即便在美國自身的進出口貿易中，美元也基本上不扮演任何角色，在國際上沒有任何
地位，美國還依賴倫敦的貿易金融。
一戰前夕，美國雖然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但在國際貨幣排位中，美元不僅落後於
法國法郎、德國馬克、瑞士法郎和荷蘭盾，甚至意大利里拉、比利時法郎和奧地利先令都
在美元前面。對各國央行和政府來說，「像黃金一樣好」的是英鎊，而不是美元。
在各國央行和政府的外匯儲備中，英鎊約佔 50%，法郎 30%，德國馬克 15%，還有少量的
荷蘭盾和瑞典克朗，唯獨沒有美元。
這很反常。
主因是此時的美國沒有中央銀行，美元相較標準度量的黃金價值不穩定，國外不願意持有
和使用不穩定的美元。
一戰的爆發給了美元契機。一戰期間，美國出口激增，美國成了世界工廠和糧倉，而英鎊
的價值劇烈波動，美元成為有吸引力的貨幣單位。
成立不久的聯準會也積極揮舞強有力的手。紐約聯邦儲備銀行主席斯特朗積極推動紐約承
兌匯票市場的建立，基於承兌匯票市場的發展，美元才開始在國際上扮演有意義的角色。
然而，美元要登頂世界貨幣權力之顛，還有賴於二戰尾聲時，美國繪就的未來世界地圖。
這時，美元乘著黃金鑄就的砲艦，承接了日不落帝國的儲備貨幣地位特權。
03 登頂
1944 年 6 月 6 日 D-Day，288 萬英美聯軍衝上諾曼第灘頭。兩天前，橫渡地中海的英
美聯軍，攻下羅馬。英美親密無間的特殊夥伴關係此時到達頂峰。然而，在美國東海岸的
一個僻靜度假勝地——布雷頓森林小鎮，英美之間的一場分贓大戰，正如火如荼的進行。
這是自 1919 年巴黎和會以來最重要的國際會議。在巴黎和會上，美國想和英法一起瓜分
世界，卻被英法深深的鄙視。這一次，美國把絞索套向了英法，繼而是全世界。
會議在華盛頓山酒店舉行，酒店四周景氣壯美，但設施卻不盡如人意。俄羅斯裔的客人莉
迪亞。洛波科娃，將酒店形容成「瘋人院」，她抱怨「水龍頭整天跑水，窗戶要麼打不
開、要麼關不上，管道總是修不好。」雖然她推窗即可俯瞰蜿蜒的阿莫諾蘇克河，以及由
河水匯聚而成的寧靜清澈的湖。
莉迪亞年輕時是一名大牌芭蕾舞者，每天晚上她都在房間裡練習舞蹈，這讓正處她樓下房
間的美國財政部長小亨利。摩根索整夜不能入眠。
但和她的丈夫比起來，莉迪亞還是黯然失色。她的丈夫是約翰。梅納德。凱因斯，是
布雷頓森林萬神殿裡最熠熠生輝的「大神」，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享受國際明星待遇的經濟
學家，也是英美這場大戲的英方中心人物。
凱因斯的政府干預經濟的大膽觀點，既令他受人尊敬，也讓他備受指責。他對傳統經濟思
想展開的猛烈抨擊，影響堪比 20 年前愛因斯坦之於物理學。
美方的中心人物是哈里。懷特，他29歲才上大學，言辭笨拙、政績平平，唯一一個榮譽稱
號是：
凱因斯新鮮思想在美國的回音壁。
這場偶像與粉絲的見面會，看上去勝負已定。會議召開前一天，美國代表團的內部戰略會
議上，核心議題就是如何對付能言善辯的凱因斯。美國國會很多代表已經堅信，整個布雷
頓森林會議就是英國佬的鬼把戲，目的就是竊取美國的黃金。
凱因斯並沒有如此樂觀，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英國極度嚴峻的金融狀況和迫切需求，他知道
，美國手握幾乎所有的王牌。他給羅斯福總統（FDR）寫了兩封信，一封答覆冷淡，一封
石沉大海。但沒有選擇，他要盡可能的保住，業已破產的大不列顛在歷史上享有的帝國特
權。
之前，英國的政治家和政府高官，在華盛頓日益絕望的乞討行動屢屢失敗。雖然正值夏天
，白山寒冷的空氣仍讓凱因斯感到陣陣涼意，英國打油詩生動的刻畫了凱因斯的困境：
在華盛頓，哈利法克斯勳爵曾經在凱因斯勳爵耳邊低語，沒錯，他們是有錢袋子，但是我
們有的是腦瓜子。
像出席辛丑條約談判的李中堂一樣，凱因斯悲情的在布雷頓森林前戰作戰，幻想自己的腦
瓜子能夠打開美國的錢袋子。
就這樣，凱因斯帶著腦子和悲情，懷特帶著金子和大砲，坐上了談判桌的兩側。
英國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美國的合夥人，共同製定戰後世界秩序的基本規則。但在布雷頓森
林，美國用毫不留情的方式不斷提醒英國，在新秩序中，大英帝國的餘輝毫無保留之地。
美國要確立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
像諾曼底的霸王行動一樣，懷特實施他的美元戰略，除了依靠欺騙和敵人出錯，更重要的
是美國的絕對實力。
懷特用調虎離山之計，支開凱因斯，讓他主持世界銀行委員會的工作而不得脫身。懷特還
將技術性條款隱身於官樣文字之中，趁凱因斯不在時，讓大會通過了美國的提議，這樣：
美元將成為唯一和黃金掛鉤的貨幣，其他國家貨幣則和美元掛鉤。
最終，在 44 個國家的 730 名代表的見證下，美元取得了黃金的地位，成為硬通貨的霸
主，從此 1 盎司黃金等於 35 美元，美國打贏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而因為二戰，英
國已淪為廢墟，美國因向盟國出售武器變得異常富有，掌握全球半數以上工業產量和 GDP
，積累了世界黃金的 75%。
1 年後，當美國用原子彈將廣島、長崎和 20 萬日本平民從地圖上抹去時，向世界傳達了
一個訊息 —— 美國比這個星球上任何其他國家，在軍事上都更加先進和殘酷。
一個新的全球帝國誕生了。
04 衝擊
美國相較世界其他國家遙遙領先的軍事和經濟實力，未能長久保持。朝鮮和越南戰爭讓美
國流了太多的精血，黃金源源不斷的從美國流出，人們擔心能不能用 35 美元兌換到 1
盎司黃金。在熬過艱難的日子後，羽翼豐滿的歐洲列強開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1965 年 2 月，在成千上萬名記者的簇擁下，法國總統戴高樂煽動性的宣稱，美元所具有
的超然於世的品質正在失去，他呼籲回到金本位制。通俗的講，就是：
美元靠不住了，大家趕緊換回黃金。
戴高樂知道，聯準會印刷的美元遠遠超過持有的黃金，他將法國持有的美元全部換成黃金
，還將存貯在聯準會的黃金，派軍艦和飛機護送回國，以免為美國的戰爭融資。其他國家
紛紛效仿，拼命擠兌運回黃金。
1971 年時，美國已經完全無法按 35 美元兌換 1 盎司黃金了。美國的經濟學家在苦苦求
索也變不出供兌換的黃金後，最終想到的解決方法是：
老子不換了。
8 月 15 日，美國總統尼克森用當時最熱門電視節目——《伯南扎的牛仔》——的播放時
間，宣布了一條爆炸性的消息：
美元與黃金脫鉤，美元換不到黃金了。
這一歷史性事件稱作：尼克森衝擊。自此，布雷頓森林體系土崩瓦解。失去了黃金的支持
，美元陷入了信任危機。
為了避免全球對美元失去信心，拒絕美元，美國需要將美元與另一種硬通貨捆綁起來，維
持世界對美元的需求，從而支持美國的「福利和戰爭」支出。
機會從危機中誕生，在第一次石油危機的廢墟中，美元浴火重生，再次得救。
1973 年 10 月 6 日，這一天是猶太贖罪日，猶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聖日，以色列人都在
放假，以色列正處於一年戰備最脆弱的狀態，埃及和敘利亞聯手對以色列發起了突然襲擊
，沙特阿拉伯提供了金融上的支援，還像徵性的派出了少量部隊參戰。
戰爭一開始，埃敘聯軍取得了壓倒性優勢，埃及士兵高喊著：「真主萬歲！」，在西奈半
島突破以色列的運河防線。
戰爭爆發後，美國對以色列進行「五分錢救援行動」，給以色列提供先進武器裝備，通過
戰略空運向以色列補給物資，用偵察衛星獲取阿拉伯國家的情報給以色列。幾天后，以色
列穩住陣腳，開始對阿拉伯國家進行反擊。
10 月 22 日，在美國國務卿享利。基辛格穿梭外交的努力下，美蘇間的談判結束，聯合國
通過了停火協議，以色列和埃及之間的戰爭停了下來，贖罪日戰爭（第四次中東戰爭）邁
向尾聲，但阿拉伯國家和西方國家的經濟戰爭才剛剛打響。
為報復贖罪日戰爭中西方國家對以色列的支持，阿拉伯國家宣布對美國、西歐和日本實施
石油禁運。
第一次石油危機開啟。
油價暴漲要了美國老命，高速公路因成千上萬的汽車沒油而陷入堵塞，GDP 下降 4.7%，
通脹急劇上升。整個 1970 年代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停滯，日本人將對石油短缺的恐慌擴大
到衛生紙，衝進雜貨店搶購，這一習慣延續到新冠肺炎。
1973 年 11 月下旬，在毀滅性的石油禁運六週後，基辛格在白宮地圖室的一次秘密會議
上抨擊沙特阿拉伯，他對用美國軍隊奪回油田沒有那麼反對了，他怒氣沖沖地說：
800 萬野蠻人阻止了文明世界，這很荒謬。
3 個月後，基辛格進入沙特國王費薩爾的宮殿，順服的向國王承諾經濟、技術和軍事援助
，目標是「延續並加強美國和沙特長期的友誼」。這一友誼由羅斯福總統和伊本。沙特國
王開創。
05 王座
1945 年 2 月，距離羅斯福總統去世僅幾週之遙，從劃分戰後全球地緣政治格局的雅爾塔
會議回來的路上，羅斯福專門抽時間和伊本。沙特在埃及大苦湖上的一艘美國巡洋艦上，
進行了奠基性的會談，伊本。沙特也殷切的用一群朝臣和宰殺的綿羊來取悅美國總統。
伊本。沙特是現代沙特阿拉伯的締造者，會談達成了他的目的。二戰結束後，沙特阿拉伯
是世界上唯一繼續獲得美國信貸援助的國家，沙特獲得了重要的財政支持，剛剛起步的石
油工業能夠繼續運轉。
羅斯福與沙特國王建立起的私人紐帶，幫助美國換來了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儲備，以及冷戰
即將來臨之際，歐洲與亞洲之間的中央地理位置。
此後的幾年，美國從對沙特阿拉伯的小規模援助轉變為實質上的軍事保護，確保沙特的國
家安全和石油供應順暢。1951 年，兩國簽署共同防禦協議；兩年後，美國軍事訓練團進
入沙特；1957 年，美國向沙特大量出售武器。
在基辛格的努力下，1974 年 3 月，OPEC 解除了石油禁運，美國和沙特的友誼得以延續
，美國還收穫了意外之喜。尼克森和基辛格看到了石油這種黑色液體所蘊含的巨大能量，
也找到了捍衛美元霸權地位的「靈藥」，美國盯上了「液體黃金」——石油。
4 個月後，在沙特第二大城市吉達，美國和沙特王室達成決定性的協議。根據協議，美國
將為沙特阿拉伯的油田提供軍事保護，向沙特提供武器，保護沙特不受任何安全威脅，包
括來自以色列的威脅。
沙特王室對美國提供的安全保障非常滿意，但憂心美國要沙特付出過高的代價。出乎意料
的是，美國提出的條件非常簡單，包括兩方面：
1、同意所有的石油銷售只用美元定價
2、將石油銷售後剩餘的美元購買美國國債
沙特王室喜出望外，「真的嗎？僅此而已？不要我們的任何金錢或石油嗎？只想告訴我們
如何為我們的石油定價，然後將給我們：武器、軍事支援以及安全保障？成交！」
但是，美國已經達成了戰略目的，與沙特的這項交易，將彌補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後失去
的「人造」美元需求，讓美國能夠繼續用印出來的美元來換取法國香水、義大利皮草和瑞
士手錶。
1975 年，OPEC 跟隨沙特阿拉伯的腳步，僅用美元出售石油，並將剩餘的石油收益購買美
國國債。
尼克森和基辛格成功地將「黃金美元」變幻為「石油美元」，美元的需求隨著對石油需求
的增加而猛增，美元世界儲備貨幣的王座得以捍衛。在聯準會、各國央行和國際商業銀行
的巨力協作下，美元像黃金一樣被接受。
從美國的角度來看，這種新的「石油美元」比之前的「黃金美元」體系更可取，因為經濟
和財政的限制更小，沒有金本位制的約束，美國更能夠放飛自我在全球割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