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巫凜每隔幾天，便出門探訪湘君。
他倆很快便建立一種默契：每隔兩個晚上，在清早露珠乾竭的時刻，相會於最初
遇見的河岸，而於日頭偏離天頂的時刻道別。
一開始，分別似乎總顯得突兀怪異，而在言語不通的情形下，年輕的巫師也不知
該如何向她解說。但後來湘君似乎明白了：巫凜有必須離開的理由，也一定會再回來，
便也接受了這個情況。於是在河畔，他們漫步、凝望、相視而笑。在河畔，時間的流
速似乎與他處不同，既快又慢，既慢又快，似是停滯不前，卻又飛逝如斯。
甚至連事物的意義似乎也變得與從前不同：在這之前，除了特殊用途，巫凜從不
曾注意過那些各種顏色、外型的花朵。但現在，晚夏的蔦蘿開了，他立即想起湘君：
這細緻的羽葉藤蔓與豔紅花朵在太陽下閃爍有光，多適合她烏亮的長髮！
而她也的確欣喜地收下這份禮物。
有時候，湘君會拉著巫凜，輕聲細訴著他聽不懂的話語。但不懂歸不懂，單是她
的語音悅耳，與生動的表情、手勢，便已足夠。有時候，巫凜也會對她傾訴別來相思，
與他在家中的瑣事趣聞。雖然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做得像她那麼好，但湘君卻仍總是
面露微笑，仔細聆聽。
此情此景，若能永存，該有多好？而此情此景，也似乎真能永遠存續，不受外界
干擾。這裡的氣候似乎相當溫和，水土也都十分豐美。巫凜真心地希望：這回，他們
能真正在此落腳，不只是為了不想與她分開，也為了族人不再流離失所，而得以重拾
農具。
這天，族裡有個集會，巫凜必須參加，同時也期望參加。所有行過成人禮的男子
幾乎全部到場，從毛髮稀疏、齒牙動搖的史公長者，到如巫凜一般的年輕小夥子。
王主持著集會，依照慣例引導眾人依序發言，並做出決議。而巫凜便在他身旁靜
靜聆聽：將來，他很可能也必須這麼做。在幾項瑣細的暖場事務之後，人們真正關心
的問題終於上場：這個地方，值得他們長久居住嗎？
對於長時間、看不見盡頭的移動，人心中莫名的不安與疲倦早已逐漸滋長，對穩
定安全的渴望不斷發出呼喚。而小心包裹收拾的種子，則旦旦冀求著復活之春。人們
同意，這個地方水土豐美，地理開闊，很適合長久安居發展。但先一步居住在這的蠻
族，卻令人不得不心生疑慮，而此地的氣候是否真的適宜作物生長，也仍舊是一大問
題。
「沒關係的，我仔細看過。這些蠻子人數不多，平白空出大片土地，我們大可好
好利用，誰也不會礙著了誰。」有人如此提議。
這想法贏得許多迴響。的確，此處尚未開墾的土地很多，或許根本不用多擔這個
心。即使旁邊住著蠻族，說不定反而還能有交換物品的機會。蠻人似乎擅長以草編織
小船，質輕堅實，這在本族工匠可是聞所未聞。
就住下來試試吧？反正下一個地方，也不見得能更好。人們累了，就先安頓下來，
其餘的，不如以後再說。
想是這樣想，最後的決定權卻仍在王手。於是眾聲漸息，人們注目，期待。但如
此攸關全族的重大決定，即便是王，也同樣不敢不能草率定論。儘管大家都能看出，
王本身也已受此提議打動，但最終他仍將這去留的問題交予先靈裁斷。
王決定親自卜問此事。
他做了慎重的準備，然後齋戒沐浴，使身體潔淨，脫除血食腥氣。
而巫凜全程隨侍在旁。他確認所使用的清水與器物，理順王尚帶水氣的頭髮，並
上以油膏。他繫妥並悉心檢視王的儀式用袍服，以肯定每個邊角都端正完整。然後，
他調和顏料礦砂，以為彩飾。
這是僅次於大祭的裝扮。巫凜心誠悅服地承認：王原本便是位英挺的男子，而今
束髮文身，兩肩青蛇蟠蜿吐信，更是望之儼然有若神降。和他印象中先王的相似，或
許更甚於從前那個自己曾經尾隨嘻鬧的兄長。
「怎麼了嗎？」王像是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疑問。
「只是想起先王。」巫凜回答。
「先王……」王嘴角浮現微笑，淺淺地，看不出是高興亦或感慨：「要像他，可
不是件易事。」
「倒是你，」說著他看看巫凜，像是想說些什麼：「嗯，已經和我一樣高了呢。」
卜算之前，人們搭好祭壇，並燃起冓火。王以清酒灑地，召喚祖先神靈，並以熟
肉生果為祭。他先向神靈禱祝，並致以歉意為供品粗陋：困厄離散使得人們無法再拿
出如往年豐盛的收穫。他絮絮叨叨地報告年來歷經的大小事件，人們的滿心疲憊，並
提出承諾，將在災厄過後，補償以盛大祭典。然後，王將卜骨與占石填入龜甲，提出
疑問。
這個地區，旁有大河流經，平野有樹林茂密，建立新的城國，能夠世代綿延長久
昌盛嗎？
卜骰落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肯定。
這個地區，旁有大河流經，平野有樹林茂密，建立新的城國，不能夠世代綿延長
久昌盛嗎？
否定。
答案很明顯，不過至此一切才算剛剛開始。在確定能夠定居之後，王開始卜問新
宗廟的位置，該在哪才能博得祖先歡心。他一個地點換過一個地點，正反仔細地詢問
。他並且問及鄰近的蠻人，但這部分得到的答案模稜兩可：畢竟籠統的問題自然會得
到籠統的答案，而太過含糊的問題則根本會觸怒神明。
當整個儀式結束，日頭早已西斜。這時全程在旁伴隨的巫凜才驚覺自己的疲倦。
不過累歸累，他心中仍滿是歡喜。不只是因為祖先宗廟終於能在離散之後重新安穩、
人們再度安居，也偷藏著幾許私心地，因為如此，他便不用面對未來可能與湘君的分
離。
在那之後，幾乎連慶祝都沒有時間地，定居所需的工作隨之開展。地形地貌被重
新仔細勘查，新的宗廟與聚落工程亦被仔細規劃。如火如荼進行的整地建築，是有著
節慶氣氛的忙碌工作。隨著土确小屋逐一成型，宗廟厚實的版牆地基日漸加高，一個
完整、「真正」的城國輪廓，也跟著隱約浮現。
「等我們安頓完，我真的就能娶她嗎？」巫凜曾這麼問過。
「只要你確定，她願意住到你的房子裡來。」王笑著，如此回答，似乎是應允的
意思。
但這的確是個問題。巫凜不是沒有試過，要邀請湘君隨他回家。但她拒絕了，以
一種溫和但堅定的方式，要他明瞭：就像他有理由必須離開一般，她也有理由必須留
在原處；而正如他一定會再回來，她也一定會在那等他。
而巫凜也一直無法確認她究竟是人是神。有時候他覺得她像這一種，而有時候卻
又相反。湘君的住所與已知的蠻族村落並不相同，她也不曾與其他蠻人一同出現；而
她對他簡單的餽贈──哪怕只是一朵小草花──所流露的欣喜之情，卻又是如此貼近
「人」情。她的笑容宛如少女，但她溫軟的碰觸卻又充滿慰藉，令他搞不清楚她的年
紀。
所以她或許真是個異地神祇，溫柔地眷顧他這流落的外鄉人。其實巫凜不是沒有
想過，要向祖先神靈卜問關於湘君的事。但他又怕如此一來，會觸怒冒犯了她。不過，
不論是人是神，湘君已很明確地讓巫凜知道，自己不可能強迫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
於是，他繼續著河邊的約會，而時序，漸漸地入秋了。
與蠻族最初的衝突，是從開墾農地開始的。
為了使作物有足夠的空間成長，人們砍倒荒地裡雜亂的草木，使之腐朽。並在涼
爽乾燥的秋冬季節火焚，將之付諸一炬，同時取悅釋放寄宿於家戶之中的穀神。而草
木的灰燼則使土壤加倍肥沃。
一開始，只是墾地時零星的騷擾。而騷擾與攻擊事件逐漸演變成衝突和鬥毆，人
們開始帶著武器前往農田。而原本零星出現的蠻子也變得成群結隊，他們躲在暗處，
待人落單時方才一擁而上。只有在燒墾完成的空曠地方，蠻人才無處躲藏。
衝突就這樣不斷升高，不斷變得更令人難以忍受。最嚴重的時候，王甚至示意巫
凜不要單獨行動，而暫停水邊的相會。
巫凜拒絕了，他同時也拒絕了則與其他人自願的陪伴。但儘管如此，年輕的巫師
也不得不承認，儘管河陂的時光未曾改變，但在去與回的過程中，那些原本予人安靜
之感的林子，感覺的確比從前更加地危機伺伏。幸好，截至目前──不論是在衝突開
始前或後──蠻子們都不曾出現於他的路途之中。
終於，王再度召開族中集會。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人們同意，原本還以為可以試著講理溝通，但兇蠻畢竟是兇
蠻，所謂和平共存，各據一方的希望似乎已經落空。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若再多有遲疑，只怕全族早晚會被蠻人消滅。這個地方，是
祖先神靈所許諾過的，不可輕言放棄。不若先下手為強，將這些蠻子驅逐，以免繼續
危害這片好不容易建立的家園。
征伐的共識很快成型，或許根本早在集會開始之前便已決定。但征伐本是大事，
而流浪部落也經不起過多的人口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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