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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曉風主編《九十年散文選》-陳克華<鼠室手記> 出處:台北 九歌出版社 民國91年 殺鼠序曲 披上實驗白長袍,手捧著一大盤手術器械和消毒藥罐,走進了燈光陰慘的電梯,按下 「Bl」之後,一顆心也跟隨著電梯往下沉。 這是在每一段實驗開始之日,便要重複一次的地下室「殺鼠行動」的序曲。處決了鼠,接 下來是取鼠眼,剪下角膜,然後培養其細胞。 動物室設在實驗大樓黝森森的地下室。用識別證剛開了鐵門,迎面長長的一條甬道,單調 的灰門白牆的房間羅列兩旁,門上各開一扇小窗,活像電影裡的納粹囚房。從窗口眺進去 ,看得見無情緒的水銀日光燈照耀下,成排成排立著的籠架,飼育著各式實驗用的動物。 紫外線燈消毒的房間一片青藍,必須在黑暗中哺育的動物則亮著紅外線燈泡,至於身上已 注射過病毒或放射線同位素的動物,房間門上則貼著大大一張警告標誌。另外,還有一些 房間則永遠不明原因地暗暗地上著鎖。 搬出標著我的名字的鼠籠,裡頭清一色是六隻六個月大的白色成年雄鼠。儘管鼠室裡空調 、氣溫、濕度,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監控,但六隻老鼠卻仍是彷彿畏寒一般團團緊挨一起。 戴上厚手套,抓住其中一隻鼠尾,提起,快快放入灌滿二氧化碳的透明壓克力箱裡。箱 底鋪著草料,被丟入「毒氣室」的老鼠先是一陣對新環境的好奇與興奮,旋即因為缺氧而 只能趴在草上喘息,接著身體開始僵直與大幅抽搐,不一會而便一動再也不動。通常這時 ,我會再多等幾分鐘,才小心翼翼,捏捏鼠尾,確定已無痛感反應,才移挪鼠屍。   處理完鼠眼,用兩層塑膠袋裝起鼠屍,放入專門承納實驗用動物屍體的巨型冰箱。在 打開冰箱那一剎那,不知怎地我的目光會刻意移向別處。因為,有些時候那冰箱裡的景象 ,實在怵目驚心。   聽在另一個實驗室同樣用老鼠做實驗的朋友說,她天天與鼠為伍,養老鼠已有心得, 到後來老鼠居然會乖乖任她擺佈,實驗時間一到,便自動躺上解剖盤上讓她打藥,聽起來 像在演馬戲團。而我的實驗卻不容許我和我的老鼠們建立此種深厚情誼。通常是見面的第 一天,我便宰殺了牠們。 馴養與同情  一般的情況是,提了鼠籠來到「毒氣室」,才掀開籠門,原先擁擠成一團的鼠兒們立刻 便四散開來,各尋活路。其中幾隻特別健壯急躁的,迫不及待攀上籠沿試圖越獄,不斷抖 動的鼻頭和觸鬚忙著四下打探,兩隻紅通通的眼珠骨碌碌地張望,一心只想脫逃,完全沒 有留下來交朋友的意思。我這頭卻是一刻也不能放鬆,忙著一把握住牠們的長尾根部,迅 速提起,再一隻隻送入箱中。小型嚙齒類動物的呼吸代謝率比人類高二十倍,很快便因吸 飽了二氧化碳而陷入昏迷。我和我的鼠朋友們,從初初謀面到一一送入屍櫃,通常為時只 有短短幾分鐘。而當我聽到朋友因為實驗結束而必須宰殺那群早已有了感情的鼠友時哭得 涕泗縱橫的消息,便暗自深感慶幸。一如《小王子》一書中所刻劃的小王子和玫瑰、狐狸 之間的「馴養」關係。正是因為「馴養」,才使得小王子得以和特定的一株玫瑰或一隻狐 狸,產生宇宙間獨一無二且無可取代的關係。且「每當仰望星空」,小王子都可以在每一 顆星星上,看見存在著與他相對應的那一株玫瑰、那一隻狐狸。那也該只有小王子本人看 得見罷……我喃喃自語。   我從未在實驗室裡「馴養」過任何一隻實驗鼠。每一隻鼠在我眼中就只是一個實驗的 工具,用來驗證我預先的假設。就實驗而言,牠的地位和一枝滴定管或一盒無菌培養皿是 同樣的,而購買來的價錢可能更便宜些。這看似冷血心腸,但在醫學院的醫學倫理的課程 中,早已教過「同理心」(empathetic understanding)而非「同情心」(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才是醫病關係裡正確對待一名因病痛而來求助的同類的態度,不可有私 人情感或情緒性的涉入。人類對待人類自身的同類尚且如此,而在實驗室裡,對待一隻即 將要被自己宰殺的老鼠,除了心存對宇宙間存在的各類物種的理解與尊重,這時無論是「 同理」或「同情」或「馴養」,似乎部同樣的可笑了。   而在實驗日誌和期刊上發表的論文裡,卻總是以「犧牲」(sacrifice)和「安樂死 」(euthanasia)等之類的字眼來描述實驗用動物生命的終結。牠們為何為誰「犧牲」? 又,我們如何知道動物在這過程當中只有「安樂」,而沒有痛楚? 從一次次小小的對鼠的屠殺當中,我知道了鼠在這「力求人道」的死亡過程之中,其實是 痛苦的。因為在每一批看來一模一樣的雄鼠當中,總有少數幾隻特別難以死去,在毒氣箱 裡奮力苦撐得特別久。當我苦等多時終於取出牠們,才發現牠們嘴裡早已咬出了鮮血,隨 著漸漸流洩而出的唾液染紅了我的手術檯。   我讀不出鼠的表情,但如果能,此際該不會有任何一隻鼠的面容是安詳愉悅的罷;而 我如果像故事裡的杜立德醫師能言獸語,我恐怕面對的是如排山倒海而來的控訴。人類對 實驗動物的「人道」和「安樂死」,是否最終只是安慰良心的自欺?因為人類終究不能確 知以目前處理動物的方式,是否真的無痛。而照顧動物生命的尊嚴,相信每一種動物又有 不同、屬於自己獨有的尊嚴方式。而關於這些,人類更無知。 死亡的真相:靈魂在哪一刻離開了肉體  但在牠們一動也不動之後,我下手取其眼球,動作熟練迅捷,並沒有絲毫不安猶豫。直 到有一次,當我正嘗試用止血鉗夾出鼠眼時,解剖檯子上看似已經死透的鼠身,突然抽動 了一下。   我突然天外飛來一念:究竟,「死亡」是從何時開始的?會不會牠們只是昏迷過去而 無法動作出聲,但大腦裡仍能感受到疼?像器官捐贈者在被摘除器官前必須先判定腦死一 樣,誰來確定這些動物已經死了?會不會現在牠們正在撕心裂肺地叫痛呢?天啊……..  很早以前便有科學家證明,人類和其他生物一樣在生前和死後的「重量」 並沒有任何不同。因此如果真有靈魂存在的話,靈魂也一定是無重量的。因為舉凡「物質 」,有重量,這輕至無法撼動全世界最靈敏天平之最細小指針的「非物質」,赫然是許多 人類終身價值之所繫。但人類竭盡所有智慧精力歷經無數次實驗與辯論,最終卻只能證實 一件再簡單、自然不過的事實:萬物眾生皆難免一死。由死亡再向前一步,只有茫茫漠漠 無所依循的虛無想像和鋪天蓋地而來無法遁逃的深層恐懼。想得到這死生大事、大惑終身 不解的解答,大約只能宗教裡去尋。而對一個像我這樣學科學的人而言,總可惜美中不足 的,宗教對他們所提供的人生解答,不附帶證據。    於是我有時會望著二氧化碳箱裡逐漸靜止下來的老鼠,懷疑起牠們的靈魂,如果真有 靈魂這回事兒的話──是在哪一刻離開牠們的軀體的。而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地下一 層偌大的動物實驗室裡,想必早已住滿了各種被「犧牲」或「安樂死」的動物們的靈魂; 而這些離開了凡軀的心智們,是否也在此刻注視著正在殺鼠的我,思考著我的靈魂會在何 時將離開我的軀體?   而在瀕死的那一瞬間,在身軀僵直和不由自主的抽搐顫抖之後,老鼠會趴下逐漸失去 全身括約肌的功能,淌出了涎水和肛門裡的糞便。一如中世紀的歐洲所記載的,吊刑的死 囚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會眼淚口涎屎尿齊出,甚至是射精。想必是同樣的道理。我輕輕 提起牠們,想到牠們的死不過是為了我一次微不足道的實驗;即便實驗成功了,於真理知 識的浩瀚汪洋也不過注入不及一滴的體積,更遑論對這世界或人類的福祉有何增進。而實 驗如果失敗了呢,那就得再殺更多的鼠,重新來過。當我看著鼠的生命一一在我眼前消逝 ,我唯一能要求自己的,便是善用這些鼠組織,盡力把每次實驗做好,就實驗所需的範圍 內,將殺鼠的數目,降至最低。如此而已。 與死亡交易  經常一種新的醫療方式在正式被接受之前,必須通過嚴格的人體試驗的檢驗。在徵求自 願受試者的合約書上,必定出現如這樣的句子:「如果試驗失敗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失去 生命,你們願意加入測試嗎?但也有可能你會因此益……」而最終許許多多受試者的寶貴 生命便化成了統計數字,用來佐證一項醫學測試的成或敗。醫學的一點一滴進步,原是 如此殘酷得來。無可否認的,近代外科醫學的進步,得益於二次大戰戰場上源源不斷的 屍體和傷兵;而新藥的發現與上市,卻少不得許多服用安慰劑(pIacebo)的對照組受試 者的病況惡化來背書。原來眼前這一片醫學與生物科技的榮景,是無數次與死亡交易得 來。而人類,人類為增進生命幸福而向前跨出的每一小步,也都值得花費如許前仆後繼的 大量死亡?   二十世紀人類「科技」之迅速發達與對人類感性及行為影響之深遠,可謂歷史上前所 未見;科技服務人心,便也直攻人類生存時時面對的最深層的恐懼──死亡。因此生技界 孜孜繪製基因圖譜與「基因複製人」的發展便為其明顯一端,冷凍保存人類DNA以求日後 復活的技術更早已被商品化,放眼不遠的未來,人人只須花上些許銀兩,便永生有望。死 亡的必然性,果真可以被科技克服,但死亡真的如此可怖可厭嗎?克服了死亡,真的對人 類整體的生存與福祉有利嗎?   希臘神話裡那個死神被禁足的城的故事令人印象深刻。死神缺席,萬物只生不死的結 果,造就了和瘟疫洪水同等甚至更可怖的災難。到頭來求死不得的市民們只得要求被他們 囚禁的死神伸出援手,讓生之氾濫洪流停止,以解除生者的痛苦。詩人艾略特著名的長詩 巨構《荒原》,便也緣起於希臘神話裡那位向神求得如恆河沙數之壽,但忘了同時要求不 老不病、青春常駐的巫祝的故事──最終她倒臥荒原之上,渾身病痛,形容醜惡,卻求死 不得。而人類在所有試圖求得不死不朽的努力成果達成之後,是不是也會成了另一個倒臥 荒原之上、一心只求速死的悲慘生物?艾略特似乎預言著科技所帶來的人類命運,將是如 此進退維谷、侷促莫名呵!……. 屍櫃裡的真理  當我提著手中沉甸甸一袋袋鼠屍,打開冰箱,而終於瞥見那裡頭堆積如山的各種動物屍 體時,便才明白原來這大自然界我們肉眼能見約三千大千、極盡喧嘩的生之繁華,其實都 是和死亡互動後達到均衡的結果。魚類一次釋放出數億顆魚卵,大自然卻只允許其中少數 幾顆存活。高等一點的生物將此一大自然篩選的過程…縮小至陰道日至乎宮這一段短短距 離,數億奮力爭游的精蟲在其中死去,唯獨一有幸受精,繁衍後世。一如鮭魚逆流產卵, 沿途險阻重重,無數洄游過大西洋的鮭死於溪澗途中,景象可謂驚心動魄,唯其中身矯體 健且幸運者,最終得以到達目的地,棲息生養,留下基因。一點生機,背後卻是由浩蕩死 劫、傷亡無數所換來。如此看來,萬物的身體形貌,五臟四肢,無非是DNA的載具,皆是 供DNA所驅遣而遂其生存策略所需的肉體工具而已。而其中所採取的策略之一,便是採取 以局部小規模的死,換得更大規模、全面性的生。放在人類自身擴大來看,人類的避孕和 墮胎,乃至於利用動物甚或人類自身做醫學實驗的現象,不都是以局部的死,來換取更 重大的人類整體族群的生命延續和利益福祉?這一切的殫精竭慮、汲汲營營,竟也脫逃不 了造物演化所設下的侷限! 死與生  而我終於有一次在將老鼠送入「毒氣室」之前,忍不住想玩耍一下,而舉起了其中一隻 在手上,仔細端詳。潔白的毛,柔軟溫暖的身子,雷達般精巧的鼻頭,象牙雕般細膩精緻 的爪,還有一對精靈般圓滾靈活的紅眼珠子;尤其在當牠與你四目相對時,那可愛表情 裡似乎藏著既慧黠又童稚的笑,叫人不由得讚嘆:即便是創造卑微如鼠的生物,造物者的 神奇與心思,同樣展現!而前後相差可能不過數十秒光景,死了的鼠看來卻只是一團亂糟 糟的毛,冰冷沉甸,黯淡無光。生命本身的神奇奧妙,在我殺鼠的過程當中,對我做了一 次最戲劇性的展現。  「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彷然可以聽見鼠的心語。是的,我們都 不想。「我們不過都在求『生存』而已……但,我們都會死。死亡,有時是生命求延續的 一種手段。」我想簡短地回答。佛教弟子們平等生死,進而超越。而我畢竟還不能體會。 我和其他大多數人類一樣,對生有著無比的依戀,對死存以莫名的恐懼,也寄望著未來生 物科技能為人類解決一道又一道的難題,創造更高又高的幸福;而當然,在這過程當中, 必定有更多實驗必須被完成,更多實驗鼠被宰殺。我心中不願,但DNA終究操縱著全人類 的命盤,批下了更多老鼠的死期…….    捧著一片片漂浮在藥水裡的鼠眼,走回那白牆灰門的幽深甬道,穿過擁擠羅列在各個 房間和甬道裡的動物靈魂,我幾乎可以感受那與我擦身而過的獸身以及籠罩在我皮膚身上 的動物的目光。牠們在思考著,哪一刻我的靈魂也將離開我的肉體……為了什麼樣一個堂 皇的理由,我也被「犧牲」或「安樂死」,或者,牠們只是在嘲笑:這永無休止的人類圖 生存的愚行呵……   在走出電梯之後,我發覺我只是比以往更能夠親密地面對死亡。 ──原載二00一年六月三十日《聯合報》 -- 少吹冷氣 少吃肉 少騎車 節省用電 請保護大自然.... Love on Nature, mother of all. Ptt生態保育版 版名: Ecophilia C)分類看板 - 10)生活娛樂館 - 3)HappyLiving - 4)Ecophilia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61.230.98.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