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新婚的那個時候:外面的人群在歡鬧,聲音遠遠傳來,而她一人獨坐漆
黑新房。
女細並不怕黑,也不怕獨處。但此刻她毋寧身邊能有個人,有個她認識、熟悉的
人。
在這之前,女細從沒離家這麼遠過。好似前一天才和女伴嘻笑打鬧,今日卻遠隔
千里。這當然是太過誇張的形容,女細明白。在到此地的漫長旅程中,她早有時間調
整心情,明白這不是玩兒,而是真真實實的重任。但明白歸明白,明白並不能令她不
去想家。初初離家時的興奮如今早已淡去,而她現在只希望身邊能有個認識的人,能
和她說幾句話也好。
『到夫家後,可別隨意任性。』這是母親諄諄的含淚告誡:『別吵著要回家,要
以妳的丈夫為重,操持家務,也別隨意與他爭辯。』
『妳若是再像在家裡這樣凶悍,阿辛,當心丈夫嚇得把你連夜送回。』這是最愛
與她鬥嘴的小哥。當時她只當他是蓄意挖苦,嘟著嘴發了半天悶氣。現下想來,那也
是假借壞嘴包藏的關心。
未曾謀面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們說,他是有隆氏族的巫,王的幼弟與
繼承,出生於春雷初動時刻。儘管他的氏族曾經流浪,現下也已定居、開墾沃土,是
個值得期待的青年。
但要是他不喜歡她怎麼辦?女細想起自己:她的動作不夠文雅、皮膚不夠白皙、
連身材也細瘦乾扁,怎也稱不上豐滿。
要是他見了她,大為後悔,或者生氣了怎麼辦?或者要是更糟的,他是個可怕的
人的話,那又該怎麼辦?
她便這樣揣揣不安地,獨坐暗中,等待。
喧鬧的聲音由遠而近,人們帶著新郎來了。
新郎來了,隨著燈火與跫音逐漸接近,她不由得抬頭張望,想一窺究竟。從她被
告知的形容,女細原以為那會是個威武可怕的男子,但現下看來卻沒有那般恐怖。
倒有點像她那壞嘴的小哥。這麼一想,便覺新郎可親許多。
他朝她看了過來,四目相接,女細有些害羞地低下眼簾:女子不該隨意直瞪男人,
全沒一點規矩。
腳步聲突然停頓,片刻之後,新郎掉轉過頭,奪門而出。
他為何要跑?還跑得如此慌張急促?女細為這變故所驚,不覺有些慌亂起來。難
道是他覺得我長得醜,很可怕?
這麼遠的路程,到這荒僻的地方,再見不到娘親、姊妹與兄長,結果卻是這般?
想到這,想到家人,女細不禁難過起來。
「不能哭,不能哭。」她小聲叮嚀自己:「結婚是開心的事情,不能哭的。」卻
不料越說越是傷心,眼淚水管不住地從眼眶滿溢。
哭都哭了,索性便哭個痛快。要是他不喜歡她,她也不想管他怎麼想。再說,再
說她離家這麼遠,身邊又全是些陌生的人。她想家,也想娘親。
新郎再來時女細沒有察覺,只是低著頭猛哭。一直到他的聲音響起,這才突然驚
覺:「怎麼了?妳在哭什麼?」
「對不起,」她抽抽搭搭地擦淚,吸鼻子,想起現在不是哭泣場合:「你是不是
討厭我了?」
「沒有。」他說著在她身邊坐下,語氣有些無辜:「我沒有討厭妳。」
「那為什麼你一看到我就跑走?」
「我……我只是有點驚訝。」新郎答:「妳和我妹妹很像,只是她前年過世了。」
「對不起。」儘管他答得有些遲疑,女細寧願相信那是真話。才剛見面就這麼大
哭大鬧,他一定覺得她既任性又討厭。她徒勞地試著用手背抹去淚水,一時間卻是怎
也擦不乾淨。
大約是看不過去,新郎終於開口,不知是警告還是勸:「別哭了,再哭妝都花了。」
妝!她完全忘記這回事了!被淚水這樣一浸,那還能看嗎?「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哭的。」女細急急忙忙,想用衣袖吸走淚水。沾沒兩下,卻被身旁那男
人拉了過去。
他抬起她的頭,幫她擦臉。動作很大,讓女細覺得臉上的妝彩不是整個抹得糊了,
就是被擦得一點不剩。但下手儘管重了些,他的動作卻很是仔細,神情也很專注。
應該,是個好人吧。
女細就這麼瞧著他,直到新郎把視線從她的臉龐移到眼睛,再次四目相對。這才
想到自己又直直地瞪著人家瞧了,她趕忙把視線轉開,低下頭來:「對不起,我不該
直接瞪著你瞧的。」
「妳不用一直向我道歉呀。」新郎笑了,樣子很是好看:「而且我不覺得那樣有
什麼不好。」
「可是娘說……」女孩子不該直瞪著男人家看,那樣沒有禮貌的。但正想爭辯,
女細卻又想到臨行前母親與小哥的話,急忙住嘴:「對不起,我不該一直說對不起的。」
想想其實這麼說蠻滑稽的,為道歉道歉。
「好啦好啦,不哭就好了。」他似乎倒不怎麼在意:「我還不知道,妳家裡的人
都怎麼叫妳的?」
「爹娘喚我妹細,兄長……哥哥都叫我妹辛。」她嘟起嘴,露出點不以為然的表
情。就像紅椒的味道一樣,小哥總是這麼說的。
「那我也叫你細吧。我想妳該早就知道了,我是這裡的巫,名喚凜。」
「巫凜。」她複述著,確認。之前他們的確曾告訴她過,但那時這只是個毫無意
義的人名。
女細承認,儘管後來他伸手摟她的時候她依然有些緊張,但整體來說她其實是感
覺安心。安心丈夫是個溫柔的好人,而非想像中的威嚴可怕。安心他當是個能仰望終
身,禍福與共的良人。
但是她錯了,錯得忒離譜。
或者,也不該說錯。只是情形遠不如開始想得簡單。
巫凜待她十分溫和,甚至可說是小心翼翼。然而,也僅只是如此。但女細一開始
沒有查覺,只覺得有些疑惑。
疑惑,當她對他說話時,他似乎總不在聽。只做出聆聽模樣,卻心不在焉,不論
她說的究竟是喜訊惡耗,有趣或哀傷,都是一個表情;問他什麼,他也總不置可否。
還有,為何他總是一個轉身,就不知走到哪去,總推說族裡事情忙碌,到晚才得回家,
但就連王在家的時間都比他要長。更奇怪的是,每當他倆燕好時,他的視線總像直穿
越她到背後某處。
一次又一次,她滿懷希望地對他訴說,她為他做的事情、她今日的驚喜、以及各
種可笑的小小新聞。然而一次又一次,她只能在他漫不經心的打斷與弄不清狀況的無
辜眼神下,啞口無言。
幾經挫敗之後,女細這才逐漸明白:她的丈夫並不討厭她,但他恐怕也不曾喜歡
過她。他待她只像個必須的貴重器物,儘管小心照料,卻並不珍愛。可即便是再不喜
歡她,這總也還是他的家呀。有必要表現得如此漠不關心?
她變得沉默,不再說:「我告訴你喔……」
是有其他的女人嗎?在安定之前,他們曾與蠻子打過一仗,擄來許多蠻女。
但這有必要瞞著她嗎?女細試著打聽,但即便是待她最親切,領著她走過離家無
數混亂與不安的嫂嫂,也不願對這多談。令她總在他有過什麼,卻又沒有什麼間猶疑。
或許是她只是多心,女細不由得這麼告訴自己。他仍然是個好巫,管照族中事務,
也是王最信賴驕傲的繼承。或許,他只是木訥而不善言詞,或者就像嫂子說的,男人
有時總是粗率傻氣一些。或許只是這樣而已,女細試著這麼說服自己。
況且她現在懷有身孕,肚子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大。或許等孩子出生之後,家裡就
能變得活潑些,更有生氣些。這麼一來,即使他總是不在,總是神遊物外,她們還是
能好好建立照護這個家的。
但她又錯了。
那天,女細出門散步。她確定自己已經小心避開所有將收割的成熟田地:她的時
間未到,不能冒這風險。但事情還是發生了,讓女細毫無頭緒,想不出自己究竟有何
疏漏,究竟是衝撞何方神聖,冒犯哪個鬼靈。
而一陣陣劇烈的宮縮讓她無暇細想,只能狼狽地尖聲求援。
「不行!還不能出來!不是現在!」
那是場可怕的混亂,女細甚至不願回想。但她仍清楚記得,無視一切懇求挽留與
阻止,提早來到人世的嬰兒,只比大張的手掌略寬一些。它甚至無力哭泣,只微動一
下,就這麼結束而去。
「是女孩子。」亂中有人如此告知,儘管女細聽不出這話有何重要。
然後,他來了,要她好好休息。
女細試著告訴他她的沮喪,但話未出口,便成大顆淚水串連而下。
「別哭了。妳知道那不是我們的孩子。」他試著對她講理,告訴她那夭折的幼兒
只是精靈。
他以為她不知道這些嗎?
就算孩子是假,她有過的那些期待,她感覺過的那些動作與重量,還有那張紫青
色,張著小口卻無能呼救的小臉。難道這些也都是假的,都這樣就算了嗎?他什麼都
不知道,什麼也不懂,卻想指點她知道!而知道歸知道,單是知道,可不能減少半點
傷心。女細止不住地哭著,既是失落,也像是要把出嫁以來的所有怨懟一氣哭出。已
經逝去的不會回來,但起碼也讓她有機會哀悼。
他輕輕拍她,但動作僵硬,似是有些手足無措。
不要對她講理,不要對她說教。這種糟糕的時候,女細只不過想他能陪她一下,
明白分擔她的難過。
但這回期望依舊落空。沒有待得太久,巫凜拋下句「好好休息」便倉皇離去,留
她一人獨哭。
儘管嫂嫂很快便來,細聲給足安慰擁抱,想起丈夫的態度仍讓她陣陣心寒。
而在那之後,他甚至表現得彷彿這一切沒有發生,好似她不曾有孕也不曾悲慘地
失去孩子。這讓女細更加難以平復,明明已近冷靜,卻幾次想起都讓她難以自己。
然後,他再次試著對她說理。
「事實如此,妳再難過,也仍舊如此。」
「所以妳就別哭了,好嗎?」
女細原本不想多說什麼的。她原只打算謹守順從本分,一如母親告誡,一如以往。
然而這回她忍實在不住了,既然他對這家從不關心,那末她也沒有必要繼續維持假象。
「為何你總是這樣?總是這麼冷靜,這麼無動於衷?」她抬頭看他,質問:「你
從不真的在乎,是嗎?」
「我……」而巫凜狀似一頭霧水,摸不清頭緒:「我怎麼不在乎?」
「你以為我沒有感覺嗎?大家都不肯說白,但你在我來之前,心裡就有別人了吧?」
女細問得肯定,心理卻希望自己只是猜錯。
但巫凜沒有回話,沒有否認。
她深深吸氣,努力擠出話語:「就算是異族也不要緊,把她帶回來吧。至少把心
放在家裡,好嗎?」最末一句,女細幾乎是懇求。
「妳……這是不可能的,」但他只是皺眉,停頓半晌:「她已經死了,在妳來前
就已死了。」
所以,這就是她一直猜想的答案。有什麼,卻也沒有什麼。她一直猜想的蠻族女
子,其實早已化作塵土。但儘管是塵土,卻仍緊鉤他的心緒,不給她一點機會。女細
此時只覺得荒謬,只覺得己身無謂。她不禁兩手抱頭,尖叫出聲:「我不要!」
她是如此激動,以致於當巫凜靠近過來,不知想做什麼時,女細只是尖叫著推開
他:「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走開!」
然後,他說了那句話,像是突然甩了她一掌,亦似雷霆擊頂。
「真要這麼討厭我,妳還是可以回家去的。」
那聲音是如此之冷。而在這一切之後,他能想到的竟是要她回去?他怎麼可以那
麼說?
對他來說,她果然什麼也不是。她不清楚自己究竟露出何種表情,但巫凜又說了
些別的什麼,語氣比先前柔軟許多,只是女細完全無法聽懂:一切僅是字串流過耳際。
要她走的話,為何當初不在第一個照面就將她遣回?為何要等到現在,在這一切發生
之後?在這種時候,她要怎麼能回有熊?用什麼臉回去?他怎麼可以那麼說?他怎麼
可以那麼說?
女細以為自己會再哭出來,但她沒有。她只是生硬地道歉,為自己的失態衝撞,
然後結束這場爭執。
之前究竟發生過什麼?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在死後仍讓他魂不守舍至斯?女細
想知道,而且她要知道。她找到嫂子,決心這次定要問個明白。
「請告訴我那個女人的事情。」她問:「他已經向我承認,所以,請讓我知道。」
許是為女細的直接,許是為她說話的肯定感到驚訝,原正紡織的嫂嫂停下工作,
睜大雙眼。她先是不語,然後這才回答:「妳想知道什麼呢?她在妳來前便已離開,
我想,那只是個插曲。」
女細沒有考慮太久:「全部,我想知道全部的事情。從開始到結束。」
那是個少年蠻女,嫂子如此回憶。他自一次獵隊中脫離獨行,在那條大河旁遇見
了她。儘管語言不通,但他陷得很深,每隔一天便去河邊看她,將她誇成了女神降臨。
「有段時間我和王都有點擔心。」她這麼說,擔心他其實是受精怪媚惑。然而,
他帶回的信物上並未有惡氣纏繞,王是這麼說的。或許真是受神靈眷寵亦未知,儘管
若真是如此亦同樣值得擔心。
與蠻族的爭端之後,他們發現那原只是個少年蠻女,似乎出身高貴但卻仍是活人,
心裡反而安定不少。
「她的年紀與妳接近,是個安靜的孩子,雖是蠻子俘虜卻也不難相處。」嫂子如
此評論:「儘管如此,她似乎並不和阿凜特別親近。」
「我懷疑一切是他自己少年熱戀的妄想,雖然我並未點破。」
女孩後來趁著大祭舉行,四野無人時逃走,人們說她最後往河邊走去。
「畢竟,是個蠻族。」王妻結論:「我想她還是喜歡原本蠻族的生活。」
「事後他沮喪了一陣子,然後才與妳成親。」
所以,那女孩什麼也沒做,她甚至並不喜歡他。究竟是何種人物,才會如此而仍
令他迷戀至斯?究竟是怎樣的河水,才能生出這般人物?女細想要知道。
她想去河邊看看,當然,不可能真的遇見那一個她,但只是看看河邊也好。看看,
他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地方遇見了她。看看,那究竟是怎樣河水。
她告別嫂子,心不在焉地向外走。接下來的一整夜,她都完全無法拋開這個念頭。
只是看看就好。看一眼,很快便回來了,應該沒有關係吧?
河的方向,在哪邊呢?第二天早上,送出丈夫,女細依著印象,慢步向前。
隨著她越行越遠,四周逐漸出現樹木,變得濃密又漸稀疏矮小。而隨著大路漸漸
變小,她的步伐也隨之加快。應該是這裡沒錯。快點,只看一眼,一眼就好,再趕回
家也還來得及灑掃做飯。她開始聽見水聲隆隆,眼見長草叢叢豎立。
那是條大河,寬得幾望不見對岸,河水深沉,泛滿波光潾潾。女細走近前去,低
頭看見自己水中的倒影。她一定長得很美,那個蠻女。看著自己被漣漪弄皺的臉龐,
女細不禁忌妒起來。總是我不夠可愛,才會落得如此?一簇簇植物根莖在水流拍動下
不斷激起漣漪,模糊水面影像。
近岸的水並不深,把腳沾濕,應該沒什麼關係。女細試著再往前一些,撩起衣擺,
踏進水中,避開漣漪干擾。卻不意她的動作激起一陣污泥,混濁了水面。
再往前一點,再一點。小心一點,別再攪得一片渾濁。她靜靜站著,面向上游,
等待水面平靜。
一串狗吠打破寧靜,女細驚愕地回頭張望。
那是他,巫凜戴著黃仔。他對她大叫了些話,大約是「快回來」之類,女細沒有
聽清,河上的風把聲音都吹了開去。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為何會在這裡?為何會
知道她在這裡而竟來此接她?
女細笑了,真心高興的笑。她邁開步伐想立刻到他那邊去。怎料河底沉重吸人的
泥漿竟在這時作怪,將她拖下水裡。
落水的一刻時間似乎變得很慢,但她卻也無力反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跌撲。
而在水底,原本緩慢的水流這時感覺卻強勁非常。水流無情灌進口鼻。我會死,這是
那個片刻女細唯一能想到的,至少他不用再面對自己不愛的妻了。
然後,就是一片黑暗。
當女細再度睜開眼睛時,只覺得頭昏昏沉沉地痛。她有些驚訝身邊的人數眾多,
還有嫂子也在。
「怎麼了嗎?」她疑惑。
沒事了沒事了,醒了就好。人們這麼安慰:「妳還記得之前發生的事嗎?」
之前?她只記得自己想看看河,卻整個跌了下去。那很可怕,她不想再來一次。
「妳昏迷了三天。」她們告訴她:「巫凜在大廟裡也跪了三天。」
他?為她?怎麼可能?正疑惑間,一個人影冒失地跑了進來。
那是巫凜,儘管她從未見他如此邋遢,連鬍渣都冒得滿臉。但那的確是他,兩步
三步,朝她衝來。女細忍不住出聲叫喚:「你怎麼了?看起來好糟。」
而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一把摟住女細,力道又大又突然,讓她手臂擠上肋
骨,頂住無法呼吸:「沒事,沒事。妳回來了,回來就好。」
這是真實亦或夢幻?女細輕輕掙扎,試著讓手臂挪開發疼肋骨。若是作夢,那應
當是不會痛的吧?無論眼前是夢是真,有件事她可以肯定:
回家的人不是她。
他才是那個終於歸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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