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夜，牠們在一處深山歇息，當然是烏英提議的。領頭的飛天像是一點
也感覺不到疲倦似的，或許從鳴鳳死之後，牠的魂魄也隨著一同逝去了，至於落
日……牠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點。
那天正是望。
「是滄月……」
「滄月出來了，快點仔細看紅星的位置……」
「……滄月之東……」
烏英發現週遭氣氛變得凝重，霧氣籠罩著牠們。原本寂靜的深山紛紛傳出細
微的氣音，那是妖怪交頭接耳的聲音。烏英驚覺這片山林竟藏著如此多的妖怪，
氣息隱藏得比牠們還徹底，牠忽然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悲哀，原來想成為人類的
妖怪竟是如此之多。
滄月出來了。
山林間沉默到了極點，迎接滄月的到來，妖怪本身並不怎麼互相仇視，或許
該說是一點也不在意非我族類的生存，如今卻是異常的有默契，畢竟牠們都想成
為人類。
風吹過，吹起幾片牠們沒抓穩的霜葉，飄飛在林、月、夜間，翠綠色的霜葉
順風扶搖直上。
牠們全然不在意，定定看著滄月，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落日從前曾親眼目睹過一月兩次的神聖時刻，原本應是高掛滿月的星空，卻
在望夜變得消瘦，但從前牠總認為「滄月之東、晨光之西」只不過是個因應自然
變異所產生的傳說而已。
今天牠則慎重地將霜葉移近眼皮，牠瞇著眼才看到在弦月的右邊有個微不足
道的小紅點，也就是所謂的滄月之東。
「喂、落日，你看到了嗎？」烏英喚著牠，手也捏著一片霜葉。
落日心不在焉地說道：「嗯……」牠至今仍似乎能聽見許多喙族長者耳提面
命地道：「朝著紅星飛去吧，或許那裡有你們所要追尋的東西，但到了那邊會發
生什麼事，我們也不清楚。」然後過了片刻，又忍不住提醒牠們，「總之，一切
小心為上，許多其他喙族青年再也沒回來過。」
「朝那邊飛就能夠成為人類嗎？」飛天出乎意料地開口了，烏英與落日都沒
預料到，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落日在圖上標清下一次的路線後，緩緩回應：「或許吧，現在我們只能往前。」
迷濛的新月下，三對飽滿的羽翼振起，沙沙……刷過枝葉的聲響捧著牠們的
身影，漸行漸遠。沙沙……
沙沙……貓又緊緊盯著。
暗綠草叢內窸窸窣窣，一點也沒安分下來，像是藏著什麼東西一般，看起來
不是很龐大的東西。幾隻貓又暗忖自己的利爪應該對付得了，緩緩排開包圍草
叢，且疑心地躡步走近。
倏地，雜音停了。牠們繼續站在原地等待。沙沙……這幾隻貓又嚇了一跳，
聳起身上的毛髮，眼睛張得極大，瞳仁卻像根針般細，瞪向眼前發出聲音的草叢。
就這樣僵持良久，草叢內又一點動靜也沒有。
其中一隻貓又皺眉，閉眼朝前方嗅了嗅，才猙獰地揚起嘴唇：「聞不出來……
人類？妖怪？出來。」
過了片刻，一名樣貌約十六七歲的少女高舉雙手從草叢走出。
「不好意思……我叫夜子……我好像迷路了……」
李蓮華恍惚間又被車輪的晃動聲吵了起來，嘎嘰、嘎嘰……「真是悲傷的曲
子呢，」她匆忙起身，一枚霜葉從身上落出，著地，接著她熟練地從袖口滑出小
刀，鋒芒一閃而過，才發現原來是那位幻狐族坐在商車的對角向她微笑，「我是
說昨天妳彈奏的那首。」李蓮華發現牠眸內的瞳子跑得極快，像在繞著什麼似的，
大概是幻狐族特有的體質吧。
「日安，」李蓮華勉強微笑，在白色的斗篷下悄悄將刀收好。昨天光是為了
計算滄月之東的位置，就花去她不少時間，自然也睡得少了，至今她仍有些睏。
「日安。」對方回禮，相當有禮貌。
還好是妖怪，如果是人類她反而比較懼怕，人類邪惡多了。李蓮華抬頭，一
抹煦光塗在她臉上，原來朝陽早已升起，越向東越見氣候轉涼許多，西方多雨的
景緻在東方完全見不著，她看了看，感覺東方的都市果真更大，但是都市與都市
間的距離卻顯得更遠。
「請容在下一問，妳是第一次到東方來嗎？」牠問。
「嗯，」她將練習了很久的說辭搬出：「因為家父在東方貿易，前些日子家
母不幸早亡，故我放下之前歌伎的工作，出來尋找家父。」
木輪好像撞到了什麼障礙物，整車都震了一下，然後才平順地繼續行走，嘎
嘰、嘎嘰……木輪平順地壓著小路，壓過了冒出的荒草，還有一些小石塊。
「是嗎……」幻狐族的點頭，接著欣喜地笑著，「妳好，我叫湛藍。」
「對了，之前真的很感謝你借了我錢，到時候我一定會全數奉還，我是──
李祥英。」她說道。
嘎嘰……行駛的雜音彷彿在悲鳴一般，她想著。
「錢的問題不大，既然我們是旅行的夥伴，本來就應該互相幫忙。」不過人
類似乎不這樣想，李蓮華心裡想著，也沒說出來。「昨天那首曲子好聽，但相當
悲傷，妳的心情不太好嗎？」湛藍相當關切的問她，「雖然之前就見過妳，不過
那時妳似乎不太願意出風頭呢。」
李蓮華敏銳地察覺到話中的問題，避而不談，「真的嗎？」她彷彿一名歌伎
般，單純因為自己的音樂被讚賞而露出微笑，「那首曲子是我自己的得意作，以
前就是靠著這幾首搬不上檯面的歌才得以在那樣的環境下生存，你也知道歌伎如
果不受到賞識，就很難維持生活。」
「雖然技巧不怎麼純熟，卻帶給人很深刻的印象，那是一種極為悲傷的情
感，如果沒有一定的遭遇，無法彈出這樣的音樂。」湛藍望著天，「我昨天注意
到妳在看紅星，通常人類不太注意紅星，是不是？」
「哦，你說滄月之東──那你想成為人類嗎？」李蓮華問。
「我想啊，」湛藍頭仍高高望著天際，幾絲浮雲掩住太陽，商車上的溫度明
顯又減少了，「我是很想成為人類，不過當個妖怪也不錯。」
「對，當個妖怪其實也不錯。」
她笑。
嗯，當個妖怪。
「聽說妖怪去滄月之東就能成為人類哦。」
「哦？」
「嗯。」
「那如果是人類去呢？」
在此之前，少女從來沒有與其他種族面對面的經驗。在母親去世為止，她一
直都居住在人煙稀少的村落內。
但她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恐懼，反而覺得有種親切感。
那是少女第一次與妖怪正式見面。
朝陽高掛在天空，夜子瞧著眼前這群龐然大物悄悄縮小，她捏著手上的霜
葉。為了避免被他族或是人類襲擊，牠們將身後的幾條尾巴也化掉，終成為跟尋
常野貓沒兩樣的生物。但這群生物的眼睛仍透露出不一樣的色彩，牠們正瞪大眼
睛直視自己，又用嫌惡的表情嗅了嗅。
蒼綠的樹林蒙上一層橘色的日光，原本陰暗的草叢已然明亮，樹林間充滿著
活力的光輝。
「喂、人類，」其中一隻貓又咧嘴呼喝。
「啊……是……」聽到貓又在呼喊自己，夜子有禮地作了揖，「怎麼了嗎？」
「為什麼你的樣貌是人類，卻參雜著微薄的妖怪氣味？嘖！什麼妖怪，真是
作噁的氣息。」
那隻貓又後足安踏在泥地上，卻抬起一隻前足在鼻前揮動。
聞言，夜子揚起兩隻手，迴了一圈，朝自己身上嗅了嗅，「咦，我身上沒有
什麼奇怪的味道耶。」她又笑了起來，「不過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妖怪的氣味是
怎樣。」
人與妖怪的氣味混合，持續飄入貓又靈敏的鼻內。
吼……貓又面對眼前奇異的人類低聲怒吼，雖然身軀變小，仍聳著體毛蓄勢
待發，更有幾隻已經從前後四足亮出了利爪。無論是什麼族群，面對未知的事物
總是會相當警覺，尤其是以狡猾聞名的貓又。
「這樣怎麼了嗎？」夜子問，她有種眼前的生物又要變大的錯覺。
貓又蠢蠢欲動。
從草叢傳出細微聲響。沙……
夜子好奇地轉頭，「那邊好像有什麼呢？」
刷──
貓又一見大好時機，紛紛預備撲了上去，卻馬上被一聲男人的喝斥打消念
頭。「退下！」伴隨著好聽的嗓音，一對人類的裸足從草叢穿出來，見到來者，
貓又迅速分為兩排，垂頭迎接。
「長老……」
男人越過貓又所排好的行列，他穿著麻衣卻沒穿鞋子，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
村民，一頭漂亮的墨色長髮及地，夜子看到他兩隻眼睛內的瞳仁如針一般細。
「嗯……哼……」他對夜子咧嘴笑著，「這樣的狀況真是許久不見了，沒想
到這樣的時代也有半妖出現。孩子，妳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是夜子。」夜子疑惑地望著男人回答。
男人轉頭睥睨兩排低頭的貓又，瞳孔發出異芒，「你們！連半妖的氣味都聞
不出來了嗎？你們自傲的嗅覺呢？」
嗚……貓又瑟縮在地上，嗚咽著。
幾朵白雲飄過，明亮的日光也漸漸被雲朵掩蓋，林間又回到了原本的暗綠色。
「尤其是，出身自我們貓又族的半妖。」男人說完後，走向前拉著夜子的手
兀自回身，然後向深邃的樹林內行走。
那兩排貓又也跟在夜子的後頭躡步向前。
走著走著，忽然間夜子發現領著她的竟是一頭揚著九條尾巴的黑色貓又。
「歡迎回來妳的家，孩子。」
旅程的開始──
嚓嚓嚓嚓嚓嚓嚓。
「呼……你跑快一點……」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兩雙不停奔馳的腳。
「我……哈啊……哈啊……等一下，我已經跑夠快了……」
嚓嚓嚓嚓嚓嚓嚓。
「哈啊……呼……」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穿越了昏暗的山林，踩過無數散落在地的枯葉，他們的雙足仍動著，腳掌又
踏過泥濘。腿上佈滿了鮮紅色的爪痕以及各式各樣的輕微外傷，大約是疾馳之下
所造成的產物，其中一人的腿上還綁了頭巾止血。
「……追來了嗎？」不時地回過頭去看。
嚓嚓嚓嚓嚓嚓嚓。
「呼……呼……呼……」
他們穿著山下村落特製的麻衣，雖然看起來廉價但縫工卻不錯，肩上正挑著
一根扁擔，掛著大大小小的東西，有野山雞、草藥等物品，應該就是這座山腳下
村莊的村民。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月光灑落在叢生的霜樹上，霜樹的樹枝又細又長，像是攬了銀霜在枝上，但
他們無暇觀看這副美景。
「請問，呼……你們兩位跑這麼快是在躲誰嗎？汪。」
從高處傳來的聲音，就在樹梢上！
他們仰望天空，滿月已被烏雲遮蔽，黑暗宣判了人類的死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
嗚──呼呼──
呼呼──
嗚──呼呼呼──
烏雲散開，在高掛滿月的星空下，妖狼族依地位漸次由洞穴竄出，一齊仰天
悲切長嗥。幾聲狼嚎在遼闊的山林中依次響起，那是妖狼族在月夜的悲鳴、高歌，
也是對於其他族群的警告。妖狼族總是以七八隻狼為一群集體狩獵，在妖狼族中
每隻狼的地位也不盡相等。
妖狼族是高傲的，即使是在人類勢力變大的這個時代也是如此。
慘切的涼風拂過這座靜謐的山林，妖狼族在此定居已久，從來沒有村民敢上
山採獵，人類的蹤跡最多只到山腳，他們只敢在山下形成村落而已。如果斗膽上
山，只有被妖狼族撕裂當成食糧的份。
若是妖狼族找不到食物，首領有時候更會帶領眾狼襲擊村莊。因此，處在偏
遠地帶的這個村落便開始年年繳納祭品以保安全。
兩道快得連月光都趕不上的身影在山中疾馳。
「哥……汪。」童聲。
「嗯？怎麼了？汪。」
「我們不是想要成為人類嗎？汪。」
「對啊，對於這點你有什麼疑問嗎？汪。啊……是怕被首領追回去嗎？汪。
不用擔心啦，他們不可能為了我們就出動村裡的警備，更何況剛剛的血腥味掩蓋
了我們的氣息，汪。」
「唔……不是啦，汪。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麼？汪。」
「既然我們要成為人類，為什麼剛剛還要殺了那兩個人？汪。」
咧嘴笑了。
「原來是這個哦，汪。因為我們需要糧食嘛，如果還沒成為人類就餓死的話，
不是很糟嗎？汪。放心啦，我有先看過人類平常生活習性的書才敢作，汪。」
「原來如此……我懂了，哥哥，嘿嘿……汪。」
「因為是特殊情況才這樣，如果是平常時候的話，我們就不能傷害人類哦，
知道了嗎？汪。我們繼續往紅星奔去吧！汪。」
「我知道了，汪。」
妖狼族的兩名少年正叼著兩隻人的臂膀不停地在林間穿梭，霜樹細而利的樹
枝無法傷到他們半分。
長嗥是不得已的習性，我們只是想成為人類而已。
在這個漫無人跡的夜裡。
「湛藍、湛藍先生……」
湛藍只知道自己被搖個半死，本來想翻身又繼續睡，不過來者似乎定要把牠
叫醒才甘願，牠只好緩緩張開眸子，眼前突地一片模糊，然後一切慢慢清晰起來，
在眼前搖著牠的正是李蓮華。
「原來是你啊，祥英小姐。」
湛藍朝她一笑，慵懶地伸展一下四肢打了個哈欠，兩隻尖耳朵也抖了抖。
「湛藍先生，日安。」李蓮華同樣是圍著一件大大的白色斗篷，或許是為了
禦寒吧，湛藍心想。
牠轉頭看了看，沒有什麼異狀。
商車一樣微微移動、搖晃著，這趟旅程看來會很平靜。只是越往東去，地上
的植物便越矮，據說在最東邊日出之地還會下雪。湛藍一直覺得很奇怪，既然是
日出之地應該會很暖和，怎麼還能下起雪來？
「日安。」牠說，「為何祥英小姐今日特地將在下叫起呢？」
昨天是他們首度談話，牠沒預料到她會繼續找牠講話。
李蓮華的臉上透露出不知所措的情緒，她本來不打算找牠的，跟任何人過於
熟稔對她來說沒有好處，不過這件事情顯然只有牠能回答。
「湛藍先生……」
商車很安靜。
「咦，怎麼車上的人都不見了？」
啪、啪、啪──
像是什麼東西在拍動翅膀的聲音，風漸漸變大。
啪、啪、啪──
湛藍無暇思考，李蓮華這時候又開口了。
「湛藍先生……」她指著遙遠的彼方，「那、那……是什麼？」
刷──
突然，一陣湛藍從來沒經歷過的巨風從遠方席捲而來，牠與李蓮華像是被海
浪捲起一般被騰起，而後由高處掉下。這陣風將這片草原上所有的植物都吹折
了，更遑論幾乎要被吹垮的商車。
牠躺在草原上看著一望無際的藍天，幾朵白雲飄得飛快，然後牠看見了一大
片約幾十里的黑色物體從牠眼前掠過。
啪、啪、啪──
振翅的聲音源源不斷。
啪、啪、啪──
這應該是非常巨大的物體，是妖怪嗎？
而後，湛藍看見了──
一個幾百里比山還要大的生物在空中翱翔，牠的每一次拍動都像是要把空氣
震碎一般，那生物一振翅便往前了幾千里，拍動了幾次翅膀後漸漸變小成為一個
渺小的黑點，朝東方飛去，之後再也看不清。
「那是鵬。」牠躺在地上說。
「鵬？」李蓮華心有餘悸，「也是妖怪嗎？」
「是妖怪，」湛藍笑了，「不過，是傳說中的妖怪。沒想到我竟然在有生之
年會親眼目睹，真是大。」
「牠會吃人嗎？」
「不會，牠算是一種神物，如果接近海洋牠還會化身為一條大魚『鯤』，同
樣也是非常的大。」
「牠往哪裡去了？」
「應該是東邊……」
湛藍跟李蓮華都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出一樣的話。
「──滄月之東！」
在遠方的天空，鵬越飛越高、越飛越快，飛進了雲層。然後，再也找不到牠
的蹤影。
「鯤化為鵬，大幾百里，一振翅能使雲滅，其出沒於滄月之東，晨光之西，
能使妖物化為人。」
第一章 〈啟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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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文，英文，很差。語概，文概，通殺。
必修，選修，全掛。
世風日下，
被２１，我在台大。
--《天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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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18.166.158.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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