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和商隊交易
濯濯山裡這座獨一無二的黃宮,從外面看起來雖然黃金燦爛,但是它的規模並不大。它只有一個大廳,一個院子,一間蒼蠅滿天飛的廚房,幾個房間,外加一口井和一條地道。
黃宮裡唯一的一間大廳,是會客用的,地方不算大,實際上有一點窄,一旦有外地來的客人到黃宮來,很容易就把它給擠滿。大廳裡,幾根稀落的柱子舉著屋頂。屋頂不高,看上去有點軟塌塌的,像一塊濕豆腐那樣往下沉。住在黃宮最大的好處是,當外面熱得冒煙的時候,黃宮裡卻很陰涼;而等冬天一到的時候,即使地面的泥巴都結凍了,黃宮裡卻仍舊暖呼呼的。
今天黃宮因為來了兩個客人的緣故,突然間熱鬧了起來,平常冷冷清清的大廳一下子充斥著喧騰的講話聲,盤子、杯子的碰撞聲。主人,客人,加上伺候的奴僕,這麼多人擠在一個房間裡,空氣都悶熱了起來,隱約可以聞到一股汗酸味。這兩個外地來的客人一個是中年人,另一個是位年輕的少爺。他們兩個和風嬰、風妃一起坐在地上,各自的面前都擺了一張矮矮長長的桌子。娥窯慵懶地斜躺在她的大椅子上,和他們四個人坐成了一個凹字形。
大廳裡除了他們五個人以外,還有一位宮廷總管,兩個長老,以及七、八個伺候的奴僕。娥窯的總管是個叫妹網的胖女人,她站在娥窯的身邊。因為緊緊跟著娥窯的緣故,最容易被她罵,所以妹網老是畏畏縮縮的,躲在邊邊角角的地方。
兩個長老在大廳後面靠牆站著。嫦長老大概五十歲,有一對銳利的目光和一點點駝背。她的一張臉老是繃在一起,像極了緊緊握住的拳頭。呂長老留了一小撮鬍子,他的兩隻腳老是彎成鴨蛋形,說什麼就是站不直。
因為濯濯山裡很多事情都必須靠他們兩個人去處理,所以娥窯特別准許他們進到大廳裡,聆聽「講國家大事」的過程。
客人已經在大廳裡坐了一段時間,娥金琅卻沒有出現。風妃於是向娥窯提議說:「窯阿母,這麼晚了金琅還沒來,我看與其在這裡乾等,不如讓我去外面找他!」
娥窯對她露出難得的笑容,揮揮手腕說:「好,那妳快去吧!快去!」
然而風妃一出了大廳,卻一直沒消沒息,跟著娥金琅失蹤了。眼看著娥窯的臉頰變色,風嬰趕緊又出去找他們,於是只剩下娥窯一個人在招呼客人。
娥窯既然是濯濯山的女皇,揆乎情理,她有許多男人也不讓人意外。大概在二十多年以前,娥窯還很年輕的時候,她就已經很受歡迎了。她幾乎沒有任何年輕女孩該有的苗條,人家說她豐滿,然而她根本應該算是臃腫。儘管如此,那樣還是減低不了男人對她的興趣。她不必為了取悅男人而去忌口。
她在頭上撒金粉和花瓣,臉頰上塗脂抹粉的,毛孔裡時常會溢出鬱金香和黃柚汁的味道——除了這些,她還擁有更多一般女人得不到的密寶,幫她增添迷死人的魅力。然而,最要緊的,她是濯濯山的聖母,也就是說,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神,這個頭銜才是真正的催情藥。
有次她到市集上去亮相,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在一個男人的臉上,結果竟然讓他整個晚上睡不著,好比發春的野貓似的。不過,今天大廳裡的兩位客人都不是本地人,於是她的魅力似乎有點失靈。
「我的這塊土地的祖先,」娥窯對她的客人說,尤其看著那個年輕的少爺。「在最早最早以前——我說的是比娥災還要更早的時候——因為受不了一群太古巨人的騷擾,所以到處搬家,最後搬到這裡,把根扎下來。據說他們一共有八個人,兩個男人,六個女人,全都是兄弟姐妹。這些兄弟姐妹吃飯在一起,睡覺在一起,久而久之,那些女人們的肚子大起來,兩腿之間又擠出了另一群兄弟姐妹來。」
站在娥窯旁邊的妹總管彎下身去,抖著聲音對她說了一句話。
「什麼?倒水?」娥窯說,「你倒就是了,打斷我幹什麼……好了!夠了!——都灑出來啦,笨蛋!」
娥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年輕的少爺望著娥窯,他臉上帶著微笑,一副聽得很認真的模樣。
聖母接著說:「我講到了哪裡?喔,對了。經過了好幾代,他們變得十分有頭腦,即使在那麼遙遠的時代,已經懂得怎麼操縱火,製造弓箭。你想想看,這不是很了不起嗎?沒有什麼猛獸——當然,除了太古巨人以外——不害怕他們的。他們懂得唸古老的咒語,懂得和祖先的亡魂溝通。喲,這些算起來,可以說是太古時候的知識。不用我說,那些知識早就失傳啦,被新的東西代替了。至於那新東西是什麼,也不用我多嘴了吧!我們濯濯山要是沒有娥災娘娘、沒有銅礦,你們今天也不會坐在這裡了。」
娥窯笑了一笑,又繼續對她的客人說:「後來,又過了很久,來到——」
「聖母大人——抱歉打斷妳,聖母大人。」那個中年人說,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他不是別人,他就是那幫商隊的領頭。他說話的時候習慣帶著淺笑,臉上彷彿另外貼了一層皮。他滿臉都是皺紋,看起來好像比娥窯老很多,實際上卻比她年輕。
「濯濯山的歷史和傳說的確很精采,」掌隊的說,「不過話說回來,聖母大人,妳還是堅持要等金琅少爺嗎?」他把頭抬得高高的,用一種狐疑的眼光看著娥窯。
「你不愛聽這些故事啊?」娥窯楞了一楞,「這些故事是我母親大人親口說給我聽的,她只告訴我一個人,就連我們濯濯山的當地人想聽也聽不到呢!」
娥窯說的雖然是實話,不過她母親告訴她的東西,她並沒有牢牢記住。她只是憑著記憶拼拼湊湊,自己另外再瞎掰一點。
掌隊的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軟趴趴地說:「按照我的看法,金琅少爺和我一樣,是個男人,褲子裡裝了一根棍子——啊,對不起!原諒我說了這麼粗的話。按照濯濯山的傳統,他要接妳的位子很不容易呢,人們會反對的,聖母大人。不管怎麼說,他總是公的嘛!……抱歉我說得這麼直接,聖母大人。」他輕浮地挑了一下眉毛,不過馬上又變得很恭敬。
妹總管和站在後面的呂長老聽見這些話,忍不住抖了幾下。他們偷偷朝娥窯那邊瞄,好像準備看見她爆發。嫦長老倒是很冷靜地站在一邊,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娥窯看出了掌隊的又在玩那套「假惺惺」的把戲,於是尖酸地說:「你又是『您』,又是『聖母大人』的這樣喊,你說起話來怎麼那麼油啊?你既然知道我是濯濯山的女神,就好像第二個女媧,你用那種口氣對我說話,不怕雷神用雷打你啊?」
「我哪有那麼大膽啊,聖母大人!」掌隊的從地板上站起來,看起來很慌張。
他旁邊的年輕少爺靜靜地看著他,看著娥窯。這個年輕少爺雖然有點拘謹,眼睛卻發著光。有那麼一瞬間,他注意到掌隊的從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雖然我不是濯濯山人,」掌隊的揮著兩隻手說,「但是,我還是打從心裡尊敬妳。我是好心告訴妳,妳已經有年紀了,又沒有半個女兒,要認真想一想誰來接妳的位子,只是這樣而已!我沒有別的意思,聖母大人!」他的情緒激動,嘴唇上黏著幾滴口水沫。
他忽然彎下腰拿起酒杯,高舉著說:「我就喝了這杯酒,當作是向妳賠罪。」他把酒杯抵在嘴上,呼嚕呼嚕灌了好幾口。
娥窯看著他那副從容的嘴臉,心想:「你根本是裝模作樣!想惹我生氣,我才不上當呢!」
「我又不是笨驢,」娥窯笑著說,「你有看見我脖子上綁著繩子,還是耳朵上長毛嗎?我們濯濯山如果有什麼問題——如果有那麼一個的話,我自己會解決的,不用你這個趕牲口的來替我操心。你只要去想怎麼管好你的畜生,怎麼讓奴隸聽話就夠了!——」她呵呵大笑起來,「我聽說,你這次從新蠶過來的時候,累死了兩隻騾子和一頭六腳牛,還讓一個女奴隸溜掉了。你還真行,你死去的爸爸要是知道了這些事,一定會覺得很驕傲!」她又大笑了幾聲。
掌隊的站在自己的桌子前,對著娥窯賣力點頭,一張臉笑咪咪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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