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到國家劇院看臨界點劇象錄劇團的「特洛伊的繆思」，之前曾經
看過辣媽媽劇場「特洛伊的女人」影帶，以咒語般的強烈怒吼聲為背
景，身體的扭曲、衝撞，在高低的佈景裡，運用聲音、動作的反差效
果，把侵略者殘忍的暴行，以及婦女掙扎、憤怒、恐懼、不安、無奈、
反擊的種種錯綜生命寫照，演得相當精采動人，於是讓我也想試試台灣
劇場創作者的新版本。
一開始，是時下流型的多媒體序幕，出現天空密佈雲海流逝，希臘神殿
與劇場的遺址，舞台上有一群戴著悲傷面具的「婦人」，其中一位「老
婦」坐在吊椅上，椅子下方有兩扇銅鈸，適時出現摩插音效。新聞稿
說：「文明毀壞的廢墟裡，希望與絕望交織出美麗的歌聲-黑暗中，
遠處傳來哭泣的聲音。死亡之舞／獻祭之舞／歡樂之舞／絕望之舞奏
出詩歌。吟唱，孕育我生命的自然之歌。」這些描述我的感應器並未完
全接收到，但卻製造更多落空的期待。一開始有一個女人控訴希臘人入
侵蹂躪所造成的慘狀，旁邊的人一直說「安靜！安靜！」戲裡的對白以
傳統西方古典劇場口白的方式道出，但是語言的力量一點也沒有發揮出
來，反而顯得格格不入。語言的使用雖然有重複加強、情緒誇張等舞台
技巧，但卻顯得空洞、同語反覆，導致既無法傳遞劇情的起承轉合，也
無法聽出新聞稿中說的「對人類存在意義的思辯、面對自我的人性黑暗
面、探索生命的價值」，只見一群自言自語、呻吟厭世、坐以待斃的悲
觀者俱樂部，重複地作些身體痛苦的伸展與扭曲動作，甚至意義混淆的
動作（例如在接近結束時清唱Starry Night，不知所云，似不知此歌已
被某廣告播爛，意義的指涉難辨）。
那些偶而穿插多媒體的影片，一開始有提供歷史感的呼應，後來卻又是
觀光客、又是紐約勝利女神、又是台北街頭，若想藉此影像帶入反省現
今實況，恐怕還需對劇中情節作更多接應的功課。至於希臘悲劇中合唱
團的重要角色被刪除，背景人聲只用在發出一些感傷的聲音或唱感性的
歌，那種將合唱團視為最理想的觀眾的角色功能被忽略，相當可惜。合
唱團一方面唱出舞台上人物自己都未知的命運，另一方面讓這種對於命
運的關照，將觀者與主角融入更真實的在命運中、透視命運、超越命運
的情節串連位置不見了，也並未出現其他可以凸顯特洛伊女人故事情節
的因素。
另一個相當明顯的弱點是演員「暴露身體」的這項劇場語言使用失當。
首先，有一名武士是這群「女人」之外，唯一出現的角色，他在一段
現代特洛伊觀光景點弄火特技者的多媒體影片播出後，出現在舞台後方
走在圍牆上，佩帶尖刀，露出下體，來回走動。後來前來搶奪前來帶走
一名處女和搶奪唯一的幼兒。但導演卻沒有塑造作為一個侵略者暴力
象徵的形象，也未能把握本劇僅有的高潮。武士的口白與身體語言都
相當貧乏，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裸露下體的意涵。如果這是一種雄性
暴力的展示，那他的陽具和身上的盔甲戲服相比似乎顯得寒酸，何不
以原始民族誇張的陽具套作搭配，或許更能強調侵略者在性與土地的
雙重凶暴的摧殘角色。戲中這名武士也缺乏支援他的其他入侵者的象
徵脈絡，變成只是一種孤掌難鳴的道具，略嫌可惜。
其次，是演員摘下痛苦扭曲的面具的關鍵時分未能把握戲劇張力。在
戲裡有幾次演員摘下面具，露出短髮年輕男子的臉孔，但是這種身份
轉換的關鍵，卻沒有安排緊湊的劇情適時地呼應，以致這種錯亂時空、
情緒、性別身份的舉動，變成一種遊戲似的鬧劇。既看不出對命運採
取憤恨、抗議或反抗的態度，也找不到和現實當下處境的呼應關係，
只是一種空洞的荒謬，有點無聊的自慰，甚至變成帶有暴露狂式的讓
觀者一驚的錯愕。尤其當其中一位舞者脫下暗色長袍，露出閃閃光亮
的極短黑皮革內褲和銀環吊帶捆紮的裸露上身，SM式的暗示性裝扮
，不知意謂何物？當然，也看不出他們故意以假裝痛苦來玩觀眾的
戲耍格局。
最誇張的是戲最後那位吊椅上的婦人，忽然扯下面具和包裹全身的長
袍，露出因為肌肉先天（或後天）萎縮，僅剩的骨包皮、幼童般的一雙
無力瘦腳，他倚著柺杖，走下來到舞台中央，向神控訴、控訴命運的
悲慘不公，我分不清誰控訴誰，但這時我深受震撼，一個向我暴露的
身體，像一枚炸彈。因為這樣一個活生生的身體向我展示它自己，炸開
太多意義的火花了。就個別的獨特行徑，我感到相當震撼，一種似乎
揭露個人命運真相的誠懇告白，但是就肉身本身就是一種個人特色而
言，我認為他特別的身體特徵無須被解釋為不幸，反而在劇情裡應該
讓他的肉身就像其他一般人一樣地對待。或者，更進一步的編劇企圖
，他可以是另一位從痛苦中鑄造出堅毅歡愉的尼采式舞者。但是戲最
後結束得太匆促、太無奈了，悲觀者之歌浪費了這個可以成為悲劇英雄
的新契機。
這齣戲的自怨自艾令人憤怒，因為這不是希臘悲劇所具有的精神。這
只是弱者無奈的嘆息，臨界點劇團不應停留在反應這樣「人性黑暗
面」的格局。雖然田啟元去世已經好幾年，但一粒麥子之死，希望結出
更多果實。但這戲還是值得一看，因為我學到不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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