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返葬禮

[adrienwu (身心的鍛鍊)]

       夢見許多愛著的人，齊聚一堂參加母親的葬禮。

       夢畢竟是夢，眾人聚集一處像是地下室的地方，沒有擺設什麼靈堂。地板牆
   面，條柱橫樑，整個空間粉灰瀰漫，上頭還閃滅幾盞日光燈。沒有任何葬禮的線
   索，但眾人都知道他們為什麼前來，知道離此地不遠的某處空曠，置放著一個女
   人的棺木。這是她的葬禮。而夢畢竟是夢，當我沉浸哀悽，整個場景猛地變成一
   場歡宴。廳堂燈光柔美，眾人舉杯觥錯，牆面放映起母親生前的所有磨難，有人
   跳舞有人笑開，像與他們無關。一切那麼荒唐，再一次，我哭著從夢境醒來。


       ＊


       記得小時候聽聞喪事，總見著長輩們交頭竊竊低語，有時甚至只輕呼個名，
   食指指節朝前彎曲幾下，大家也就明白。彼時年歲尚幼，不曉得死亡，卻感覺那
   應當是一件極隱晦的事。關於死者的生前死後，我們要小心地說，謹慎地說，否
   則鬼魅將會前來，悄領我們步往幽冥。

       我向來膽小怯懦，不愛談及鬼神。每回朋友問我是否相信靈界存在，我其實
   不敢強稱無稽，不過相信多半因畏懼而起。而提起鬼神，大家也愛分享自己八字
   幾兩幾錢，夠不夠格撞見。我其實從來沒搞清自己的八字輕重，不過在年歲稍長
   之後，曾聽父親說我兒時收驚次數不下五回，只要行經辦喪事的人家，回來必要
   生病。咒語。符籙。所有儀式都是聽他人轉述，我自個兒根本沒有印象，小腦袋
   只納悶為什麼魂魄好好的軀體不待，有人口裡振振有辭，他便心甘情願回來。


       ＊


       光影流離。這一瞬間，我們投心於燈海，感覺自己忽地領略了愛。下一片刻，
   我們載浮載沉，感覺自己將要陷溺於幻影。或許母親從不曉得，當她仍在夢境酣
   睡，我曾在天未亮的清晨醒來，預知一個敏銳易感的自己。隱隱約約，我彷彿知
   道，人們終其一生，都將學習如何與所愛分離。

       那年寒假，我被送往外祖母家小住幾天，等待父母親出遊歸返。彼時，島國
   之南溫暖晴朗，沒有母親管教，我和親戚小孩總在庭院玩得忘我。某一日午後，
   別處人家辦理喪事的樂音由遠而近，我一察覺便趕緊說不想玩了，只顧匆匆跑入
   屋內。坐在客廳沙發，嗩吶鼓鑼愈鳴愈響，我沒來由地害怕，像要錯失什麼。我
   急著想找母親，想給她打電話。念頭剛起，才憶及母親昨日已致電，問我玩些什
   麼？有沒有話同她講？還說等我一覺起床，她人已在飄雪的半島，屆時便無法與
   我通話。我知道外祖母在電話上頭告訴母親，我來的第一晚便哭得慘烈，於是輪
   我接起話筒時，我故作鎮定無事，只草草幾句要母親記得帶禮物回來，便把電話
   掛上。

       躺在沙發上頭翻覆，我想起每回喪事車隊行經身旁，母親總會要我別過頭
   去，或者直摀住我眼睛說別看。我喜歡在母親的指縫間窺探外頭世界花綠，知道
   她在身後，便足夠教人放心。愈想，我愈後悔自己，昨日沒同母親多說些話，說
   我想她，說她不在身旁，我總是覺得害怕。


       ＊


       對於我這般依賴，我想母親並不樂見。有時我也想辯稱，自己並非不能夠獨
   立，只是我總想探問母親怎麼想，怎麼看待，深怕不合她意，她便要對我失望。
   有一回，或許被問得煩了，母親略微慍怒地說，若以後我不在了，妳怎麼辦？

       是啊，我怎麼辦？

       或許，我們經常低估了自己的能耐。當母親真的離開，原以為必然失序的世
   界，卻運行得出奇正常。

       全程，像是參與一個陌生人的葬禮。自從母親昏迷住進加護病房，一個月內
   病情持續惡化，最後仍舊逃不過死亡。父親趕忙辦理喪事之際，我其實沒有什麼
   難過感傷，只擔憂葬禮會有以前見過的孝女哭靈儀式，想到得跪在馬路，拿著麥
   克風哭得呼天搶地，我便覺得惶恐不安。再三跟父親確定屆時不會有電子花車，
   也不必哭啊跪的，我才終於感到放心。

       入殮那日，母親穿著一襲她生前喜愛的灰黑套裝，頂上帶著我始終覺得極不
   自然的假髮。她皮膚看來顯得太白了些，唇頰也過分鮮豔，不像母親向來淡妝。
   棺木裡頭放置要燒給母親的衣服和紙錢，父親又多放了書籍和唱片進去，我遲疑，
   不知是否可以把新拿的獎狀也一併放入給她，想想覺得可笑又作罷。

       整個喪期繁複冗長，捱到出殯時，像已過了好幾個月。說捱，其實是我對於
   每日給空氣端水端飯菜，還得以兩個十元硬幣擲茭，感到十分厭煩。出殯那日，
   母親剛要送進火化場，父親便要一個朋友先領我至靈骨塔等待。事後想來，或許
   父親當時是刻意，不要那麼小的孩子替母親撿骨。或許也因為沒有見過母親的骨
   灰，她始終在我腦海，留得一個美麗修長的形象。

       世界仍然運行得正常。我的成績愈來愈好，籃球愈打愈好，還有鋼琴、書法，
   那些母親在意的才藝，都在她不在的日子裡突飛猛進。連母親以為我不擅長的演
   講，出賽也頻頻獲獎。沒有母親嚴厲的責罵，我的各項表現優異，世界仍然運行
   得正常。只在很偶爾的深夜，我會突然覺得歉疚。歉疚自己在母親離開近一年的
   日子裡，從來沒有因她離開而難過，我甚至不曾為她哭泣流淚。我只是很專注地，
   讓世界運行得正常。


       ＊


       不能好好地與誰道別，便不能好好地與誰愛著。

       時至今日，回想過往每一段親密，我總是衝動說愛，再負心離開。離開了還
   要確信他們仍對我在乎，但又不要他們向我索愛。

       我也曾有過一個戀人，老早看穿我這些把戲，他拿捏適當的距離愛我，包容
   我的冷熱試探。在我幾乎快要懂得給愛，他卻終於筋疲力竭，說他愛我，但他已
   不能夠，再替我背負缺乏母愛的沉重行囊。那一晚，他睡在我的身旁，我腦海不
   停閃現舊日與母親相處的種種畫面，怎麼也無法入眠。我想起母親甫考上主任時
   曾外宿受訓，一兩過月都不在家。某一晚，父親帶我去看她，等母親的門禁時間
   將至，我突然想起家裡一片漆黑，趕忙抱緊母親，哭著要她一起回家。那時，母
   親只是倉促地將我雙手拉開，皺眉要我聽話，然後便匆忙跑回宿舍。思及此，我
   忍不住將戀人喚醒，再一次抱著他哭得聲嘶力竭。我抽噎著說對不起，我好對不
   起，但我以後會聽話，乖乖聽話，不要就這樣把我丟下……。


       ＊


       我時常聽聞別人說起死者往生託夢的經驗，母親倒是從來不曾來訪我的夢
   境，交代我應完成的事項，或者最後的回眸微笑。父親說母親曾託夢給他，告訴
   他銀行提款密碼。母親的同事也曾告訴我，說母親在她夢裡哭泣，哭她掛心不下
   我。

       想著還是得讓自己成長，最後我與戀人做回朋友，而我竟也開始夢見母親。
   母親仍然沒有前來託夢，夢境大抵都因想念而發。只是，隨著日子過去，我漸漸
   發現夢境彷彿也逕自向下推展出一個情節。從費勁地尋找母親開始，接著我與母
   親碰面，兩人在有限的時光裡相處，然後再一次分別。

       然後，我夢見許多愛著的人，齊聚一堂參加母親的葬禮。

       然後呢？下一個然後會是什麼？

       我想，我會撫觸母親棺木的質地，然後緩緩將其打開。我會端詳母親三十九
   歲仍成熟美麗的容貌，並替她撥開額前瀏海。我會將母親抱起，在她的額頭輕輕
   一吻，再好好把她放下。屆時，整個地面將化為一攤湖水，上百朵的鮮花漂浮過
   來圍攏著母親的棺木。而我就站在岸邊，沒有任何感傷地，看著母親在湖面漂啊
   漂，漂向很遠很遠，遠得我再也看不見的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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