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zaknafein987:未看先推 03/10 02:57
清理電腦檔案時發現很多年前的文稿,當兵的時候寫的,還拿了個小獎,在架空歷史版看了
很多精采作品,拿出來野人獻曝,分享一下
寫了以後沒有什麼時間修,後來想想就讓它維持當初的樣子,當做個紀念也好,所以雖然對
寫作背景做了點考證,可以預期謬誤不少,版上專家很多,請不吝指教囉
攻堅
一、破曉
一九二四年十月十四日 凌晨
廣東‧惠州
國民革命軍 第三師 第八團 陣地
破曉前夕,二等兵蕭朝清難以入眠。黎明前的夜色似乎特別的凝重,在稀淡
的星光下,只能隱約見到其餘士兵,或坐或臥的模糊輪廓。大部分人都盡可能的
蜷縮在自己薄薄的軍毯裡,以抵擋夜間的涼意。
然而蕭朝清憂懼難以成眠,倒與寒冷無關……當部隊徹夜行軍,到達惠州城下時,激烈的攻城戰已持續了一整天,從白天打到深夜。多次攻堅未成,先遣部
隊死傷枕藉,士兵以及班、排長,連、營長甚至團長,在火線上,像田間待割的
稻禾般,被成群的掃倒。後方陣地上,用軍毯草草包裹的屍體並排放置著,在夜
色中彷如一列墳塚;傷兵痛苦呻吟,在血泊中抽搐,醫護兵能作的,也僅僅能用
簡陋的繃帶,聊盡人事的做些粗淺的包紮處理。
地平線遠端,敵方的火炬在城頭閃爍。主攻勢雖然頓挫,零星的交火聲仍舊
不斷,槍音一波波的在曠野間迴盪,彷彿四處都有敵人環伺。對於這個初次上陣
的農村青年來說,眼前所見的慘烈死傷震攝了他,使他無法不去想:下個是我嗎?
我會死嗎?或者更糟的是,身受重傷,在痛苦中輾轉呻吟,卻怎麼樣也無法死去?
他抱緊了懷中的蘇聯製步槍,想藉此獲得一點勇氣,並試著將思緒從這些讓人不
安的念頭上移開。他伸手抓起了一把泥土,握在掌心裡。這是他長期務農所養成
的習慣,每當心情煩躁不安的時候,感覺到手心冰涼潮潤的泥土,會使他的心頭
舒緩一些。
也就在這麼做的同時,他聯想到了家、想到了母親。離家那天的景象,每個
細節,都在他的腦海中,驟然間變得明晰起來。母親的眼神殷切卻難掩焦慮,將
縫好的兩雙藍布鞋塞到他手裡;當蕭朝清跟著表哥走過長長田埂的彼端時,母親
仍站在茅草小屋前望著,直到彼此消失在對方的視線中……。在黎明將至的黑夜
裡,想家的情緒漲滿了胸口,使他覺得莫名的寒冷與孤單。眼淚不能抑止的順著
臉頰淌下,沾濕了粗布的軍服……。
突然,有人在他的肩頭重重的拍了一記,一個熟悉的聲音隨之響起:「阿清,
你在搞什麼?」他匆忙抹了抹臉上的涕淚,站起來回答:「報告班長,沒幹什麼。」
對方道:「阿清,如果你想誆我,還是省省力氣吧。哭什麼?」
實際上,即使陸昇不開口,連上每個兵都能靠著這記拍肩的力道,就辨認出
來自於陸昇的「問候」。陸昇上士面色枯黃,眼窩深陷,身材瘦稜稜的像根竹竿,
整天看起來沒精打彩的,連說話的語氣裡,都往往帶有一股意興闌珊的味道,彷
彿說話會浪費他本來就所剩無幾的精力一般。然而他枯瘦多節的手掌,力道卻是
出奇的大。他對士兵講話前後,喜總歡在對方的肩膀拍上一記,以加強語氣。往
往一掌下去,對方破舊軍服上的積塵往往四散飛揚,接著肩骨劈啪作響,好像半
邊的骨架都給打塌了一般。每個人挨上一記之後,對那種力道想忘都忘不了。不
過有時對方被打得搖搖晃晃的,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後,對於陸昇交待了什麼事
情,反而想都想不起來了。
陸昇對整個連甚至整個營來說,都是一個神秘的人物。因為他的氣質和每個
軍官、士官和兵相比,就硬是不一樣。他對於自己手下的士兵一向甚是冷淡,很
少去要求他們什麼,也討厭他們為了一些生活瑣事來打擾他,至於常規的操練以
及各種戰鬥、政治課程等,他多半都冷眼旁觀,對於這事,他曾語帶譏嘲的說:
「這種事情交給那些大學生來幹就是了」。作戰之餘,他也不像一般當兵的,把
每個月的薪餉不是倒在賭桌上一翻兩瞪眼,就是流到窯子 裡的姐兒手上去。然
而他的煙癮奇大,大概結餘的薪水,都在紙煙和洋火柴上燒光了。常常見到他整
天叼著一根紙煙在營部、連部隨意的晃蕩,遇到軍官時要不要敬禮,多半要看他
當時心情高不高興。基本上,他看不起不是行伍出身的軍官,認為只懂得照操典
作戰的傢伙,之所以上了戰場還沒死光,不過是因為狗運好而已。
上級之所以會對陸昇這種態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因為他是全連,甚至
全營最精銳勇猛的戰士。他不但能很熟練的修理、操作各種型號輕重機槍、步槍、
匣槍 ,而且準頭驚人,他用匣槍能同時左右開弓、指到哪就打到哪。他丟手榴
彈的本事,更是讓人津津樂道:上次攻擊淡水城頭時,他在攻擊時一口氣丟了半
打手榴彈到城頭上,每枚都直直貫進對方的掩體上,對方的還擊火力馬上就啞掉
了。當時跟在他身邊扛彈箱的班兵小鄺語帶誇張的說:「半座城頭都給他一個人
炸塌了!」。
陸昇對戰爭的態度,也頗讓人摸不透,他似乎對死亡不大在意。每次攻堅時,
政工或連長出來徵召敢死隊時,他總是懶洋洋的舉手來,淡淡的說算他一份。從
成軍以來,陸昇幾乎說得上每役必與,而且幾乎都能攻克目標。陸昇這種態度,
到底能不能單純的稱為奮勇,其實頗有疑義。從某些角度來看,似乎是出於對一
切事情的漠視,包括自己的生命。陸昇常跟人說:「人生最怕的只是無聊而已」。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漫不在乎的態度,所以陸昇雖然戰功彪炳,但也從來昇不了
官,換個角度看,他對此也毫不在乎。通常參加奮勇隊 攻堅成功的獎金,往往
有三十甚至到五十、一百銀元,對他這樣月薪二十塊的士官來說,實在是罕有的
鉅款,然而他往往領了錢,便請相熟的幹部或班兵上上澡堂、大吃一頓,剩下的
還是在紙煙的火頭裡燒掉了。
陸昇無疑當了很久的兵,卻沒有誰能說清楚他的來歷,他一身驚人的本事,
到底是打哪兒歷練來的,他自己不愛提,可沒人膽敢去逼問他。他越是不說,圍
繞著他光怪陸離的說法也就越多。他的長相和口音比較像是北方人,於是有人
說,他以前是在關外馬賊的大頭目,也有說他是少林寺武僧犯戒還俗的;甚至有
人信誓旦旦的說他是前清宮廷裡的大內高手;也有人說他先後做過袁大總統和
總理 的保鏢……每次喝了酒大家就談這事,總有人趁著酒意,說要用整個月的
薪餉來賭,自己聽到的內幕消息才是千真萬確的。偶爾陸昇經過,聽到大夥在那
起鬨,賭咒發誓。也不過冷笑數聲,繼續叼著紙煙踢踢噠噠的走了。
對蕭朝清來說,他對於陸昇,並不像其他人有那麼濃厚的好奇心。本來,陸
昇對他這樣的小兵,向來懶得搭理,也從來不找他們麻煩,但每當他面對陸昇時,
總是不由得會緊張起來,一緊張起來,不管手上在幹什麼,總是錯誤百出。也許
這樣,他似乎也得到陸昇額外的關注。每次他出了差錯,陸昇總喜歡低下頭來,
直視這個矮小班兵的眼睛:「阿清,你在搞什麼?」。
陸昇的口氣仍是一貫懶洋洋的,然而,蕭朝清在這種逼視下,總是臉色發青,
說不出話來。也因此,只要看到陸昇,他總是遠遠的就想躲開,然而陸昇總是能
察覺他的意圖而叫住他,再次用令他猜不透的眼神看著他。
此刻,陸昇又漫不經心的問道:「阿清,你是怕死?還是想家?」被驟然說
中心事,蕭朝清剎時間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反應。看到他這付詫異的樣子,陸昇
反倒笑了笑:「阿清,我開始當兵的時候,當家的還是慈禧太后老佛爺呢。不要
說像你這樣的新兵,我沒見過一千也有八百;我服務過的軍官,有的都當上大帥
啦。當兵的想些什麼,我用肚臍眼都看得出來。回答我的問題!」「報告排副,
我……我在想我媽。」
陸昇凝視著眼前的小兵,突然說道:「坐著吧,阿清。我看你今晚也別想再
睡了」他倚坐在路邊的土墩旁,抬頭看著滿天的繁星。「談談你自己吧,難得我
今晚興致還不錯……你家裡就一個老媽?」「報告班長,還……還有個姊姊,
她……她嫁人了」。陸昇突然又在蕭朝清的肩膀上拍了一記「阿清,放輕鬆點,
你可別把我的興致搞壞了。我老說看你這個架子,根本不是當兵的料子,幹嘛不
乖乖待在老家,奉養你的老媽?」
蕭朝清忍住自己想要揉肩膀的動作。陸昇突然來上這麼一記,差點把他拍散
了,不過很奇怪的,他反而覺得沒那麼緊張了。他小心的把步槍擱在身邊的鋪蓋
捲上,學著陸昇一般,把背脊斜斜的靠在土墩上,放鬆了下來。不過他還是不敢
和陸昇眼光相接,因此也順著陸昇的眼光,仰望著天上的繁星。
「我們家好幾代都是佃農,收成扣掉地租,也只夠餬口而已。勞苦一世,到
頭來還是只有一間小茅屋可棲身罷了。前些年我爹去世了,連副薄板棺材都得用
賒借的。我表哥去過省城,他說現在正在招兵,不如他帶我一起去投軍,圖個翻
身的機會。」蕭朝清頓了一頓,嘆了口氣:「我媽不願意我去冒險,但是……如
果我繼續留在老家幫人種地打雜,這輩子就注定沒機會,讓我媽過一天半天的好
日子了。」
陸昇看了他一眼,帶了點譏嘲的神色說道:「說的也是,看你這付猴崽子樣,
想當強盜,人家還嫌你不夠威勢。當兵吃糧,還勉強可以湊合。你表哥說要帶你
一起投軍,圖個翻身,他可發達了?」蕭朝清頓了頓,低聲說道:「打淡水城的
時候,……挨槍死掉了。」
陸昇一愣,兩人之間驟然陷入一片沈默中,也許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僵局,他
正色對蕭朝清說道:「阿清,我告訴你吧,當兵的想要翻身,不過就是求升官發
財罷了。你瞎字不識,要上軍校、當幹部,這輩子最好是不用想了。至於想發財
嗎,你也跑錯邊了。國民革命軍是不准搶劫的,你偷人家路邊的水果吃,搞不好
還要槍斃哪。一個月賺吃不飽餓不死的十塊兵餉,伙食費還扣了六塊去。靠哪麼
點結餘,你想買地養老,到下輩子也不用指望吧。」蕭朝清聽了,登時發急:「班
長,那我該怎麼辦?」陸昇臉上又恢復了那懶洋洋的、帶著譏嘲的神色:「阿清,
我說過多少次啦,你既沒體魄,又沒膽子,不是吃這行飯的料子。要是你這次有
機會留下一條小命,還是認份一點,回鄉下幫人看看牛欄、打打稻穀,免得你老
媽還得替你送終。我話就說到這裡,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他起身拍了拍
屁股上的塵土,打算轉身離開了。
「排副……」蕭朝清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怯生生的叫住了陸昇。陸昇回
過頭來:「又有什麼問題了,阿清?」蕭朝清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道:「既
然你說,當兵一點前途也沒有,那你為什麼要一直當兵呢……我是說,你不想升
官,也……也不想發財,那麼……總之…..這個……」陸昇那一貫淡漠的眼神裡,
竟罕見的浮現了一絲笑意:「阿清,看不出你脾氣倒是挺擰的,你腦袋瓜裡紋路
不知道有沒有三條,倒是打定主意要駁倒我就是了,嗯?」「不,班長,我……
我不敢,我是說……我沒有想……」蕭朝清登時窘住了,他結結巴巴的想要解釋,
愈急就愈是語無倫次。
陸昇打斷了他的話頭:「阿清,你看看天空。」蕭朝清依言看去,黎明將至,
星光漸稀,天幕已經隱隱有藍意,幾抹白雲緩緩的在高空飄動著。
「阿清,今天會很晴朗。我們等會兒會在這晴朗的天空下,廝殺的血肉橫飛。
然而,不管今天有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活下來,一天該結束的時候,太陽就會依
時間落下。一旦你上了陣就會知道,名譽是假的、財富也是假的,只有生存是唯
一真實的。」陸昇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後,眼睛中閃過了一絲疲憊的神色:「阿清,
我說的這些東西,你是不可能懂的……反正,人生最怕的只是無聊而已。」陸昇
說完,不再理會蕭朝清的反應,把雙手背在背後,晃晃盪盪的走了。
灰藍色的天幕已然急遽的轉亮,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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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本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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