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ome99888 (藍天驕子)
看板Drama
標題[心得] 寫在夢醒之後-《如夢之夢》觀後感
時間Mon Sep 2 12:57:58 2013
時間:2013.8.24 14:0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演員:許 晴、史 可、譚 卓、金士傑、胡 歌、孫 強、
李宇春、趙蕙梓、徐堰鈴、劉美鈺、閆 楠、李宗雷、
羅 巍、吳澆澆、張藝霖、孫銘晗、陳 溱、楊 雪、
蕭慧文、金 珊、牛婷婷、傅 興、王鶴鳴、顧浩然、
屠 楠、孫小樂樂、曲浩天、阮 力、胡 帥、王 路
導演:賴聲川
若人生如夢,我們生而入夢,死後夢醒,
那麼在夢醒之間發生的所有事,便如夢裡的夢一般。
如夢之夢,想說的便是這般人生體悟。
入夢之前
2000年5月,我或許還沉浸在那年4月看到的《這兒是香格里拉》的感動中,
渾不知在關渡一處山腰上的北藝大戲劇廳裡,一群學生演員正在創造歷史。
2005年,在節目資訊中看見了金士傑、徐堰鈴以及眾多一時之選的演員,
但那時的我不過是個稚嫩的大一新生,看了看淺得可憐的荷包,
只能望戲興嘆,買本劇本過過乾癮。
今年,終於等到《如夢之夢》三度上演,第一次揮霍自己攢來的錢搶到蓮花座,
無非是為了這多年以來的夢想,除了一次難得的劇場體驗外,
也很期待很期待,當劇本中的舞台指示成為親眼得見的場面調度,
當劇本中的台詞,成為親耳所聞的一句句角色心聲。
不過,有時先看劇本再看製作,就像是先看小說再看電影一樣,
(除非那劇本就像是當年賴聲川請還是學生的馮翊綱照演出錄像一句句謄寫而成,
所以我們就算把《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劇本對著卡帶或CD邊聽邊讀,
仍可體會到幾近完整的語言趣味與詞句節奏)
通常還是會有落差的。而且這落差,還不小。
夢境速寫
就《如夢之夢》本身的舞台設計,是挺有趣的。
觀眾坐在場中,舞台環繞於外,
但觀眾不是像一般進場看戲那樣排排靠坐,而是坐在旋轉椅上,
隨著劇情進展,觀眾可以自由跟著焦點轉。
不過,這「自由」其實還是設計過的,有些像是魔術手法的概念,
當觀眾視線跟著人物劇情走,燈暗了、在焦點之外的兩到三面舞台便可同時換景,
在觀戲過程中,或許會有長時間不暗場的流暢錯覺,因為視覺焦點總是跟著亮點走,
不像旋轉舞台那樣顯眼,舞台一轉就知道又要換景了,
也不必像表坊2007年《如影隨行》玩過的技法,利用立牆遮住要換景的一半,
就算牆裝飾地再華美,一樣無法彌補對整體舞台空間的破壞及對觀眾造成的視線阻隔。
可惜的是,因為舞台貼近觀眾席,再加上有兩面台為三層樓的鐵架空間,
就算視線跟著移開了,耳朵裡還是不時會聽到空隆匡啷的換景噪音,無形中成為干擾。
另一點可惜的是,國家劇院的舞台再大再深,仍無法重現理想的夢境空間。
為了把觀眾放上舞台,不惜犧牲原有的舞台深度,整體舞台也不再顯得大氣,
反而感覺是個比實驗劇場還小的劇場黑盒,遑論當年首演時的北藝大戲劇廳。
於是顧香蘭二次離去以及最後千年儀式放船遠離的畫面,
藉由往舞台深處位移的戲劇張力尚未拉到極致,就已見底作收。
唯一讓我感到趣味的,是在舞台指示轉換成場面調度之後,
劇情線之間的呼應關係更加明確,比如同樣成為異鄉過客的江紅跟顧香蘭,
她們所住的小公寓便安排在同一處位置;給了五號病人實在答覆的醫生,
和曾經給過五號夫婦希望卻又無奈宣告其子已無重生之途的醫生也在同一處─
兩位醫生都說了實話,但這實話卻也都間接宣告了可預期的死亡。
其他像是五號妻子夢見敵人摔落的咖啡廳與後來王德寶摔落樓下的餐廳位置,
五號病人要求協尋的警察局與顧香蘭得知伯爵死訊的警察局,
或是顧香蘭兩次脫去衣物,孤身離去的起點與終點,
在顧及到場景轉換的流暢度之外,也反覆強調著「輪迴」此一子題。
劇中的吉普賽人說,五號病人必須穿過別人的夢才能醒來,
但在這夢境之中,我們會漸漸發現,其實不管是誰的夢,
似乎某種程度上都呼應著、甚或重演著別人的夢。
夢中人物
就演員陣容來說,我目前只能想到一個尚可的比喻。
2000年首演的《如夢之夢》,就好比是之前台大戲劇系十週年慶的《木蘭少女》,
而2005年版的《如夢之夢》,就好比是後來邀集程伯仁、洪瑞襄等人演出的重裝版。
向來擅於細節建立及說故事的金士傑所飾演的五號病人,
對上由對岸資深女演員盧燕所飾演的顧香蘭,
再加上從2000年首演就命定詮釋江紅的徐堰鈴,
以及有著俊俏外表卻又能耍壞的湯志偉所飾演的伯爵,
哎呀,真是一看就能猜想到這戲會有多好看。
至於今年的最新版,一齣從台北出發的戲,只有四位台灣演員。
徐堰鈴是唯一沒換過角的演員,十三年前由她建立起江紅一角,
十三年後,對於江紅的詮釋功力未曾稍減,
若有角色失重之感,我想是根源於劇本刪改,非戰之罪。
金士傑從五號病人轉戰伯爵一角,
我想可能是因為這些年來金士傑與果陀合作甚密,
從加演再加演的《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到今年年節的《動物園》,
再到九月下旬的《步步驚笑》,也許難有足夠空檔排滿五號病人一角,
而戲精如他,挑戰新角色也無非是個有趣的選項。
伯爵的戲其實也遭刪改,影響了伯爵跟顧香蘭原有的情感連結,
雖然金士傑努力著讓伯爵一角能有其完整度,但最後的死亡景仍讓我覺得突兀,
對比著前面從初識、相愛到不告而別,收尾卻顯得粗糙了。
另外兩位台灣演員都是配角。
劉美鈺是表坊班底,不清楚是否因為要有她在,所以把原劇的醫生堂弟變堂妹,
但因為原本堂弟一角只是要帶出「自他交換」跟「聽故事」的功能性角色,
性別變換對我來說並無影響。不過她的表現反而不如在《快樂不用學》中那樣有亮點。
另一位是蕭慧文,不管是演護士、導遊或是女服務生,
都很稱職地把喜劇節奏抓準,讓觀眾在對的時間點發笑,
光就這一點而言,即便她在眾演員當中戲份不算多,卻足以令我印象深刻。
對岸演員部份,其實看得出來胡歌已經盡己所能像個台灣人,
甚至有那麼一剎那,我能接受他是個台灣人,
尤其是在諾曼第城堡裝日本人時,瞎雜拼湊的日文單字跟豐富肢體,
讓我想到朱延平電影中的語言笑料。
可惜,敗就敗在那一聲聲怎麼聽就是怪的「燒番麥」,
或許「燒番麥」的重音頓點是比「烤玉米」更有情感發洩的空間,
但從小習慣台語環境的我,耳朵還是一時無法接受。
許晴、史可跟孫強,分別飾演顧香蘭C、A及五號A,
是我覺得在對岸演員陣容中的三大王牌。
許晴本身的角色重點在於顧香蘭從獲得自由、因自由而墮落,
一直到鉛華洗盡又見往日情仇的心境轉變,相當具挑戰性,
而許晴也沒辜負這角色,一眼神、一擺手,都細膩道出了顧香蘭的堅強與脆弱,
唯有時放得過頭,情緒太直太衝了,對於伯爵的情感應能有更多層次。
史可的顧香蘭A和孫強的五號A,是劇中最主要的兩位敘事者,
純說故事的時間比其他演員來得多,也因此比其他演員少了許多能發揮演技的空間,
只能藉由深沉情感的揣摩,讓每一句台詞不僅符合演出情境,
觀眾也能覺得那每一句都紮紮實實來自角色內心,不是虛應故事。
就整場演出看下來,兩位演員都做到了,成功讓角色活在舞台上。
其他演員的部份,我想多提一下閆楠跟羅巍。
之前曾在《雷雨2.0》看過閆楠演出一位花心大少的模樣,
這次乍見他演出用情至深的王德寶A,原先會以為有些彆扭,
但他卻讓我看見了一個完全符合期待、專情可愛的王德寶A,
雖不到驚豔或佩服的程度,但看得出演員基本功頗為紮實。
羅巍的王德寶B,延續著A的深情,加入了歲月滄桑,
但不知為何,原本劇本中因情傷奮起的王德寶B,
卻多了飲鹽酸自殺及跌落茶樓的灑狗血劇情,聲音變得沙啞怪異,
肢體也因跛腳而處處受限,連帶限縮了他可利用的武器,
儘管努力表現,仍會讓人覺得有些出戲。
夢語絮叨
聊完演員,最後來聊聊劇本刪改的部份。
這齣從原先知悉的7個半小時到後來號稱8小時的劇場史詩,
其實就實際觀戲時間來算,大約7小時左右,
其中五號病人自身故事與和江紅相遇相知的段落各約90分鐘,
下半場顧香蘭的生命故事則以與伯爵前往法國為界,
分別有100分鐘及135分鐘的篇幅。
不過,與2001年遠流出版的劇本相對照下,
這版7小時的演出,所刪改的部份不只是表面上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的差別,
而是直接影響到原本建構出的角色形象。
更動幅度較大的是伯爵一角。
原作中,其實伯爵熱愛自由與藝術的程度並不比顧香蘭低,
自己不但在巴黎有一棟小公寓,專門招待薩爾瓦多等特立獨行的藝文份子,
在原作中還曾被催眠到做出不雅行為,十足一位不羈小節的浪漫男子。
但在這次呈現中,伯爵卻顯得一開始就跟薩爾瓦多一行人志趣不合,
反而是另一名角色,皮耶,承襲了些許原作中伯爵的浪漫精神。
偏偏在上海的段落中,伯爵為了真愛不惜拋妻棄子的浪漫情懷仍在,
於是一位崇尚自由與解放的伯爵,頓時成為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的偽君子,
這或許尚說不上是好或不好,至少讓我對伯爵一角的厭惡程度加深了。
這樣的轉變,也連帶影響到顧香蘭與伯爵的情感連結。
原作中顧香蘭在「飛出鳥籠」後,不只跟薩爾瓦多一行人過從甚密,
還到了一位畢諾醫生住處,疑似偷情或為了處理偷情過程中的副作用(劇本未明說),
原本樂於介紹朋友給顧香蘭認識的伯爵,這才覺得似乎放她飛得太遠了,
自此之後兩人產生嫌隙,才開始漸行漸遠。
在這次呈現中,因為伯爵一開始就對薩爾瓦多一行人的特異作風感到反感,
不只以寫實角度否定顧香蘭的超現實創作,原先接待藝術家的小公寓也消失了,
兩人間的距離提前拉遠,甚至安排他們在公開畫展中撕破臉。
在愛加快消逝之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強更深的仇恨情感,
但若愛早已變淡,為何還會有恨?
顧香蘭跟伯爵之間的愛恨糾葛,在劇本刪改之後,心靈契合僅止於上海天香閣,
夢其實一到了巴黎就漸漸醒了,卻又為何到了結尾竟還有種剎那夢醒的錯覺,
讓伯爵在見到顧香蘭之後驚愕而亡,渾然不覺兩人情感早在巴黎就已淡去。
另外,五號妻子的夢與顧香蘭的遭遇其實在原作中便有呼應關係:
五號妻子在夢中看見仇人跌落窗外,顧香蘭則看見伯爵跌落窗外,
但這次呈現卻改成讓王德寶跌出窗外,不明所以地打破了原本仇人呼應仇人的關係。
而王德寶也就順理成章地一跌不振,還因為自殺灼傷了聲帶,徒增廉價悲情。
江紅一角的刪改,在諸多評論中常被提到,
無非是在市場考量中避掉了敏感的六四問題,
但這一避之下也跟著削弱了江紅的角色深度,
包含她常用來埋在地下鎮煞的小船偶。
在原作中,其實那跟船跟人都無關,
那是縮小版的民主女神塑像,
為了紀念她和美術學院同學們在天安門立起的民主女神像,
新版一更動,浪漫的革命情懷頓時成了個人的小情小愛。
另外,原本五號病人在舞廳中遇到與失蹤妻子相像的女子,
以及五號妻子在夢境中表露對於愛與不愛的掙扎也遭刪改,
取而代之的是五號病人在尋找妻子過程中,提前遇見了顧香蘭的年輕幻影,
似乎是為了預示下半場五號病人將進入顧香蘭的故事,
但這樣一來,五號病人跟妻子之間的情感也顯得薄弱,等同於配角為主角犧牲了。
夢醒之後
看完戲後其實第一個感想是,台灣的劇場硬體設備似乎並無多大進步,
不管十三年前或十三年後,能演《如夢之夢》的地方還是只有北藝大的戲劇廳。
國家戲劇院仗著商業優勢成為一代殿堂,近年來卻往往落於大而無當,
看著如夢,不禁想到之前西班牙劇團來台演出的拳擊手,
明明是個適合在實驗劇場的演出,讓觀眾能看到拳拳到肉的情感衝擊,
卻只能讓觀眾在廣闊的國家劇院中疏離。
直到目前為止,我看過能完整駕馭國家劇院的戲,
一齣是2007年玩遍舞台技能的《看不見的城市》,
另一齣是2008年安排「恐怖份子」佔領各樓層觀眾席的《莫斯科歌劇院人質事件》,
其他的戲,說不定還在等待有更恰當的劇場空間,才能達到最理想的藝術呈現。
第二個夢醒之後的想法,是覺得自從表坊因為對岸巡演邀演滿檔,
再也無暇好好以標榜的「集體即興創作」做戲之後,
以往作品中常出現的在地情感,就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可因市場考量刪改的文本,
或是可供任何地方演員以自己方式呈現的劇作。
於是《寶島一村》可以是沒有中華民國國旗的台灣印象,
於是《暗戀桃花源》可以成為各地方劇種分台較勁的擂台場,
於是相聲劇不再針砭台灣時政,走向藏傳佛學的生命旅程,
於是從台北出發的《如夢之夢》就算再次回到台北,仍帶著如夢般的不真實感。
或許放棄某部份的堅持,會讓未來的路容易走些,
也或許就是為了堅持自己認為對的方向,才必須得放棄一些過往的堅持。
五號病人要穿過別人的夢才能從自己的夢中醒來,
而我穿過這場表坊的夢之後,也從朝聖《如夢》的夢中醒來。
有得到的,有失去的,不見得那個比較多或比較少,
只是深深感覺到,有些東西一旦過去了,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如同幕落之後,同樣的一場戲也不可能再完整重現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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