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空氣凝結似地,鬱積著,好似雷雨前的那股沉悶,帶著點麻刺的感覺。距
離聚落越近,這感覺越是明顯。
不需要看,巫凜也知道,這表示有人在生氣。而且自己正是那個該為這股怒氣負
責的人。
他走進聚落外圍,幾個小孩兒正圍成一圈,唧唧喳喳地不知在玩些什麼。見他來,
便紛紛直起身來,簇擁推擠著,試圖躲在彼此身後。
「是凜叔!還有阿黃!」有個孩子認出他來,叫了一聲,奔向巫凜。
「是小皋啊!」巫凜笑著蹲下,輕拍孩子肩頭:「我不在的時候,你有聽話嗎?」
「嗯!」喚作皋的孩子用力點頭:「你不見了,大家都很擔心。」說著,他想起
什麼似地,露出猶豫的表情,怯生生地續道:「爹很生氣,他把則綁起來了。」
「是嗎?」王果然生氣了,但他怎麼會遷怒到則呢?「那我最好還是快點去找他
好了。」說著,巫凜向腳邊的黃狗呼哨一聲:「黃仔,留下來陪孩子們。」
黃狗兒搖著尾巴,面對興奮的孩子們,滿臉笑意地哈氣。
巫凜來到王的門前,沉鬱麻刺的感覺此時更加明顯了。他先停頓一下,然後才掀
門而入。
門內的人聽見步履,很自然地轉頭過來。當看清來人是誰後,那人先是稍微睜大
眼睛,吸口氣,然後才說:「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巫凜心虛地看著地面,回答。
有那麼一下子,王沒有開口,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巫凜。雖然他的表情嚴峻,
但巫凜卻能感到空氣中那股令人難耐的凝重刺痛,已開始漸漸鬆開。當王再度開口時,
他只問了一句:「你上哪兒去了?」
於是巫凜簡短地把事情說過一遍。他隱瞞了關於湘君的部分,只說自己落水後找
到庇護生火,天晚時也在那過了一夜。
聽完,王的表情終於稍微緩和,只聽他輕聲嘆息,開口:「你知道嗎?昨天夜裡,
則差點跑出去找你。」他稍作停頓,然後繼續:「用三個人才把他架住,如果不把他
綁起來,我想根本阻止不了他。」
「在這種時候,丟掉唯一的親弟弟,已經夠糟了。但我不能再為此多失掉任何人,
特別是像則那樣優秀的年輕人。」
「阿凜,你知道則快要作父親了嗎?」
巫凜聞言,有些驚訝地抬起頭來。則沒有向他提過這件事。
「你是個成年人了,我不能、也不想像懲罰孩子那樣的罰你。你必須自己看得清
楚、決定,然後承擔後果。但是你也應該知道:你的每個作為,影響到的都不只是你
自己而已。你所處的位置越高,就越是如此。」王的聲量沒有提高,但字句間自有其
重量存在。
「我知道。」巫凜滿是悔意地回答。
王輕輕搖頭長息,低聲自語:「先王曉得,我有多想把你抓過來痛打一頓。」然
後他看回巫凜,結束對話:「好了,你現在就去把則給放開。親自去。要記得,這是
你造成的。」
「是。」巫凜應答,並順從地轉身離開。
一離開王的視線,巫凜立即加快腳步,奔跑起來。沒有花太多功夫,他便找到了
則。後者被綁在後面不遠的柱上,見他來,露出吃驚的表情:「你回來了?巫凜,你
到底上哪去了?沒有出事吧?」
「我沒事、很好。我……」巫凜一邊說,一邊屈身急忙解開則的綁縛:「我已經
見過王了。對不起,真是害苦你了。」
「王有他的考量,我明白。」則露出理解的表情,活動重獲自由的麻痺肢體。然
後,他放下雙手,轉頭堅定地看著巫凜:「但是,我是你的家宰。」
「阿則,你總是這個樣子。」年輕的巫師聞言,感動之外,也不禁有點莫可奈何。
他將則扶起,自己也跟著站起來:「要是你因此出事,我怎麼有辦法原諒自己?」
「我也一樣啊,巫凜。我也一樣。」語畢,二人一時無言,沉默片刻,只是靜靜
收拾繩索。
先開口的是則:「巫凜,你還沒告訴我昨天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他看看巫凜滿
身髒汙,但已乾透的衣服,又說:「或者,如果你……」
「我會告訴你的。」巫凜很快地說:「到裡面去談,我想先把這身衣服給換掉。」
事實上,還沒有走進屋內,兩個年輕人就已經談了起來。巫凜半帶認真地埋怨則,
為何沒有讓自己知道他將為人父的消息?
「呃,這個,」則結巴著,看上去有些困窘:「我以為這事並不重要。」話一出
口,他又覺得不對勁似地,急急補充:「我是說,沒有重要到需要特別提。」
「是嗎?」巫凜短暫地促狹一笑。平常則只有在被提及家中妻子時,才會露出這
種有趣的表情,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巫凜才這麼喜歡拿這點來挖苦他。不過這回,他
倒並不只是純粹想捉弄。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巫凜的地方。雖說是巫的住處,但在遷徙當中,其實也不過
是個臨時搭建的簡陋所在,緊鄰著王的居所罷了。巫凜門簾掀到一半,慢下動作,回
頭問:「阿則,我想問你。」他短短地暫停,好釐清自己真正想問的問題:「你的妻
子……我是說阿則你,當初是怎麼決定要娶她的?」
「噯呀,這……」一開始,則還以為巫凜又想嘲笑自己,但細看對方表情,卻又
不像是那麼回事:「你是認真想問?」
「嗯。」巫凜點頭,神態認真,是則不會錯認的表情。
「呃,好吧。既然如此,嗯,」雖然已經收起困窘的表情,但則卻還是帶著些不
自在地咀嚼文字:「怎麼決定……」他一面說,一面努力回想。
「說起來,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他沉吟:「這樣講好像很奇怪,但我似乎是
某天早上醒來,就很確定那個人是她。」
「我只記得自己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呃,是在我們剛要搬離墨圩的時候。」
「我記得那裡。可供種植的土地不夠。」巫凜插嘴。
「是啊,那天她和其他幾個女孩子在路邊,我想是在收拾東西什麼的。她掉了個
什麼,呃,可能是紡珠之類的東西吧,我想。」則繼續回想:「那東西滾到我這邊,
於是我把它撿起來還給她。」
「她向我道謝,沒有看我。但我想她知道我在看她。」
「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要娶她,」則解釋著:「我只是比從前更多注意她一點
而已。」
巫凜對此倒是有些印象,但他不確定那是否與則所言為相同事件:那時候,每當
某群特定的女孩子出現於視線之中,則就開始心神不寧,有些時候,還會盯著她們發
呆。
「偶爾她發現我在看她的時候,她也會對我微笑。」
哦,沒錯。除了發呆,他還會傻笑。巫凜記得。
「後來,呃,對,我想起來了,後來其實是你。」
「咦?」
「你說了:『如果你這麼喜歡,幹嘛不去提親?』之類的。細節我記不清楚了,
不過大概就這個意思。」
「我有嗎?」巫凜對此相當吃驚,他根本不記得有這麼回事。
「嗯,」則肯定地點頭:「我想你那時只是在開玩笑,但經過那麼一說,我才突
然發覺她就是我要的女人。」
「所以不久之後,我就去向她爹提親,然後,呃,後來的部分你應該也都知道。」
「嗯。」巫凜聽著,點頭表示同意:「啊,對了,我得把這衣服給換下來。」說
著他起身脫下髒污的外衣,找出乾淨衣物。
「巫凜。」則看著他動作,若有所思地叫喚。
「嗯?」
「你為何會突然對這問題感興趣?」
「這個,」巫凜說著,披上乾淨的外衣:「我剛說過,我會告訴你昨天發生的事
情。」他接著再度將事情經過簡短述說,這回,年輕的巫師沒有隱瞞關於湘君的事情。
「她好美。」他嚮往地,作出結論:「到現在,我還弄不清她究竟是凡人,還是
女神的化身。」
「所以,你想娶她?」
「或許吧,我想。」巫凜思索著,兩眼發光:「沒錯,就是這樣,我想和她在一
起。」
「如果這位女子的確是個蠻族,」則考慮著,回答:「那麼,娶妻雖然不太適合,
但你現在若納妾,我想是沒有誰能說話的。」
巫凜聞言,兩道眉毛幾乎絞在一起,他嘆氣:「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她,
就只有她。我可不要有任何一隻癩蛤蟆的老媽夾在我們中間。」
則沉默一下,也跟著輕輕嘆氣。他自是明白這「癩蛤蟆的老媽」是怎麼回事。三
年前,就在他們舉族遷徙前不久,前王為凜舉行成人禮,但倉卒的時間卻未允許替他
安排娶妻。雖然新王承諾,只要族人們一安定下來,便立即處理此事,但隨著遷移繼
續、落腳處懸而未決,事情也就跟著這麼延宕下來。
巫凜自己也說了:誰會願意把女兒嫁來這因災荒而流離失所的部族?一次他甚至
開玩笑地對則說:「照我們現在這種慘況,等王替我提親時,大概也只能找個年紀大
我兩倍、結過三次婚、長相像癩蛤蟆老媽的女人吧?」
「你知道,如果你堅持的話,這並非不可能辦到。」則靜靜分析:「只是若這樣,
其他部族會怎麼想?」
巫凜緊抿著嘴唇,深深呼吸:「我知道,這影響的不只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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