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那是一名化身為蠻子的女神？畢竟，即使是蠻族，一個女子也不該獨自行
於河邊：那裡可能埋伏著飢餓的猛獸，正等待喝水的獵物；也可能隱藏著劇毒的蛇虺，
而將噬人於不察。即便是蠻族，對一名女子而言，也太過凶險。
更何況，在這幢小屋的左近，巫凜找不出其他人聲蹤跡，更遠不似有蠻人聚落。
越想，巫凜便越覺得，她絕非尋常「蠻族女子」。
他想得如此專心，以致於連背後有人靠近，巫凜都沒有察覺。一直到感覺頭上癢
癢地，似有什麼物事輕輕落下，年輕的巫師這才有些吃驚地回頭。
那是她，烏亮長髮此時已編成一束。而落在巫凜頭上的，是幾朵散著清甜香氣的
帶葉白花。女子帶來瓦鍋與陶甕，裡面裝著蜂蜜、薯蕷與魚干。她低頭朝巫凜微微一
笑，然後輕巧地將瓦鍋架上石灶。
這是年輕的巫師第一次能在近處端詳這位女子。
她半坐在灶火前，傾身專注地調整鍋裡的物事。女子應當是很美的，巫凜有這種
感覺，但卻發現自己無從比較。這才發覺，自己之前好像未曾留心過哪個女子的樣貌：
他尚未娶妻，沒有內室；而平時若在道上偶然遇見哪個女子，她們也都會立即轉身低
頭迴避。
事實上她也一點不像巫凜從前見過的任何女子。但哪裡不同，他卻很難說得上來：
這似乎與單純的相貌或衣著無關。
女子這時已將瓦鍋蓋上。她轉頭面向巫凜，臉上露出笑容。這回與先前的溫和微
笑有些不同，倒像是見著什麼好笑事物似地忍俊不禁。見巫凜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她露齒而笑，定定地看著巫凜，一手指著自己頭頂。
年輕的巫師學著女子的動作，摸摸頭上，感覺手指碰觸抓到了些什麼。
那是一簇帶小葉的白花，散著淡淡甜香。它分岔的莖葉卡住巫凜的頭髮，因而懸
掛在他頭上。
巫凜感覺有些困窘，耳根微微發燙，他急忙解下頭上小花。許是不知該拿它怎麼
辦，他略帶笨拙地，將那朵花與散落地面的其他花朵聚攏，堆成隨意的小小一堆。
女子拾起花朵，靜靜將它們堆放在灶火旁邊。甜香味更濃烈了。不知是否為焰火
熱力之故？
至此，火堆旁陷入一片靜默，只剩下偶然傳來的啪響：那是火中木柴崩裂。兩人
各自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火焰跳動。巫凜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即使明知對方無
法明白自己的言語。他猶豫了一下，這才趨前，指著自己胸口，說：
「凜，我叫凜。巫凜。」
女子聽見他的說話，轉過頭來。巫凜見狀，便指著自己，不斷重複：「凜。」
看見他的舉動，女子想了想，指著巫凜，試探性地複述：「凜？」
巫凜開心地點頭：「凜！凜！」
看見他的笑容，女子也跟著露齒而笑：「凜。」然後，她指著自己，發出另外的
音節：「湘君。」她重覆這個動作，就像巫凜做的那樣。
「湘……君……」巫凜專注地聽著她的發音，並且模仿。
一開始他說得似乎不是很對，因為她又重述了幾次，讓他能跟著唸。然後，像是
突然抓到竅門，只見女子開心地露出笑容，連連點頭，於是巫凜又跟著多唸了幾次：
「湘君，湘君。妳的名字叫湘君。」
「湘君……我不知道妳是誰……唔，或許不該這麼說，因為我現在知道妳叫做湘
君了。」雖明知對方或許完全不懂，巫凜仍謹慎思量用詞，而湘君也表情認真地聽著：
「也不知道，該怎麼謝妳才好。」
他一面說，一面想，一面從項上組繫的佩飾，拆下當中那一枚：「這是成人禮時
先父給我的禮物。帶著它，力量小的邪魔就不敢靠近，而妳也能靠它再找到我。」那
是枚略帶曲度的金（註 1）板，板上簡潔雕飾神獸圖紋，邊緣洞穿二三小孔，以供繫
組之用。
湘君略帶疑惑地接過墜飾，仔細端詳。在明白這是要給她的之後，她笑著將之收
下。想了想，也解下自己腰間的一塊佩飾，遞給巫凜。那是塊色澤均勻，飽滿欲滴的
綠玉髓，外型若雲紋流轉，糾纏圍繞著中央佩掛用的小孔，表面陰刻細緻，線紋有如
髮絲。
「這是……」巫凜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那是她要給自己的東西：「唉呀，我不是
要交換妳的東西……」他舉起手想要推辭，但她卻似乎相當執意，表情認真地要將玉
飾塞進他手。玉石觸手，沁涼卻不扎人，帶著點風拂過、水流經的觸感。
「而且這麼貴重……唉，好吧，謝謝。」最終巫凜沒有堅持。畢竟是對方的一番
好意，硬要拒絕委實太過無禮，只怕要傷了她的心哪。巫凜接過佩飾，卻不意看見湘
君腕上陳列著幾片舊疤。她手腕部分的皮膚很是細緻，因而襯得累累傷疤更顯獰惡。
「這是？」他有些心疼地伸手碰觸。
湘君縮手，用另一手輕按傷疤，柔柔地笑了。
「誰會做這種事？」問句才出口，巫凜便想起：「噯，妳聽不懂我問什麼。」他
伸手握住湘君帶傷的手腕，用另手關心地輕觸：「很痛吧？」
湘君沒有說話，只是一任他動作。她的臉龐映著火光跳動，眼神卻靜定地回應巫
凜探詢的目光。
不知怎地，巫凜感覺自己心跳很快，並且砰然作響，有如擂鼓。這在兩人的一片
靜默中顯得很是吵鬧。這麼大聲，她聽不見嗎？巫凜開始有些不安，但卻又隱約覺得
有些興奮。他兩手握住湘君手腕，注視著火焰在她面上閃爍的紅色光影。
等等，火光？巫凜猛然想起什麼似地，抬頭看天。只見夕陽在西邊殘留一片金黃，
而中天早已為暮色籠罩。
糟糕，這下子來不及回去了。
黑夜不比白日，暗中潛藏著太多不可預測，巫凜自是明白這點。再是托大，於此
異地山林，他也不敢獨個夜間行路。才剛向則誇口說一切都沒問題的，就又是跌進水
塘，又是延誤回家時辰。現下，則、王、還有大家，大概都很生氣，很擔心吧。巫凜
半是沮喪，半是無能為力地看著漸漸暗沉的天空。他有種衝動想要立即飛奔回去，但
理智卻告訴他，即使如此，也已太遲。
一隻安撫慰留的手，溫溫軟軟地，將巫凜自荒渺的天際拉回火邊。
那是湘君，她傾身回握他的雙手，距離如此之近，以致於巫凜幾乎能察覺她身上
的體溫。
火勢漸息的石灶旁，黃狗兒早已睡熟。它輕輕抽動腳爪，似是在夢裡追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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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本文中所有的「金」均指金屬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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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稿用完了……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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