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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德威】 公元第四世紀中葉某年冬日,江南大雪。雪停之後,東晉氏族張容收到友人王羲之問候的 短簡: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 王羲之是書法大家,短短二十四字寫來筆意酣暢,揮灑自如。正因為是乘興為之,益發顯 示其人的真情流露。這封短簡流傳下來,世稱〈快雪時晴帖〉,歷經各個朝代的收藏,到 了清代乾隆皇帝的手上,已經貴為「三希堂」三件珍品之一。民國之後,〈快雪時晴帖〉 離開帝王家,幾經輾轉,如今成為台北故宮博物院鎮館之寶。 〈快雪時晴帖〉的收藏史觸動了編劇家施如芳女士,因寫出京劇劇本《快雪時晴》。全劇 的焦點正是書聖的這二十四個字——外加摹本的「山陰張侯」四字——如何經過一千六百 年時空洗禮,落籍台灣的經過。施如芳大膽利用劇場時空轉換的元素,以五個場次處理《 快雪時晴帖》在東晉、大唐、南宋、大清、「中華民國在台灣」的不同命運。一封偶然興 起的問候書簡,婉轉串連出歷史變遷的滄桑。戲中的書帖在園囿,在陵寢,在青樓,在皇 宮,在博物館中,被把玩、被埋葬、被談論,被觀賞,終引發歌詠者「看千帆過盡,水月 何曾有盈虧的」的感嘆。 但這齣劇也不乏現實寄託。〈快雪時晴帖〉只是一件書法文物,它的意義畢竟需要人為的 演繹引申。就此施如芳凸顯的是〈快雪時晴帖〉的原收信人,張容。張容是此劇不折不扣 的「靈魂」人物,他甚至是以鬼魂的形態穿梭全戲多半的時空場次。王羲之與張容平生知 己,兩人的家族都來自北方,也都在五胡亂華、晉室南渡後,遷至山陰(浙江紹興)。時 光流逝,王羲之一族已有落地生根的打算,張容的思鄉之情卻未嘗稍減。短信的關鍵是王 羲之稱呼張容為「山陰」張侯,而非張的原籍,「清河」張侯。這讓僑寓江左、心懷故土 的老友,情何以堪? 施如芳故事新編的用意,至此呼之欲出。張容一心北伐,畢竟壯志未酬。劇作家安排他的 一縷幽魂漂泊在不同的時間點上,見證改朝換代的暴烈,故國和正統的虛妄。而張容最後 的落腳點竟是台灣。我們知道台灣在歷史的轉折點上,曾經同時接納了移民與遺民。在不 歸與回歸之間,一向存有微妙的緊張性。談「花果飄零」的悵惘,或是「靈根自植」的期 許,台灣所經驗的兩難,正是古已有之,於今為烈。 施如芳的劇本以一件文物的流浪始,以魂兮歸來的詠唱終。借物喻人,舉重若輕,的確可 記一功。國光京劇團這些年來曾經推出多齣好戲,但以歷史眼光的擴展,抒情詩意的召喚 來看,《快雪時晴》均是上乘之作。此前的《閻羅夢》也有類似穿越不同時光生命的佈局 ,但是《快雪時晴》的題材顯然更讓觀眾發出心有戚戚焉的聯想。有意無意間,施如芳觸 及了中國文化史中的重要命題:「南渡」。而她希望從藝術媒介——不論是書法還是戲劇 ——找尋救贖的形式。從東晉到台灣,從南宋到明清,她所觀照的問題如此之大,以至於 在找尋答案時每有力不從心之處。即便如此,《快雪時晴》已經為京劇本身南渡的意義, 找到新的起點。 * 哲學大師馮友蘭在抗戰期間曾有「南渡論」的說法。馮認為中國歷史上東晉、南宋、南明 皆因異族入侵,南遷偏安,且均未能北返,唯賴有志之士另起爐灶,延續漢族文明。準此 ,國民政府領導的八年抗戰是馮所謂第四次南渡,終能「貞下起元」,一舉成功。從國民 黨的立場來看,馮友蘭的結論下得太早,因為抗戰勝利後的四年內,這個政權又被迫南渡 ,跨海到了台灣。一甲子倏忽已過,北望彼岸的中國生意興隆,台灣領導人迫不及待另找 商標。所謂南渡,又如之何? 施如芳看到了南渡在歷史所產生的亂離與創痛,也同時看到了南渡為歷史所帶來的新意與 轉機。別的不說,《快雪時晴》所標榜的書法美學正是晉室南來後的文化結晶之一。相對 於北方沉重的碑碣傳統,書法輕盈曼妙、水墨潤澤,無不反映南方鍾靈毓秀的山水與妍秀 優雅的人文氣息。然而施如芳和她的劇中人都明白,這樣精緻的文化若沒有歷史意識積澱 ,終將顯得輕薄。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寫得意興飛揚,但他也寫過〈喪亂帖〉——那 是右軍在得悉北方祖墳因為連年兵亂、毀壞殆盡後,疾筆寫下的書帖,字跡的沉鬱紛雜, 恰與〈快雪時晴帖〉形成對話。 《快雪時晴》的戲劇張力即在於書法顯示的這兩種南渡意識中。全劇其實有兩個主角,一 為無家國可歸的張容魂魄,另一為從未出場的王羲之。張容不以王羲之落籍山陰為然,他 苦苦上下求索,但歸鄉之路何其迢遠。他是京劇裡少見的存在主義式的人物,不,游魂。 王羲之雖然從未現身,但他〈快雪時晴帖〉的字跡無所不在,那帖上「想安善」的問候似 乎應和千古的迴聲越發顯得蕩氣回腸。全劇的高潮在於張容終於體悟:王羲之「隨遇」也 「隨寓」而安的意態是他解脫的開始,也是他藝術成就的突破點。於是歌詠者唱出: 飄飄何所似? 或沉重,或輕盈, 飛入大化中, 形骸落盡見從容。 相對於歷史改朝換代,出將入相的「大敘述」,劇作家意在點出藝術以其線條造像、音律 色彩,得以抽離人世的悲歡喪亂,賦予有情意義。而這樣的藝術又是有深厚的倫理關懷為 底蘊的。王羲之與張容藉短柬互動,一個瀟灑溫潤,一個擇善固執,豈不為那充滿危疑動 盪的南朝,留下了最足回味吉光片羽?這樣的人情之美,求諸今日,何可復得?順著這一 脈絡,施如芳又敷衍了數條劇情支線,包括虎狼兩國交兵,兄弟鬩牆,妻離子散,生靈塗 炭等等。她的底線應該是對任何堂而皇之的政治大話的批判,對民間日常生活的珍惜,對 南渡——尤其是一九四九的大遷徙——情境的反思。 【詳見276期《聯合文學》十月號】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86.37.32
toiletmei:倒數第二段,「游魂」應為「遊魂」 11/10 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