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聖母大人
「呂長老,金熊國向我們要的東西你都弄好了嗎?姚酋長後天就會來濯濯山,你也知
道他那個人有多跋扈,我可不想為了交不出貨來,讓他找到機會酸我一頓。」風妃說。
她坐在黃宮大廳的龍椅上,微微側著身體,一隻手托著腮幫子,腳踩在一張小腳凳上
。在兩級階梯底下,呂長老、嫦長老和三眼嬤嬤三個人各自盤著腳坐在一張矮桌子前方。
妹總管端著盤子站在風妃的旁邊,還是和以前一樣畏畏縮縮的,膽怯得像一隻鵪鶉似的。
以前娥窯坐這張椅子的時候,因為身體比較臃腫,剛好塞在椅子裡,很合身。現在風
妃坐在上頭,明顯就小了一號,好像小女孩偷穿母親的衣服那樣,看上去有點奇怪。她雖
然沒有娥窯的那種豪邁氣勢,身材也比她苗條很多,不過當她坐在那張椅子上的時候,那
種沉甸甸的分量卻不輸給娥窯。
「呃……呃……」呂長老慌張地從地上站起來,把桌子撞了一下。「都準備好了!我
們和姚酋長說好的,一共是三十把長矛、四十把斧頭,另外還有一百副酒杯、銅鍋和大湯
匙……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小姐……不,不對……」呂長老又踢了一下桌子,「我是說
……陛下。」
「都弄妥當了就好,」風妃笑說。「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對他低聲下氣,說我把事情搞
砸了。」
「還有,你好好坐著就好了,呂長老,不用每次說話的時候都站起來,這樣太累了。
」風妃笑著把手往下一揮。
「是,謝……謝謝妳,聖母大人。」呂長老吞了一口口水。
「不過就是幾十件兵器而已,哪裡算得了什麼,聖母大人!嘿,嘿,嘿……」三眼嬤
嬤發出烏鴉似的聲音說。「自從上次妳把煉金場大大整頓過以後,它不但已經重新步上軌
道,礦夫也比以前更賣力哪!金熊國的這條買賣和新蠶比較起來,只不過是一筆小生意。
嘿,嘿……」她銳利地瞇起眼睛,比起了小指。
「怎麼算不了什麼……」呂長老一邊坐下來,一邊發出蒼蠅般的抱怨聲,「妳只負責
管吃的、喝的,煉銅的事妳懂個屁啊!新蠶給妳的牛、羊、麵粉又沒有少……自從礦井坍
了以後,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月,娥災娘娘根本沒有替我們帶銅礦下來……」
三眼嬤嬤轉頭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她眼眶上的黑色顏料讓她看起來格外的陰森。
「要知道,」呂長老接著咕噥說,「給金熊國的這些兵器是我死拼活湊,連原本預定
要給新蠶的貨也統統出清了以後,才勉強湊足數目的……等三個月過了以後,新蠶的掌隊
和嫘少爺來了,答應給人家的也給不出來了,看妳還說不說得出這種話來……」
「你嘰嘰咕咕在講什麼呀,呂長老?」三眼嬤嬤盯著他。
「沒有……」呂長老搖搖頭,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我是在自言自語,和自己說話
,這是老毛病了……」
「你在聖母大人面前這樣嘰哩咕嚕的,很放肆你知不知道?……你快告訴聖母大人,
剛才你到底在說什麼?」三眼嬤嬤死瞪著他,右手幾乎要把銅杯給捏扁了。
「我說……我說……」呂長老被她逼得急了起來,「喔!我說金琅少爺和嬰少爺兩個
人現在應該已經到新蠶了。不過,」他垂下了眼睛,「他們這趟路實在是白走了……」
「你提娥金琅幹什麼?」嫦長老突然開口說。她駝著背,嚴厲地看著呂長老。「他雖
然算得上是聖母大人的弟弟,但是他媽媽娥窯卻親手謀害娥雌娘娘,誰曉得娥金琅到底是
不是知道了實情以後還故意隱瞞?……嬰少爺這次陪娥金琅一起到新蠶去,不知道會不會
有危險?希望他平安無事,不要像娥雌娘娘那樣遭遇不幸……」說到這裡,嫦長老閉上了
嘴巴,抬起眼睛望著風妃。
風妃抿著嘴,一句話也沒說。
「我敢說,金琅少爺不可能知道那件事的!」呂長老看著風妃大聲說,「就算娥雌娘
娘真的是讓聖母大人——我是說,被娥窯——給害死了,金琅少爺也不會知道的。那時候
他才幾歲啊,屁股上還包著尿布呢!」呂長老激動說,噴了不少口水在桌上。
「你又曉得了,呂石鳥?」嫦長老冷冷地瞧著他。「他們母子私底下關在房間裡咬耳
朵的時候,有邀請你嗎?不然你怎麼會那麼清楚,呂石鳥?」
呂長老瞪大了眼睛,胃部突然絞痛了起來。他抱著肚子,想替自己說點什麼,腦袋裡
卻一片空白。他本來就是一個笨拙的傢伙,不會說話,最多只能耍一點嘴皮。現在風妃坐
在龍椅上,昨天才宣布說娥窯為了大位謀殺了自己的親姐姐,在氣氛這麼緊繃的時候,他
自己先保住小命比較重要。
「你別想替金琅殿下說話了,蠢蛋,你又不是有九條命!」呂長老心想。他摸著脖子
,偷偷瞄了嫦長老一眼。「要是那個老女人心情不好,多說你幾句壞話,你不是不幹長老
就可以了事的!」他想到這裡,多打了兩個哆嗦。
妹總管也好不到哪裡去。她一向都拼死命在追隨娥窯,以前無論娥窯怎麼樣火爆地命
令她,對她大呼小叫,她總是硬著頭皮頂下來,然後再使盡吃奶的力氣去把事情辦好。這
些大家都看在眼裡。
她站在風妃旁邊,像隻貓頭鷹那樣縮著脖子,太陽穴上一抽一抽的。她焦急地在心裡
祈禱:「女媧娘娘,萬福萬聖的娥災娘娘……不管他們講什麼都好,就是不要扯上我,千
萬不要……」她只是一隻不懂得抵抗的水煮雞,要是真的扯到她,只有被人啃掉的份。現
在她臉上一點一點的都是汗粒,胸口和脖子也都濕透了。
「既然提到了新蠶,」風妃笑說,「我突然想起來,姬新輪他還不知道我的事情呢!
倒是金琅先去見了他一面。嫦長老,妳說說看,姬新輪不會因為這次和金琅見面,就認定
他是聖母了吧!妳知道,姬新輪自己也是個男人,從他的立場去想,他十之八九會偏袒金
琅。」
「不會的,不會的!」嫦長老笑說。「陛下,妳難道忘了,嫘少爺也在商隊裡呀!你
們雖然只見過兩、三次面,但是卻很談得來,簡直像是老朋友。妳是實至名歸的聖母,符
合我們過去的傳統,比娥金琅那個男人好上一萬倍。所以,妳要知道,陛下,姬新輪他說
不定已經在考慮該怎麼和妳合作了。既然妳才是正統的聖母,他沒有理由反對妳呀!」
「對,對!」三眼嬤嬤尖起嗓子說,「就像我那時候看見的一樣,妳會穩穩地坐在龍
椅上的,聖母大人。你就是那隻雙頭獅,我早就說過了!嘿,嘿,嘿……」
風妃聽了兩個人的話,臉上慢慢露出微笑。
「妳說呢,妹總管?」風妃轉頭問她。
妹網縮起她短得不能再短的脖子,端著盤子的兩隻手不停發抖,說:「我……我也和
她們想的一樣,和嫦長老、三眼嬤嬤一樣,聖……聖母大人!」
呂長老汗流浹背,屁股夾得緊緊的。他心想,「一直以來你都很聽娥窯的話,要不然
像你這樣的臭男人,哪裡有機會變成長老。要是娥妃小姐現在問你什麼,你千萬不要說錯
話,笨木頭!」
風妃看著他說:「呂長老,我曉得現在我們濯濯山還有一些人反對我,他們巴望金琅
回來當他們的聖母。這件事你應該很清楚吧,呂長老?」
呂長老渾身硬得像一隻砧板上的雞一樣。他回答說:「是……我知道,小姐……呃…
…陛下。我們濯濯山裡的確還有這樣的人,不過,我想這樣的人應該不多,陛下!……」
「你既然說不多,那他們就統統交給你了,呂長老。你要負責把我媽媽究竟是怎麼過
逝,還有娥窯的罪過仔仔細細告訴他們,不要遺漏也不要捏造,好讓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躺到龍椅的另一邊,「這些人被娥窯騙了那麼久,就算她本來是假聖母,久而久之
也被當成真的了。現在事情的真相我們雖然都知道了,但是還有很多人不知道呢!他們的
想法還停在過去,仍舊把娥窯當作聖母擱在心裡。」
風妃又笑了一笑,說:「你去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們吧,呂長老!這件事我就交給你
了。」
「好……我會好好去做的,聖母大人!」呂長老惶恐地說,肚子又翻騰了一圈。
「無論如何,兩天以後我正式坐上聖母的位子,向民眾宣布娥妃才是真正的聖母以後
——嫦長老,妳就立刻趕到新蠶,通知姬新輪這個消息。另外,妳還要告訴他,我一定會
在期限裡完成和他訂下的契約。我相信這件事妳會處理得很好,嫦長老。」
嫦長老接受了風妃的託付。接著她眼睛發著寒光說:「請您讓我說一句話,陛下。」
「妳說吧!」風妃笑著把手往外一揮。妹總管不經意地瞥見了她這個小動作,覺得好
熟悉,腦海裡突然冒出了娥窯的身影,想起她以前做的同樣的動作。
「娥窯的屍體擺在黃宮地窖裡已經十多天了,」嫦長老說,「雖然不會發臭,但是這
樣一直擺著也不是辦法。再怎麼說,黃宮是我們濯濯山的聖地,怎麼可以讓她這樣褻瀆了
。」
「對,對!嫦長老說得完全對!」三眼嬤嬤用力點頭附和。
「我也正想問你們對這件事有什麼意見呢!」風妃笑說。「妳還真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嫦長老。」
「關於娥窯的遺體究竟該怎麼處理,」風妃板著一張臉,「你們幾個人有什麼看法?
」
「這件事可以交給妹總管,陛下,」嫦長老強硬地說。「讓她帶幾個奴隸去把娥窯隨
便埋一埋就好了,要不然把她丟進山溝裡也無所謂!」
「聖……聖母大人,」妹網小心翼翼的說,「您不先等金琅少爺回來,再決定要怎麼
處理聖……娥窯的遺體嗎?」
「等他回來做什麼!」嫦長老激動地說,「娥窯不管陛下,陛下難道要去管她兒子嗎
?……沒有拿娥窯去餵蛇、餵蠍子,就算是對她很不錯了!」她睜大了眼睛。
「對,對!……說得實在對極了。嘿,嘿,嘿……」
「但是……陛下,」呂長老替妹網幫腔說,「娥雌娘娘也是和歷代的聖母奶奶們一起
停在地窖裡啊……我是說,難道不讓她們親姐妹待在一塊兒嗎?」
風妃默不作聲,深深皺著眉頭。
「呂石鳥,你到現在還把娥窯當作是聖母擱在心裡嗎?」嫦長老說。
「不……我絕對不敢,陛下。」呂長老望著風妃說,他的表情顯得很錯愕。
「那你幹什麼一直替她說話?」嫦長老逼問說。
妹總管看起來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她現在已經不敢再張開嘴巴說話了。
「好了,你們別吵了,」風妃的臉色有點凝重。「現在就讓娥窯暫時停在地窖裡,等
到我正式即位以後,要是金琅還沒回來的話,就得把她抬走。」
「可是,陛下——」呂長老想要站起來,但是屁股才剛剛離開地面,膽子就又變小了
,立刻坐了回去。
風妃把手一甩,「別再說了。你們的意見我都聽到了。現在我累了,想要休息一會兒
,你們統統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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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金琅、姜有苗和姜娃站在母乳河岸邊。風嬰和新蠶的醫匠龐針一人拉著一頭麒麟,
站在一艘不小的船上。從這麼近的距離去看麒麟,牠們顯得更加英姿煥發,矯矯不群。
「好了,金琅,我要回家去了,」風嬰面帶微笑看著他說。「你和笨牛在一起,自己
要小心,不要和他一塊掉進捕山豬的陷阱裡了……」
老酋長毫無防備地被風嬰酸了一句,一下子想不出話反駁,於是氣呼呼的握著拳頭直
跳腳。
「我會小心的,嬰大哥,」娥金琅說。「窯阿母就拜託你了。」
「你放心,我看她現在八成一邊在啃螃蟹,一邊對著妹總管罵我們吧!」
船開了,風嬰朝他們揮手,並且特別對姜有苗眨了一下眼睛。老酋長還沒想出來該怎
麼把他酸回去,於是氣得臉都紫了。
風嬰和龐針兩個人按照姬新輪說的,先走水路,接著再走陸路。順著母乳河湍急的水
勢,果然,半天以後船一靠岸,他已經可以看見濯濯山那片光禿禿的山頭了。
風嬰跨上了麒麟,一路上和醫匠有說有笑的,朝濯濯山前進。他沒有忘記試試他胯下
那隻神獸的腳力,以前他只騎過驢子、騾和牛,最多就是小時候騎過山羊,從沒有騎過麒
麟這種神獸。他突然起了玩興,開始亂拉手上的韁繩。他要牠跳到樹上去嚇野猴子,飛身
躍過一條獨木橋,或者要牠跳進溪水裡去追水妖。不過麒麟的本性桀驁不馴,經常違背他
的指揮,有好幾次還讓他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從地上爬起來猛揉自己的屁股,龐針在一旁笑他。
「少爺,」他笑著問風嬰說,「你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從濯濯山一路趕去新蠶,不就是
為了醫治窯聖母嗎?為什麼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急?」
「那是因為我的病人根本沒有生病,」風嬰一臉淘氣地說,「不過等到我們兩個到了
濯濯山以後,她看金琅沒回家,可能就真的要生病囉。」
「現在你還不用急,」風嬰再度跨上麒麟,接著說,「你的醫術到時候自然會派上用
場。」
龐針聽得一頭霧水,心想:「這個少爺還真不正經!」
風嬰進了黃宮,把麒麟綁好,卸下牠身上的鞍具和韁繩。他發現不論是濯濯山或者是
黃宮都沒有一點改變,還是老樣子,於是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風嬰帶著龐針穿過黃宮大廳,往後面的走廊走進去,準備去娥窯的房間看她。他心想
:「那天窯阿母裝病的時候,金琅騙她說自己不會溜出濯濯山,會待在她身邊照顧她。我
看這整整一個月,以她的個性,要不是氣得破口大罵,不然就是整天念著金琅,連吃飯都
沒有胃口。唉……風妃單獨一個人待在黃宮裡,不知道窯阿母這個月來是怎麼刁難她的…
…算了,現在先幫自己想一些藉口吧,要不然到時候窯阿母罵起來,連我也沒辦法脫身。
」
他吐了吐舌頭,突然有了一個點子,「對了,還是先去找風妃吧,問問她這一個月來
發生了哪些事!」
風嬰拉著醫匠朝風妃的房間走去,他正覺得黃宮冷清得有點詭異的時候,正好迎面跑
來了一個圓嘟嘟的女人。她用兩手抱起了一件金色的袍子,長袍上用紅線、藍線和綠線細
密地刺上了鳳凰的圖案。
「喂!妹總管,」風嬰笑嘻嘻的向她打招呼,「我回來啦!」
妹網看見風嬰以後大吃一驚,突然停下腳步楞在原地。「嬰……嬰少爺,你回來啦!
……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她把那件長袍摟得緊緊的。
「我才剛到啊!」風嬰愉快的說。「對了,妹總管,今天黃宮裡怎麼連半隻蚊子蒼蠅
都看不見?」他瞥見她手上拿的那件娥窯的金色袍子,「今天祭神嗎……時間算起來不太
對啊?」
妹網沒有回答。她突然瞪大眼睛說:「金琅少爺呢?他也跟你在一起吧,嬰少爺?」
「幹嘛?」風嬰揚起一邊的眉毛,感覺似乎有什麼不太對勁,「妳這麼緊張兮兮的幹
什麼?他沒回來啊。不過我倒是從新蠶帶了一個新朋友回來。」風嬰拍了拍醫匠的肩膀。
那醫匠對妹總管打了一個招呼。
妹總管連看也沒有看龐針一眼,根本不理他,彷彿他只是一頭驢子或者是一塊破布。
她又低聲問了風嬰第二次:「你確定金琅少爺沒有回來嗎?」
「沒有啊!」風嬰高聲說,心裡覺得莫名其妙。「妳這麼緊張幹什麼,難道窯阿母—
—她母夜叉的脾氣又爆發啦?」
妹總管喘了一口氣,不停地揉著自己的胸口。她本來緊繃的皮肉突然間全都鬆了,變
得軟趴趴的。「沒回來就好……沒回來就沒事啦!」
妹總管的身體突然又僵硬了起來,她的兩隻眼睛像母雞盯住蜈蚣那樣盯著風嬰,完全
不管新蠶的醫匠就在旁邊,一口氣把娥窯怎麼樣突然過逝,風妃怎麼樣坐上龍椅等等的事
情,統統告訴了他。她本來把所有恐慌都壓在心裡,不敢對任何人吐露出去。但是在黃宮
,風嬰一直待她很好,她一看見他回來,小小圓圓的嘴巴打開以後,就像山洪暴發那樣不
可收拾,一句一句不停地從喉嚨裡流洩出來。她說得很激動,一邊說嘴巴還一邊發抖。
風嬰聽著她說話,剛開始還笑嘻嘻的往後靠上一條柱子,心想這個女人唬人的功夫進
步了。不過慢慢的,妹網吹的牛愈來愈清楚,很多細節的地方她也都講得毫無漏洞。風嬰
的臉上漸漸露出恐懼——因為他很清楚這隻母河豚的頭腦可沒有那麼靈光。
風嬰聽得猛搖頭,伸手去摸她的前額說:「妳發燒了嗎,妹總管?……妳在和我開玩
笑吧!……我不相信窯阿母已經死了,也不相信風妃會這樣子對待金琅!」
「我說的話都是真的,嬰少爺。像聖母大人過逝這種事情,我怎麼敢隨便亂說!……
」她的大臉朝他逼近過去,嘴唇看起來像兩條討厭的毛毛蟲。他盯著她的嘴,突然有股衝
動,想用拳頭把她嘴上那兩條蟲給打扁。
他擠了擠眼睛,焦急地問:「風妃在哪裡?我要找她說話,我要親口問她……」他不
由自主地搓起兩手,在妹網的面前走來走去的。
上次他那麼慌張失措,是在他四歲、五歲的時候。那一天他撞開娥雌的房門,衝進她
的房間裡要找她撒嬌,卻發現一群人圍在媽媽床邊,媽媽直僵僵地躺在床上。她身上罩著
一條白被單,臉白得像麵粉一樣。他一直搖不醒她,所以哭個不停。娥窯把他從床邊拉走
,按在自己的肚子邊,不讓他去拉扯娥雌的遺體。那是風嬰頭一次嘗到傷心難過的滋味,
眼淚不聽話一直從眼眶裡滾出來。娥窯罵他說:「傻孩子……那麼認真幹什麼!你要是像
這樣把什麼事情都放在心上的話,以後要你難過的事情還多著呢!」聰明的風嬰聽了娥窯
的話,幾天以後,他開始試著把娥雌當作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試著發出笑聲,想一些讓人
愉快的事。想不到這樣做真的有效,他的眼淚不再從眼眶裡滾出來了。就算媽媽不見了,
他還是想辦法開心地和他的小妹妹風妃玩耍。
「現在不行呀,嬰少爺!」妹網說。
「為什麼不行?」風嬰站住了,瞪大了眼睛去看她,好像要把她吃進肚子裡似的。「
我是她的哥哥,有什麼不行的?」
妹總管盯著她面前的這個男人,萬分的吃驚,好像風嬰變成了一隻蜥蜴似的。
她向後面退一步,囁囁嚅嚅地說:「現在不行呀!因為……因為現在聖母小姐不在黃
宮裡,而是在市集那裡。聖壇已經架好了,濯濯山所有的人現在都在那裡,參加她即位的
儀式……」
有好一段時間,風嬰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采。那個光芒後來消失了。他聳了聳肩膀,
又變得滿不在乎。
「等她回來以後,妳告訴她,我在我的房裡等她。」風嬰說。
「你不過去嗎,嬰少爺?……」她不安的看著他,「到市集去?」
他轉開頭,沒有回答她。
「窯阿母的屍體擺在哪裡,我想去看一看。」他說。
風嬰點起一支火把,走進了黃宮的地道,準備去看娥窯的遺體。他繞了好幾個彎,往
下越走越深,來到了一塊石板門前。他推開它,門後是一間陰冷的地窖。那裡憑牆立著好
幾具石棺,每一具石棺裡面都擺了一個屍體,那都是歷代聖母和公主的遺體,娥雌當然也
在裡面。
有一具石棺是打開的,並沒有封蓋。風嬰走到它旁邊,石棺裡擺著娥窯的屍體。他看
著她,好久都沒有說一句話。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終於開口說:「窯阿母,妳先前好
幾次喊身體不舒服,讓我們慌張地誤以為真,最後才發現妳只是想引起金琅的注意。沒想
到這次妳真的病了,大家反而以為妳在假裝。唉,妳這個大傻瓜,精明了一輩子,沒有讓
任何人佔妳便宜,最後卻還是逃不了一死。以前妳想抓住金琅的心,一直沒有成功,不過
,我看妳現在算是成功了。妳讓金琅一輩子都後悔,一輩子把妳的死像一塊疙瘩一樣擱在
心裡。」
他走出了地窖,關上石板門,爬上地面。黃宮裡仍舊是冷冷清清的,龐針也不見了人
影。
「他一定也去市集了,」風嬰心想。「算了,反正既然窯阿母人都死了,那麼他愛去
哪裡也無所謂了!」想到了這裡,風嬰突然記起來,他曾經對醫匠說過「會讓你派上用場
」這句話。他嗤地笑了一聲。
風嬰走回了房間,往床上一躺,仰頭看著屋頂。
一整天過去了,天都黑了,娥妃還沒有去敲他的門。風嬰躺著躺著,慢慢的意識愈來
愈渙散。他突然覺得身體好沉,就朦朧恍惚地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做了幾
個夢,他的房門突然呀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甜美的聲音喚醒了他。
「喂,懶蟲,你怎麼到現在還賴在床上,該起床吃飯了。」娥妃笑說。「我帶了你最
喜歡吃的草莓過來。」她坐在他的床邊,膝蓋上擺了一個盤子。盤子裡放了三顆草莓、一
隻烤羊腿和一杯溫熱的奶酒。
風嬰揉了揉他的眼睛,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地看著他的妹妹。她笑得那麼動人,
臉色紅潤,皮膚白皙,和以前沒有一點不同。唯一不一樣的只是她換了一件衣服,她現在
穿的是娥窯以前穿的大衣。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已經中午了!」娥妃說。「你還真能睡。你從新蠶趕回來,累壞了吧?」
風嬰嗯了一聲,把背靠在床上,悶不吭聲的。他垂下眼睛看著蓋在身上那件白被單,
彷彿有很多話放在心裡。他朝她看一眼,微微動了一下嘴唇,又閉上了。
「金琅呢?」娥妃打破沉默說,「他怎麼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你真的關心他嗎?」風嬰冷淡地說。
娥妃沒有回答。她轉開頭,臉上泛著一層紅暈。
「我們在新蠶遇到了夸父山的姜有苗,」風嬰有氣沒力地說,眼睛直勾勾看著前方,
「金琅跟著他到百蟲山去了。」
「他怎麼不回來,卻跟人家跑去什麼百蟲山?」
「他去湊一個笨老頭的熱鬧,」風嬰苦笑說,「結果卻搞砸了自己的事情。」
娥妃又扭開頭,接著房間裡一陣沉默。
「你知道嗎,哥哥?」娥妃突然開口說,「媽媽並不是從驢背上跌下來摔死的,她是
被娥窯——」
「我知道,」風嬰仰頭看著屋頂,身體像一灘肉泥那樣貼在床上。「妹總管都告訴我
了,她還說——」風嬰轉頭看著妹妹,「妳昨天正式坐上聖母的位子,現在濯濯山的聖母
是妳。」
娥妃的臉頰微微發燙,忽然間窘迫了起來。她扭開頭說:「妹總管還跟你說了什麼?
不知道她有沒有隨便亂講……就是說,加油添醋什麼的……」
「沒有。」風嬰果決地說。「她是一個老實的女人,哪裡會去說謊。」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裡。儘管盤子裡的東西已經擺得很整齊了,娥妃還是動手去移了
移它們。她不安的挪動身體,清了一下喉嚨,才終於抬起眼睛看著風嬰說:「你知道嗎—
—娥窯雖然在媽媽摔死的事情上說謊,不過,關於生病的事,她這一次倒是說了真話……
」
「這個我也知道了……昨天,我到地窖裡去看過窯阿母,」風嬰盯著她。「聽妹總管
說,明天你就會把窯阿母的遺體抬出地窖,這是真的嗎?」
風嬰的話把妹妹刺了一下,原來發窘的她,現在變成了有一點在發怒。她提高了聲音
說:「我讓她保全屍體,已經算是對她很寬大了,哥哥!……你要知道,是她害死了媽媽
!」
「那麼金琅呢?」風嬰撐直兩手,挺起了身體,「妳打算怎麼對待他?妳對待他也會
像對待窯阿母一樣,那麼寬大嗎?」他睜大眼睛盯著娥妃,盯著聖母大人,他的妹妹。「
就算窯阿母真的做錯了什麼,那和金琅也沒有關係。」
娥妃又一次轉開了頭。「金琅是個男人,本來就不應該是濯濯山的聖母。如果娥窯沒
有為了大位害死媽媽,他也不會是殿下。」
「也許他這個男人比妳更適合也說不定……」風嬰挑一挑眉毛滿不在乎地說。
娥妃站了起來,板起臉把盤子往旁邊隨便一放,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就走出房門。風
嬰看著她的背影從門口消失,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一個無奈的鼻息。
娥妃關上了哥哥的房門,想立刻走回房間,好好鎖住自己,不讓任何人打擾。但是她
才轉頭卻撞見了妹網。
「妳在這裡幹什麼,妹總管?」娥妃驚疑地說。
「我有事向您報告,聖母大人,」妹網誠惶誠恐的。「可是妳和嬰少爺在說話,我不
敢隨便進去吵你們,所以才在外面等。」
「有什麼事?」她淡淡地說,不置可否。
「是……是這樣的,有三個陌生人到黃宮裡來,說有緊急的事要找您。那三個人穿著
寬大的白斗篷,全身上下只露出半張臉,神祕兮兮的。我問他們有什麼事,從哪裡來的,
他們都不回答,只說要見妳一面。我看他們不像壞人,所以就讓他們在大廳裡等啦。」
「裹著白斗篷的人……會是誰呢?」娥妃心想。
「好,我知道了。」娥妃鎮定地說。「我回房間換個衣服,妳就先招待一下他們吧。
」
「是……是的,聖母大人!」妹網驚喜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總算做對了一件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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