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家,巫凜便有些驚訝地發覺,蠻族女孩已經醒了,她已不在他離去時的臥席
之上。
但她也不在這些天龜縮靜默的角落。
事實差得遠了。女孩兒捲起衣袖、束緊頭髮,看上去,竟是忙著清掃整理房間。
女孩雙眼浮腫,仍留著些昨晚哭過的痕跡,但此時見他來,神情卻與昨夜的可憐
截然不同。像面對某種教不聽的傻小孩,她將些許不耐參雜在指點叨唸的語氣中,絮
絮聒聒地說了串聽不懂的話。與此同時,手上收拾的動作卻也未曾稍停。
驚愕之餘,巫凜不禁有些好笑起來:第一,這是他家,不是她家,但她卻表現得
好像相反;第二,看起來,她應該比他還小,卻對他擺出付老氣橫秋的模樣。倒是很
像他年前過世,愛笑的妹妹喜兒,明明只是個小不點兒,卻總愛裝大人模樣數落他。
他同時也注意到,她的聲音雖仍略帶沙啞,但已不若先前粗嘎,而多了些年輕女
子的清脆。他不知道這改變原因為何,不過看樣子應該都是好事。
女孩在一堆衣服前停下動作,露出猶豫考慮表情。
這時候,巫凜才想到,自己對該如何安頓她其實一點準備也沒有。別的不說,這
幾天女孩一直穿著她原有、污損的蠻族服飾,就已經不太合適。只是,他當然不會有
女子衣裳,同時也對該怎麼處理這些沒有概念:這似乎全是女人家的事情。
在這之前,所有這些女人該處理的事情,在娶妻前巫凜只能麻煩嫂嫂處理。遷徙
流離中這也是不得不的從權之計,一殆安頓,王會盡快替他安排婚事──起碼在他遇
見湘君前,他們是這麼打算。
想起自己的婚事與湘君,巫凜又是心下一沉。
他現在一點也不想去考慮這些事情,但若這女孩打算表現得像是這家女主,或許
該將她帶去嫂子那兒。反正他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而她會教她該怎麼做。
那末就這樣吧。既然他要找王詢問大祭事宜,正好便帶著她一起。巫凜正擬出聲
叫喚,卻發現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是以遲疑一下,這才開口:「喂!妳。」
喚了幾聲,女孩這才會意是在叫她。巫凜招手要她過來,女孩狐疑地照做了。
「呃,跟我來,妳該換件衣服,也該學著怎麼過我們的生活。」明知她聽不懂,
他還是覺得該說些什麼:「我會找人教妳的。」
帶她出門時,女孩看來像是滿腹疑惑,不過她終究沒說什麼。
巫凜在王的住所找到他,當時王正在整理弓箭,弓身與弦,箭枝均散在身畔。見
他來,王似乎很是愉悅,暫停手邊動作,向他招呼。巫凜回了禮,王這才像突然注意
到似,問起他身邊牽著的女孩:「她是?則替你帶回來的?湘君?」語氣裡,似是有
幾分詫異。
「這……」王也弄錯了。巫凜想要解釋,卻又不知該從和說起:「王,我帶她來,
是想請大嫂……呃……你知道我家之前沒有女人……」
看巫凜困窘的模樣,王不禁露出有趣的表情,笑:「當然,我想她什麼也沒帶來,
是需要有人幫忙安頓。」他向內室叫喚,招出妻子,向她吩咐幾聲。後者點點頭,微
笑拉起女孩的手,輕聲招呼。許是笑容軟語之功,蠻族女孩沒有猶豫太多,便跟著她
進去了。
「很有靈氣,」王看著牽手走入內室的兩個女子,若有所思道:「過幾年也會是
個美人。」
「呃?」王在說些什麼?巫凜有些驚訝。
「不過,我還真沒想到她原來這麼年輕。」說這話時,王已轉回巫凜,嘴角眉梢,
都帶著抹笑意。
「這我……」巫凜張開口,卻只覺舌頭打結,不知該做何解釋。之前他把湘君說
得有如神降,而王也信任他的判斷。但王現下卻似是在質疑:他是否被什麼沖昏頭,
以致於判斷有誤?
「很不錯呀,小有小的好處.看來出身也頗不凡。」王笑笑,沒把指責說白,卻
也沒讓他多說:「那麼,你來找我,只為這事嗎?」
「不。」無奈,巫凜只得放棄辯解,進入正題:「我還想問有關大祭的事情。」
「嗯?」
「大祭的犧牲,我們沒有抽籤?」
「哦。」王笑了,不甚以為意的表情:「有蠻族俘虜,這次我們不需要抽籤。」
年輕巫師必定是露出些許迷惑表情,因為王補充:「蠻子不比其他部族,不可能
贖身回巢,也難歸為奴僕。」
巫凜緩緩點頭,他大致理解王所說的。以蠻人犧牲,其實古已有之,只是在他有
印象以來,這並未發生過:在這之前,他們並未遇見,或與其它蠻族產生衝突。
「這次祭典會很盛大,要一次彌補過去三年簡慢。」王又說:「希望你好好準備。」
巫凜再次點頭,若有所思。身為巫者,他有義務在大祭中操刀。而過去三年,因
流離之故,不得不簡化祭典,他或可說是空有其名。對這終將到來的任務,他向來是
有些焦慮,卻又有些期待。焦慮怕自己無法勝任;焦慮屆時所面對象為誰。而期待,
則是一種自我證明與成就:這是王、先王、與代代先祖都曾經歷的過程。
若以蠻子犧牲,至少他不用擔心屆時自己面對的是誰。這讓年輕巫師隱約鬆了口
氣,但同時又有些若有所失。來見王前,他曾經偷偷想過:如果,如果中選的犧牲竟
是自己,那末,或許就不用再面對自己失去湘君的事實,不用面對自己讓則重傷的事
實了?
這想法是種逃避,而巫凜從小被教導不可逃避,因而他不敢想得太多太深。
但近來發生的這些事,實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王拍拍巫凜肩頭,似是想說些打氣的話。但就在這時,先前入內的兩個女子──
王妻帶著打理整齊的年輕蠻女──再度走了出來。女孩兒像是不甚習慣目前穿著,只
是低頭看著新衣,有些發愣。她的帶領者笑著將她輕推往巫凜的方向走去。
整理過後的模樣看來十分可愛,令巫凜幾乎難以聯想她先前落魄可憐的模樣。
「是妹喜先前的衣服,我還留了幾件。」嫂子說,懷裡托著個布包:「現下正好
派上用場。」
她將包裹交給女孩:「這些先帶回去,暫時應急是夠了。」
「以後就在白天時帶她過來。傍晚時,我會讓她回去。」她對巫凜說:「但今天,
我想就先到這裡吧。」
巫凜領了女孩回家,只覺兩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他覺得自己
似乎該說些什麼。
「以後,這裡就是妳的家了。」他稍做停頓,尋找下一句話:「但我還不知道妳
的名字,我猜妳也不知道我的。」
「我叫巫凜。」他指指自己:「巫凜。」
女孩沉默。沒有表情的注視令巫凜不由得有些不安起來。就這麼持續了一陣子,
她忽然開口:「巫凜。」
然後又是沉默。
就在巫凜以為她不會告訴自己名字時,女孩動了。
她指著自己說:「芷,芷君。」
而那天的對話就到此為止。
往後的日子,巫凜對於為了準備大祭,自己很少在家的事實,不禁有些慶幸。與
芷君單獨相處,總令他有些侷促,某種彆扭不安。而對她似乎也是。儘管她看來與兄
嫂相處融洽,而她們的課程順利進行,同時也把他家打理得很好。
據說她已學會幾句說話,但他從來沒有聽過,更不曾見她像對嫂子那樣地對他微
笑。
而不忙的時候,他便去看望則。則的情況日漸好轉,但人卻瘦了一圈,也變得比
從前更加多慮。他對「讓家主親來看顧」這事明顯感到不安,總叨唸著要他不要麻煩,
直到巫凜以生氣為要脅才會住嘴。
年輕巫師一直不敢告訴則,他把湘君與女孩弄錯的事實。
時間便在這當中流逝。說也奇怪,明明每天都過得充實漫長,但日子的更迭卻又
意料外地迅速。七日夜的齋戒沐浴說短不短,卻在不知覺間度過,眼看著便到大祭前
夕。巫凜在王子皋與另一個男孩的協助下,換上祭典用的禮服。這是件繁瑣的工作。
披掛妝點完畢,兩個男孩蹦蹦跳跳地又跑去別處幫忙。巫凜轉身要取最後的弓箭
匕首,卻看見芷君正一臉好奇地盯著他瞧。他對她笑笑,驚訝看見她也對自己報以微
笑。但這微笑沒有持續太久,便僵止在她臉上。女孩像是突然看見什麼,瞪大雙眼。
然後,慢慢蹙起眉頭。
驚愕的表情逐漸為厭憎取代,原本僵止唇邊的微笑也跟著消失無蹤。
巫凜疑惑地順著女孩目光找去,看見自己方才拾在手上的二羽金箭。
她認得它們,並且她不喜歡它們。
「妳認得這個?」巫凜朝芷君走近一步,她也跟著後退一步:「妳知道第三枝在
哪嗎?」
女孩沒有回答,繃著臉、抿著嘴,但卻也退無可退,只能恨恨地瞪著巫凜。巫凜
從沒想過,一個如此嬌小的人,表情竟能如此凶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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