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祭過歲星，參拜了行道路神，戰士們帶著弓箭、手斧與槍矛，裝束整齊，
行伍列隊，帶著妻小的盼望與祝福，朝著蠻人聚落出發。儘管已對自己被留下的事稍
感釋懷，作為送別代表，看著大伙挺直昂揚的背影逐漸離開，巫凜仍不禁有那麼點空
空的感覺。而送得再遠，總需一別；目光再銳，終有盡頭。征人身影隱沒，而年輕的
巫師只得領著其餘的送別者，回家。
男子們幾乎傾巢而出，整個城國因而顯得很是空曠、安靜，而人行稀少。就連兒
童群聚嬉戲的聲音，也似是若有所感而收斂了些，怯生生般，少了幾許慣常的天真放
肆。
沒什麼，什麼事也沒有。只是靜了點，人少了點。就照著平日的作息，以平日的
步調來做，這幾天應該就能平安度過，頂多是開墾、建築的工作進度慢上一些。巫凜
原是這麼想法，而實情似乎也確實如此。
直到那隻貪饞的畜生將這寧靜一把打破。
當時巫凜正在四處巡行。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單純地各處看看，以確定一切
安好。驀地鄰里間傳來一陣孩童的驚叫與哭喊。初聽之下，還以為只是哪家的孩子在
玩耍嘻鬧間跌撲了。但叫喊逐漸擴大，終致演變為一場小小的騷動。
那是隻大山貓，貪心地試圖偷走某戶屋外曝曬的乾肉。看守的孩子揮舞雙手，大
叫著想要制止，卻被那凶惡的動物狠狠抓傷。屋裡的女人循聲而出，舉起長竿驅趕。
但那嗜吃的野獸不願放棄眼前美食，弓著背，嘶嘶威嚇。人與獸，便這麼互相對峙，
僵持不下。
巫凜沒想太多，一聲喝下，彎弓搭箭，射中那貪餓的畜生。雖然命中要害，那山
貓仍轉頭朝他躍起，然後才頹然落下。
女子將竿拋在一旁，驚魂未定地安撫大聲哭泣的孩子──這時他已然不是驚怒，
而是真正的哭泣了。見巫凜走來，孩子的母親低著頭，向他連連道謝。
「不用這樣，妳們都非常勇敢。快點處理孩子的傷口吧。」那樣的謝意讓巫凜難
以承受，他簡短地回應，敦促女子處理眼前事務。因為他已經發現，這其實全是自己
的錯誤。
怎麼會這樣大意呢？這可不只是靜了點，人少了點而已。若在平日，這畜生不會
如此輕易穿越田野，無人發覺，牠會先阻於熙來人往的嘈雜，也更容易為人所查。若
在平日，像這樣的衝突，也不至只有這樣的婦孺聽聞、獨力支撐。當男人們全部離開，
當包圍城國的田野空蕩無人，那看似隔絕遙遠的野地，便是這麼直接逼近眼前。
一直到這時候，巫凜才感覺到壓力，感覺到王臨行前所說的「好好照顧大家」究
竟是怎麼回事。他原本以為，那沒有什麼，只要讓大家好好地按照平日生活繼續即可。
直到現在，年輕的巫師這才發現，這種「平凡的日常生活」有多容易維持。
人口少了近半，少去了近半的眼目與耳朵，少去那些能執矛拿弓的雙手，原本有
如無形屏障的開闊耕地頓時變得殆無阻礙。若這山貓能恣意遊蕩，恍若身處林間，那
麼其他的虎豸蟲豹也可以。而若是那些野獸比往常更能闖來，那麼，蠻子們也行。
蠻子們，應該不至於也在這幾天大舉來犯吧？巫凜數算著僅剩的人手，忍不住打
了個寒顫。那或許是機會很低的巧合，但他能想像當王凱旋歸來，卻只見滿地瘡痍殘
壁斷垣，那景象將多難以堪？即便蠻子們不來，若是林裡的猛獸來了，也將比平日來
得更難對付。年輕的巫師不想讓出征的任何一人，在疲倦歸巢的同時，卻驚覺自己短
少了妻子、兒女。王，還有眾人，把這一切交給自己，便是信任他，能在他們回來時
讓一切保持原樣。
而他不能辜負他們的信賴與期望。
於是，巫凜命人不得單獨外出：男人兩兩結伴、女子三五成群，而孩童們必得有
長者陪伴；遠方新地的墾植一概暫緩，只有鄰近城國，目光可及視野開闊之處，方才
繼續。至於他自己，原本巫凜預定次晨──依著他倆的慣例──要在河邊與湘君會面，
這時也不得不打消念頭：他委實無法離棄這臨時的重擔，而竟敢獨自外出。
她想必會很失望、很擔心的。想著自己即將的失約，巫凜不由得攥緊雙手。甚至
可能因此生氣、責怪自己？他閉上眼睛，彷彿便可看見她在河畔惶惶等待、失落傷心
的模樣。年輕的巫師下定決心：在這暫時的失約之後，必要好好向湘君賠罪，她會懂
的。她會明白，自己真是有不得不失約的理由，並非恣意任性，令她傷心而不知情義。
許是巫凜的情緒在不經意間感染眾人，許是他自己緊張下的多心錯覺。儘管尚未
有任何意外發生，空盪的行道間，卻在不知何時瀰漫起一股略顯緊繃的氣氛。而暮色
漸濃的大氣，似乎也比往常要來得凝止鬱悶些。
而這感覺與不安，在次日清晨時最是明顯，甚至令巫凜自夢中驚醒。是因為失約
於湘君之故嗎？亦或者，算算時間，出征的戰士們，現在大約也應抵達蠻人聚落，展
開攻擊。這兩者同時發生，而他，巫凜，卻只能待在這裡，對兩者都使不上力。對此，
年輕的巫師只覺一股莫名的煩躁，再也待不下屋裡。
哪裡都好，即使只在門口，漫無目的地繞個兩圈。
一踏出屋外，巫凜立刻感到蹊蹺：不同於前日的錯覺，非常明確地，在這個早上，
往常吹息不斷的風，停了。並非單純靜止，而是充滿張力，醞釀似地鬱結著。他抬頭
看天，只見浮雲飄移：天上的風仍在繼續，但與往常卻又有些不同，趕路似地，顯得
急促。
一整個不對勁。巫凜快步前行，爬上宗廟半築成的基台──這是鄰近最高的地點
──然後，他朝風走的地方看去，那是朝往蠻人聚落的方向，亦是遠征者們離去的方
向。
在那，有一片黑霧逐漸匯聚，既濃且廣，遮蔽地面。而諸風匯集，圍繞著，不住
打旋。
年輕的巫師凝聚心神，試著感覺那層黑雲，究竟有何虛實。
那似是實質化的渾沌，一整片的亂舞、衝撞、飢餓，撲天蓋地，哼嗡作響，叮咬
啃囓般令人周身發痛不止。巫凜驚得一頭一臉冷汗，連忙甩開那片烏雲，回到現實。
他匆匆跳下土台，回頭跑去。
是昆蟲。
那片龐然若怪的黑霧，乃是許多小蟲的集合。蟲子雖小，但為禍卻相當可觀。巫
凜很是清楚，往年，為了驅趕昆蟲勿作，他們總得花上好一番功夫。而今天這樣的昆
蟲聚集與風向異常，絕非自然。他不清楚這究竟是誰人所為，但那肯定不是自己人，
而且來意不善。
他跑回族人聚居的所在，尋找幫手。
「起壇！我要作法！」
由於男子們傾巢而出，能幫上忙的人手並不多。巫凜選擇一位具有王家血緣的長
者作為幫手，並讓年幼的王子皋在旁觀看。而時間緊迫，年輕的巫師只及清洗頭臉手
腳，便換上儀式施法的袍服。
半是興奮好奇半是緊張害怕，王子皋睜大雙眼，抬頭看著叔叔的一舉一動。這等
大陣仗的術法，好久才有一次。而凜叔所穿的玄色衣袍，是礦砂浸染再浸染，漬染了
四次以上的濃粹，凝血般的色澤，分不出到底亦紅或黑：那是所有顏色中最尊貴沉穩
的一種。其上還飾以朱紅彩繡與墜飾，隨著巫者的動作而擺動、互相撞擊，節奏叮噹
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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