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凜繫妥衣帶,低頭對著看呆的王子皋簡短叮囑:「仔細看,好好學。」
然後,他走上祭壇,並在四角燃起焚香的火焰。
當氤氳而帶著香氣的煙霧伴隨烈焰升起,中央被包圍之處,便半已不在人間。熾
熱扭曲視線,讓祭壇當中的一景一物顯得既近又遠,讓熟悉的人也跟著變得陌生。巫
凜身著玄色禮服,佩著金的匕首與弓箭。他先以清酒灑地,邀請神靈駐足。
禱辭開始於諸神靈的名諱與邀請,半是唸辭半是唱頌。隨著擊鼓聲響節奏──也
不知是鼓聲跟著禱辭,亦或是導辭跟著鼓聲地──越來越快。幾聲短暫的咯咯尖啼之
後,羽色斑斕的大公雞微微抖動,新鮮血液順著金的刀刃流淌,一股股噴濺,在地上、
火中。王子皋認得那雞:兇得很,每每遇見,總要趁機啄咬他幾下,弄得他渾身是傷。
現在,牠看來小小、軟軟的,一點威脅性也沒有。
巫凜為獻祭的簡陋與倉卒致歉,並承諾以未來的補償。他將不再掙扎的貢品燔祭,
並將刀頭殘血滴入杯中。
鼓聲停止。現場只剩下烈火焚燒隱約的呼聲,混合著柴薪斷裂的啪響。羽毛骨肉
燒焦的氣味,一陣陣傳來,不時掩蓋住柴薪的木質馨香。
壇中巫師朝著歲星運行的方向下拜。
拜請天上兵神歲星,助我凡軀武勇,擋者披靡,所向無敵。
他仰頭,將混著血的酒水一飲而盡。
作法時所用的酒和平常祭祀或盛宴時的酒不一樣,王子皋知道。平時的酒只是酒,
是穀物和以酒麴藏封,待得開啟,再濾去泥渣,連他也可以喝得──儘管王子皋並不
愛那種既辣又嗆,分不清究竟是燙還是涼的口感,但大人們卻總不時為了怯邪驅寒的
理由要他喝上一點。
做法用的酒卻不同,那是一個不小心,就能斷送人命的東西。它的配方只有巫者
──或是曾任巫者者──知曉,而他們也總是親手調製封存,絕不假手他人。無論是
為了讓神靈能降臨依憑,或者要行走幽冥,巫者都要喝下藥酒,以使生魂脫離身軀。
而魂靈離體總是危險的,它可能會迷路、或者忘記歸來。而失魂的軀體,也最容易召
引邪魔。即便是巫者本身,若在平時誤飲,也可能喪命。
祭壇中央的巫者開始顫抖。起先輕微,而後逐漸加重,肢體痙攣似地,幾乎能聽
見骨節撞擊的聲音,而他身上的佩飾也跟著叮噹響起。王子皋不覺屏起呼吸,雙手緊
緊互握。分不清是掙扎亦或舞動,壇中身影舉手邁步。起先緩慢緊繃,然後逐漸加快。
隨著僵硬的動作變得順暢,原本凌亂的環佩撞擊聲,逐漸出現某種節奏,而鼕鼕
鼓聲,也於不知不覺間重又加入。
頓足與飛躍,飛躍與頓足。衣帶與長髮昂揚,恍若有風。旁觀的男孩兒有些害怕,
同時又有著更多的興奮。此刻在那台上舞著的,遠不是平時那有趣而愛笑的凜叔,卻
是威風凜凜的兵神太歲了。而就在上頭,正上方的天空,風勢丕變,捲來層層密雲,
鬱積、翻滾,恍若隱藏雷電待發。
長大以後,我也能像這樣嗎?王子皋輕咬下唇,睜大眼睛,專注地看著。
頓足、頓足、轉身、躍起。巫凜聽見自己踏地時的悶響與吆喝,感覺自己氣息粗
重、四肢發熱。他看見地面水珠灑落,那是鬢旁滴落的汗水。一切都在發生,但巫凜
卻又只覺時光停頓,有如旁觀。眼前的景物雖熟悉卻陌生,嘹亮的音聲既貼近又遙遠。
四肢百骸彷彿非己所有,而鼓聲鼕鼕有節,似要催人入夢。他像是有些恍惚,卻又倍
感警醒:一切聲音、顏色、氣味,皆明晰爭妍,異於常日,而同時卻又透明虛幻,有
若無物。
他是名為凜的年輕巫師,亦是太歲善戰。穿過眼前的假象,他能直接看見遠方,
穿透風的流向,穿透漫天飛舞的蟲群,直至核心。那是三股風息流動,互相交織、彼
此穿插,成一片綿密而舖天蓋地,是為蟲群乘寄依憑的根據。
這便是阻礙我面前之物?
鼓聲鼕鼕地響著。他執起長弓,搭上一羽金箭。弓形盈滿如月。金的箭頭,在火
光下閃閃生輝。
天上精靈,不能擋我前行。
只一聲細微呼響,那箭便凌空而去。
一股原本凝聚成束的風,無聲無息地散了開來。但剩餘的兩者,很快便將其空缺
填補。而蟲群飛舞,依舊。
地下妖魅,不能截我去路。
弓月圓了又虧。僅存的風息狂亂旋舞著獨力支持,而蟲群略顯渙散。
射手雙眼微瞇,緊盯目標,拾起最後一枚箭支。
人間……
人間……
試了兩次,他略帶疑惑地垂下長弓。那最後的目標動向委實太過多變,隱隱約約,
令他抓不住重點。稍作猶豫之後,射手放下弓箭,重新踏起舞動的步伐。在較先前更
狂亂、更詭異的身形中,隱約透出股肅殺厲氣。
那是招喚兇神泰厲的舞步。
巫凜覺得頭昏昏的,有種不知身在何處、四肢百骸非己所有的迷糊感覺。他只知
道,自己正看著蟲群中那飛舞不停,晦暗不明的核心。就這麼看著、盯著、搜尋著,
試圖尋找破解。
仔細地瞧,似乎可以看見,在那核心旁邊,有個什麼小東西在閃爍,帶著點熟悉
的感覺,吸引著他,但卻又無法辨認。無論為何,那都是個合用的標的。一直要到箭
羽離弦的那個瞬間,巫凜才突然想起那是什麼。
那是他的金飾,帶著他所熟悉的雷電之氣。是初次見面時,他送給湘君的禮物。
「不!」驚呼聲挽不回離弦的箭,而錯愕、兇神離體,再加上其他一切的紊亂抽
乾他渾身精力。巫凜只覺腳下一輕,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亦黑或白。
「凜叔!」
王子皋看見叔叔在停頓後狂亂起舞,動作身形令他不寒而慄,害怕得幾乎想哭。
然後,便只見他射擊不知何處的目標,大叫一聲,頹然倒地。事情來得如此之快,王
子皋不太清楚確切發生的事,只隱約覺得不妙。他直接反應地跑上前,希望能幫上點
忙,卻不意為擊鼓的長者攔個正著。
「叱!小子無知,想死也不是這樣來著!」
老先生的語氣很嚴厲,驚得他既恐慌又不知何所措手足。
「他現在渾身的兇神厲氣,你還想就這樣去碰?」老人家的語氣稍微緩和,兼帶
著些莫可奈何的意味:儘管是王子,也不該指望這年幼的孩童能一切清楚明白。他拿
起一旁怯邪用的清酒,含著往面朝地下的巫凜噴灑。
把酒噴完後,他才趨前扶起巫凜,並且仍舊不讓王子皋碰到他們兩個。
不能讓昏厥的巫這樣曝於日下,不知何時醒來。但也還不能進屋裡,免得泰厲之
氣污染室內。長者略作考慮,決定將他扶到左近一株遮蔭的樹下。神智不清的巫凜嘴
裡喃喃咕噥,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倒像是「不」或者「不知」一類,意義不明的單詞。
長者將巫安頓好,自己也坐在旁邊。他叮囑滿臉擔心的王子皋找人準備禳邪清淨
用的水、酒與薰香,並再三提醒他不要讓自己或別人走得近來。
「然後,就祈禱你爹能早點回來。」看著有些惶惶的幼童,長者這麼說:「快去
吧。」
不敢多有遲疑,王子皋很快地便跑遠了。長者低頭看著渾身水漓,分不清是汗水
抑或酒水,而神智依舊昏昧的巫凜,輕聲嘆息。
「是什麼東西,逼使你非得召喚泰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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