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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紀慧玲(劇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表演藝術評論台」台長暨駐站評論人)
當林懷民決定以長時間蹲點方式紀錄台東池上田畝一年四季變化風景,以此為準,時間長
度、序性作為舞作《稻禾》的影像主體,而非單一圖像,某種「生命誌」的敘事方式或許
就已決定舞作走向與詮釋。稻米由秧苗而結實,稻田由泥濘而豐潤,生命史鋪陳於大地上
,巨幅的稻田影像成為舞台上另一個表演者的「身體」及角色,舞者的身體與動作成了與
之應答、映照,更多時候化為稻禾「身體化」的意念延伸。
編舞家本來就長於敘事,稻田如何說故事?從初生到抽長,從孕育到誕生,從寂滅到復生
,生命的書寫聚焦於稻田影像上,稻禾的成長被演繹為繁殖的象徵,在風、雲、水、火撫
慰、親炙、流淌、洗禮後,一幅生之掙扎與迸現的慾望書寫藉著舞者身體具象化了稻禾的
繁衍周期。看似緘默的稻禾,延展為有呼吸的軀體,在柔軟復堅實的土地上,有著深邃嫵
媚的慾念流動。
身體的表現仍是符號性與表現性的,轉譯的語彙雖有限,但與舞作意旨貼合,至少讓觀眾
一目瞭然。第一幕〈泥土〉稻禾影像剛揭示於觀眾眼前,田梗粗淡,草禾黃疏,舞者的動
作採沈重的下踩姿勢,往泥裡踩進去,插秧、扎土的意象清晰明確。第二幕〈風〉迎來了
發芽抽長訊息,男女舞者群落出現,集體布局也與勞動意象相結合。第三、四幕〈花粉Ⅰ
、Ⅱ〉,授粉與交配訊息強烈,尤其第四幕男女雙人近乎全裸的膚色服裝與燈光,在縮小
的黃綠稻影影框內纏綿交歡,連上第六幕〈穀實〉紅衣女子拉開下跨,艷紅的內裡一再袒
露,無可迴避的生產之痛快在觀眾眼前一片紅淋淋噴射開來,相較於過往林懷民舞作的意
境,《稻禾》多了野性與激情。一開場穿場而過的男子、長竿擊地的形象,令人聯想起《
九歌》;如果《九歌》是祭天之舞,《稻禾》或也可視為大地的獻祭。
影像主導了舞作,精心剪裁的影像強調全景及局部放大,強調稻浪、水痕,俱指向身體與
慾望的指涉。然影像與舞者身體的比例,以及影像本身的「演出」,不時出現主客體替代
的困惑。第一幕池上全景,影像雖受舞台燈光影響而略微曝光過度,但靜止畫面強烈的紀
實效果,與舞者表現主義式的壓抑顯得格格不入。第二幕群舞,舞者身體仍與全景式的影
像比例不盡相符。這種扞格不和諧,卻與一、二幕音樂進入的方式一致,不做修飾與過場
,空氣中拔升就是山歌與擊鼓聲,素直的方式讓舞蹈向來令人期待的唯美感受有了違和感
。但這種幻覺上的缺口,反而讓第三幕起,緊接而來的影像局部切換變化,以及西洋美聲
溫潤的厚度,帶動了空間的流動,一剎時美感有了出口,浪漫宣洩而出,至終幕一氣呵成
。
九幕場景,是稻田的生命顯影。連結著雲門四十歲的節慶氛圍,《稻禾》在舞作場域之外
,創造了另一齣更可觀的表演文本,包括池上首演、全台連線轉播、兩廳院廣場「風調雨
順,國泰民安。臺灣加油」的祝詞,再次讓雲門舞集連結整個台灣意象,緊扣著土地與個
人、國家整體命運之連繫。然而,預期《稻禾》將是一齣歡暢豐收、正面形象之舞的觀眾
,卻在最後被編舞家小小的震醒了一下,舞作並沒有停留於豐饒意象,土地也並非一直青
翠;稻穗累累收割之後,火炙之後,焦黑的田地影像停留了很久時間,也一直停在最後,
風中顫抖的小草能孕育另一次生命?消失之後必有新生?佇望的獨舞者,不必然代表希望
,反高潮的結尾沒有結論,卻讓人在腦海裡自主重建了之前八幕的生死循環。林懷民將鄉
愁式的、救贖式的土地意象,轉化為生與欲的痛楚,將台灣鋪陳為身體,在生生死死、死
死生生的邅遞中,尋求希望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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