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還不能出來!」那是女子哭喊哀嚎的聲音:「不是現在!」
巫凜被關在門外。房裡有群緊張忙碌的女人,以及他哭喊不斷的妻。而他只能待
在門外,等待。
然後等待。
這不是他的戰場。
騷動逐漸平息,但安靜卻並未帶來安祥,只有不安漸增。
巫凜繼續等待。
等到終於有人出來,那是族裡的產婆,表情莫測高深,看不出是喜或憂。不殆巫
凜趨前詢問,她便主動說明:「她沒事了,人沒事。」
「那……」不等巫凜說完全句,產婆便直直搖頭,而他也隨即會意:「噢。」
「你要看嗎?是個女孩。」
巫凜略作考慮便即決定:「不了,我能進去見我的妻嗎?」事實是,他一點也不
想看那死去的嬰孩。重要的是活著的人。
產婆沒有回答,只是挪動身子,讓出進門的路。
房間一角,躺著他的妻。小小身子掩在被蓋底下,只露出張蒼白臉孔。見聞他來,
她輕輕一動,想要起身,卻只是無力。屋裡有股血腥氣味,不強烈,但卻明顯。
「別亂動,躺著就是。」巫凜整整女細身上的被單,又順手理了下她凌亂的頭髮:
「妳該好好休息。」
「對不起,我沒能保住她……」她苦著臉,話未說完,淚水便大滴大滴撲簌滾落。
「細……」他試著安撫:「別哭了。妳知道那不是我們的孩子。」精靈遊戲人間,
從來不會長久。而苦的卻是那些被選為父母的人類,為著不屬於自己的孩子操心忙碌,
末了仍不免要傷心一場。七歲前的孩童儘管多被溺愛,卻從不計入家族,也正是為此。
「我知道,我都知道。」女細啜泣著,頻頻以手拭淚,但淚水卻流得是更快了:
「可是……可我還是傷心啊。」
面對哭得益發悽慘的妻,巫凜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感覺。既是精靈托生,或者
還該慶幸它早早歸返:若是養到五六歲上,那才更是難過。但他也知道,這話現在不
該和她說,因而只能笨拙地輕拍女細,希望她能冷靜下來。
但她仍繼續哭泣,毫無停止跡象。
「妳……」巫凜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再無話可說:「好好休息。」說完,
他便慌忙逃離現場,正好與前來幫忙的王妻錯身而過。
儘管身體似乎復元得不錯,女細的哀傷卻持續了好幾天。即便不再哀哭,卻一想
到便眼眶發紅。巫凜原本還想著,只要時間過去,她自會平靜下來。但現在卻幾乎要
擔心,女細是否會永遠這樣消沉?他決定試著說點道理,看能不能把她從自怨自哀裡
拉回。
「噯,別哭了。」他是這麼說的,一面輕拍女細肩膀:「事實如此,妳再難過,
也仍舊如此。」
「所以別哭了,好嗎?」
她低著頭,不答亦不動。好一會兒,才低低出聲:「為何你總是這樣?」
「總是這麼冷靜,這麼無動於衷。」
她抬頭,哀怨地看著他:「你從不真的在乎,是嗎?」
「我……」巫凜不明白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不明白向來柔順的女細,為何竟在
今日突然發難?「我怎麼不在乎?」
「你以為我沒有感覺嗎?」女細淡淡回答:「大家都不肯說白,但你在我來之前,
心裡就有別人了吧?」
巫凜沒有回話,但她顯然將這視為一種默認。女細深深吸氣,像是吐出話語需要
氣力:「就算是異族也不要緊,把她帶回來吧。至少把心放在家裡,好嗎?」最末一
句,幾乎是懇求了。
「妳……這是不可能的,」巫凜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對此感到驚訝或難過,他不由
得皺眉:「她已經死了,在妳來前就已死了。」
這回答出乎女細的意料之外,她的眼睛睜大了些,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樣……
即使是這樣,你……我不要!」她抱著頭,尖叫出聲。
巫凜試著安撫她,但女細只是尖叫著把他推開:「不要碰我,你走開。」他無計
可施,感覺既虧欠卻又有些無辜:儘管他一向不確定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女細──她
並非他所要求或想要的,但他也確並不討厭她──然她確是他的責任,而他也總盡量
溫和待她,盡自己該盡的義務,卻沒想到竟被如此厭惡。
「真要這麼討厭我,妳還是可以回家去的。」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
原只是希望她別勉強自己,卻不料脫口而出竟會如此刺耳。
女細倏地安靜下來,兩隻眼睛瞪得好大。
巫凜只得連忙安撫,向她保證,他並不有意要說這話。
而女細只是愣愣點頭:「嗯。」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無理取鬧。」最後她這麼說,而他則暗自慶幸事情總算結
束。
但他仍是錯了。
大約兩天之後,巫凜正與則在巡察將熟的田野。有一人走來,神色有些匆匆。他
要找他們的巫。
事情是這樣的。方才他在道上行走,與巫妻女細擦身而過。或許是他多心多慮,
但總覺她神色鬱悶、心不在焉。而那已將出聚落之外,女子獨行,不該走得忒遠,因
特來通報一聲。
「好似是往河邊去的。」那人這樣說。
她不待在家裡,這卻是怎麼回事?巫凜不禁皺眉。他簡單地謝過那人,決定與則
先到那人所說的路上瞧瞧。或許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也或許她早已踏上歸途。但總還
是去確認一番得好。
經過家門附近,他遇見嫂子。王的妻也正要找他。
「我想該告訴你的,妹細看來不太對勁。」她這麼說。
昨天她向她詢問,神態堅定,令人無法拒絕:
『他有過別的女人,昨天已向我承認。』
『請告訴我她的事情。』
還能怎樣呢?只能一五一十,告訴她關於那被喚作湘君的少年蠻女。
那傻女人究竟想做些什麼?巫凜有些急了,他讓則預備二三人手,以便需要時可
搜查那多歧且時而隱沒的小道;自己則照舊帶著黃仔:儘管他不確定狗兒在此有啥用
處,但狗知道人不明白的事情,並且她向來最疼的是牠。
先要確認她真出去了。巫凜在向外的路上問過幾位,得到些相同回答。他又懇求
王妻,讓女人們留心多找著她。然後這才啟程向外搜索。
那傻女人究竟想給大家添多少麻煩?
女細似未刻意隱藏行跡,但細巧如她原也留不下什麼痕跡。她或許是打算走回娘
家,或許想去河邊。無論何種,她都只知方向而不明道路。巫凜選了河邊,他讓則往
有熊方向尋找,然後叮囑:「無論如何,天黑之前必得回來。」
若至天黑,仍無所獲又該如何?
也只能保持希望、禱祝祖靈,而他也已預備擔起責任,向有熊發出惡耗。
他不敢去想,若她竟遇上蠻子猛獸,那會是如何光景?但他同時也作著最壞的打
算:有熊王對此肯定會非常不滿,而巫凜只能希望解決的代價不會太高。他朝河一路
找去,心裡越想越是著急。對她,巫凜從不曾像面對湘君那樣,感覺口乾舌燥心跳加
速,也不曾像在湘君身邊那樣,感覺時間停止。但細總歸是他的妻,住在他的屋裡,
為他持家,安靜而柔順。他根本無法想像,沒有她時,家裡會變得如何。
再怎麼樣,她總歸是他的家人。巫凜向天地事物呼求,乞求細能平安回來。
他們朝河一路找去,四周樹木逐漸變得稀疏矮小。
首先出聲警告的是黃仔。那時他們已近河畔,都能聽見水聲隆隆。黃仔吠著向前
跑去,巫凜也緊跟在後。
她就在那兒。靜立水中,聽聞聲響而回首,因他們的出現而顯出驚訝表情。巫凜
無法不去注意,水已不祥地淹過女細的膝蓋。
「妳想做什麼?快點回來!」他大喊:「大家都在找妳!」
她燦爛地朝他露出笑容,然後一個踉蹌,跌入水中。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快,巫凜只能記得自己跳入河水,踢開絆腳污泥,在混濁的
水流裡扭動著,觸到了她。
他狼狽地將她拖了上來。吸飽泥與水的外衣很重,巫凜不得不在淤泥陷住他倆前
讓它沉入河底。混亂掙扎,拖泥帶水,但他總之是把他倆都弄上岸,累得趴在地上喘
氣。
女細面色蒼白,雙目緊閉。有那麼一下,巫凜以為她已經死了。
但她沒有,她只是皮膚冰冷,氣若游絲。
儘管疲憊,巫凜仍緊抱女細,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裡。
請讓她沒事。他向河神請求:這是我的任性,我的虧欠,但請不要帶走她,不要
以她償還。
女細一直沒有醒來。她只是緊閉雙眼,沉沉昏睡。她似乎沒有吸進太多的水,應
是在落水當下便即昏迷屏息。儘管如此,她卻未如眾人所預期地醒來。
而他們只能守著她的軀體,為她保暖,四方呼喚她的魂靈。
「請讓她回來。」巫凜在宗廟中禱祝,沒有稍停:「這是我的過錯,我的疏忽,
但請不要拘提她,不要以她懲罰。」
女細就這樣沉睡了三日,而巫凜也持續禱祝了三日。
第三日傍晚,王子皋急急跑進宗廟,如此匆匆,以致步伐幾乎不穩。巫凜正要訓
斥他不像個樣子,卻只聽見他說:
「她醒來了!她醒來了!叔凜,你的妻醒了!」
這話聽來直似落雷擊頂。巫凜還記得起身前再次俯伏跪拜,感謝祖宗神靈。然後
他跑回家,慌慌張張,弄不清自己臉上是表情究竟是笑是淚,亦或是不可置信。
他跑回家,裡面似乎有旁人還在。但巫凜顧不了那許多繁瑣,他只見她坐在中間,
滿頭亂髮,表情還帶著點初醒的迷糊。儘管狼狽糟糕,卻是清醒無疑。看見他來,女
細似乎很是開心,卻又有些困惑,她出聲叫喚他名,語氣帶著疼惜:「你怎麼了?看
起來好糟。」
而他聞言,只是摟住她,直想笑:「沒事,沒事。妳回來了,回來就好。」
許是他動作太過突然大力,女細先是微微一愣,扭動一下身子,這才任他抱著。
自己的笑聲中,巫凜依稀可以聽見,女細低語幾不可聞:
「沒事,沒事的。回來的人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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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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