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感受
(1)
就在妳整屋子找鷹的這段時間裡，關昕一直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盯著剛才那個
水杯和那碗變甜的湯動也不動。
為什麼我要在這裡？為什麼我要忍受這些？憤怒的表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她突然
站了起來，椅腳大聲地磨擦老舊地板，在場的靈不約而同望向她的同時她已經衝出餐廳，
隨即從馬廄的方向傳來馬匹受到驚嚇的聲音，這在鷹堡是不尋常的動靜，在三樓書房的
妳和安格斯立刻終止對話同時望向窗外，發現在馬廄的居然是關昕！
她要做什麼？為什麼躍上馬背？
而馬蹄已經開始動起來了，關昕駕著安駒飛快衝出冷鷹堡，守衛靈也來不及阻止。
看見關昕那壓得低低的背影，好像打算來個狂奔似的已經衝出鷹堡大門外了，背影
很快在縮小，越跑越遠。
簡直是反射動作地，妳當場從三樓高的窗戶直接往外跳，一落地就豹跑起來，拼命
追上她時妳們卻已經不知身置何處，只確定還在冷鷹堡的轄區，兩旁是藍色和白色的冰
扭轉成的柔軟波浪，而天空的顏色也沒有問題，妳們跑了很久，豹要追上馬本來就不是
困難的事情，可是沿路以來，安駒像抓狂一樣使勁向前奔，還真的讓妳追得有點吃力，
當然了，因為真正抓狂的應該是關昕，好像在跑的其實是她一樣。
「妳到底要去哪裡？」妳緊追在後，有一點惱怒，因為妳跑得越快，吸進肺裡的空
氣就越是能讓妳「察覺」痛苦，氧氣又冷又稀薄，妳的心跳變快了，妳應該覺得累但卻
沒有，靈力在妳開始疲倦之前就被使喚出來，那表示…妳在浪費它們！光是在這裡奔跑
誰也不對付，就對妳很不利！
但她完全沒有回應妳，眉頭完全縮攏在一起，那眼神像是她這一刻 絕．對．會逼退
任何攔阻她去路的靈和人。
再跑下去是溫德爾區，妳知道她只是想離開，好像不立刻逃離這個地方她就會原地
被痛苦之妖消滅。妳可以理解，換成是妳也會想要離開，冷鷹堡讓她又冷又餓，即使是
正午的時候，鷹堡的城牆看起來也那麼陰暗，加上鷹偵測的眼光總是自四面八方逼迫而
來，妳不敢想像關昕眼中的冷鷹堡到底長什麼樣子，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漂亮莊嚴可
言，有的只是恐怖和蕭瑟而已。
同樣的速度奔馳在關風領域的話，路旁出現的人類、矮屋、羊群都會因為馬蹄的快
步移動而模糊地一閃而過，可是在這裡，無論跑得再怎麼快，映入眼睛的畫面永遠像靜
止不動一般，冰川兩旁除了厚積的白雪還是厚積的白雪，並且那雪堆的樣貌和一百碼前
的還一模一樣哩。妳看就算把腳底下的地給鑿開來，剖面下探數千呎絕對也只有冰不會
有別的。
到底要跑到什麼時候呢？妳是真的想去溫德爾區還是只是想離開這堆無止盡的冰？
安駒真的是一匹很不錯的坐騎，牠忍耐力十足，跑起來揚起的塵土或冰雪都不多，
並且步伐協調穩定，特別是當路面崎嶇難行時，牠的蹄不可置信地居然有一套自己的方
法去消化那些顛簸，坐在馬背上不大感覺路面有多難走。而且牠和關昕默契十足，有時
關昕只是輕輕踢牠的肚子，牠就立刻知道該放慢速度還是該加快腳步，像牠了解牠的主
人，且願意受她的控制。
但不管安駒再如何適應這裡，再跑下去真的不安全，妳們離冷鷹堡太遠了，前方的
天空顏色是人類世界的黃昏景象，難道真打算跑到溫?爾區嗎？這可不行！
安駒大概是太累了開始放慢腳步，關昕怎麼踢牠的肚子拉牠的疆都不管用，於是她
放棄，一跳就躍下馬背。妳看著關昕下馬後，自己也幻化回菲的形貌，緊跟著她。
什麼時候腳底下開始出現短短的綠色雜草，周圍的空氣也逐漸暖和起來沒有那麼凍了
，在冷鷹堡的關昕，鼻子看起來總是紅紅的，像她吸進鼻子裡的全數是冰一樣。
而這裡好溫暖，一點也不像冷鷹堡領域。耳裡傳來節拍穩定的水花聲音，關昕已經往
聲音的方向走去，妳跟著她穿越過樹林和灌木叢，眼前居然出現了一個三四尺高、水勢不
是很大的瀑布，水氣夾雜著暖和的霧氣瀰漫四周，沒想到這裡竟然有個溫泉水瀑！這應該
就是附近的地面霜雪都溶掉的原因吧。
關昕蹲在一旁溫泉的石面上，正用手試水溫。妳環顧起四周，想要確定眼前的景象都是
真的，等到妳確定這些水和石頭都不是靈效，霧一樣的水煙充滿濕氣，連旁邊的葉表都
是濕潤的，背光的石面蘚苔也清楚可見，陽光照射得到的那幾株葛梗也長得比較好，熱
熱的泉水溫度摸起來甚至非常舒服，拿來洗澡也沒有問題，水聞起來只帶著周圍植物的
味道，妳還在從各種角度檢查這個溫泉的真偽，才發現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關昕已經
將罩袍上衣裙子通通脫在石面上，一腳踩進熱水池裡，一點也不擔心那一腳可能直接踏
進軟泥因此動彈不得，動作非常果決，人已經往水瀑的方向游過去了。
妳看著她游了一陣子，似乎沒什麼問題，冰地的溫泉區通常只適合特定植物的生長，
妳的眼睛現在檢查到的每一株植物都是對的，有一片葉子這一刻剛離開原本依附的莖，就
要掉落到水面上了，入水的前一刻池面出現了落葉的倒影，一切都那麼真實，甚至連濕度
都是對的，水池四周的空氣吸起來就像看到的一樣滿滿都是水氣，靈幻出來的熱池子不會
帶著溼氣，熱氣只會及於妳的皮膚不會及於妳的肺，這就是差別。
妳挑了一棵又大又圓滑的石頭坐了下來，這才注意到好幾顆石頭四周長滿了刺冰草，
刺冰草說起來並不算植物，或者該說它們曾經是植物，那是許許多多細小的冰晶在下雪時
包裹上針狀的植物，甚至最後完全覆蓋了原來的針葉植物，冰晶長年不融，最後它看來就
像一株株銀白色的仙人掌一樣，若用手輕輕去碰觸立刻會感到細微的棘刺感，但稍微一捏
就碎了，靈很討厭這種東西，即使被扎到時那微微的刺痛感會瞬間消失，但怎麼說都浪費
靈力，而人類不用說更是討厭這種銀白色仙人掌一樣的東西。
這四周全被刺冰草包圍就表示，應該暫時不會有什麼靈或人類來打擾妳們了。仔細想
想，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曬太陽了。
妳閉上眼睛感受陽光灑在身上的溫暖，看著溫熱的水淹過她的肩膀，耳中嘩啦嘩啦規
律的水花聲讓妳暫時將防備卸下，妳決定待在太陽底下專心想一件事。
妳想的是：關昕到底還有沒有靈視？她到底還看得到多少？
人類因為沒有靈視所以看不到靈，但是他們可以用「聽」的，靈和靈之間的對話人類
能夠聽得一清二楚，聲音的存在完全是不一樣的事，人類對於所謂「鬼」的傳說和恐懼都
是來自這裡，坦白說，看不到形影只聽得到聲音還真的挺恐怖的。剛來到冷鷹堡的那幾天
，關昕茫然地就像個人類，除了安格斯外她沒有正眼聚焦在誰身上過，她表現得就像她確
確實實是個人類看不到半個冷鷹堡的靈一樣，而且，仔細回想，在伊里丘妳們第一次見面
時，妳先大喊「快跟我走」，關昕才將視線從安婆婆那兒轉向你。
沙暴儘管沒有傷她一根寒毛，但是當時她不也是一臉驚恐困惑？是因為妳受傷了讓她
害怕，還是她其實根本看得到那場鹽暴？可是如果她看得到鹽暴，為什麼又要問妳關風城
主在哪裡？
往冷鷹堡的路上她始終知道往哪個方向逃，是因為她清楚看得到追兵？還是因為她
其實根本只認得北方？
來到冷鷹堡後她從來沒有主動和誰說過話，總是某個靈先招呼她，接著她才開口，這
在任何靈的眼裡看來都太「人類」了，她唯一有興趣，總是盯著看的安格斯根本也不是靈
。廚靈遞上刀叉給她時，她會點點頭禮貌地表達謝意，她是根本看得到廚靈呢？還是因為
看到刀叉擱上來了，於是猜測有廚靈接近？
但有時候，她的目光掃過妳時妳又覺得她應該看得到妳，神情看來好像有話要說，最
後卻決定對誰都不開口，妳很害怕那樣的四目相接，妳從來不會安慰「人」，妳連貓都安
慰不好。
只有一次妳懷疑她有靈視，就是她好像也被鷹的眼睛給嚇一跳當時。妳真的好希望她
不要連靈視都失去了，如果沒有那些靈效，冷鷹堡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白，冷鷹嶺域除了
冰以外什麼都沒有，那些冰雪像已經待在那裡超過了幾百個冬天，積雪厚得像它們從來沒
有機會融掉一樣，偶而才出現的陽光使得冰層在某些角度下閃耀出白金一般的亮澤光線，
但是，無法受光的那些面卻永遠是陰暗的灰色、紫色。
當白色的雪花不斷地不斷地飄降在白色的冰地上，根本也無從判斷之前到底下了多久
的雪？積雪已經來到兩百呎深還是三百呎深呢？的這問題意義已經不大，特別是當它們看
起來穩固、堅定彷彿千年未融的時候，就像去研究冰層已經凍結一千年了還是凍結兩千年
了一樣，對貓來說答案根本沒有差別，反正就是冷，冷斃了，像冷這種東西有它自己的意
識，而它正竭盡全力用各種方式在整妳一樣。過去妳在關風領地一直嫌太累贅的貓毛，在
這裡根本還不夠長。妳的心臟要是在這一刻停止跳動，妳不會懷疑理由可能是什麼。
關風領地天氣糟糕的那些時候了不起就是連日豪雨，大地變成灰濛濛的一片，但潮溼
個幾天之後太陽一定露臉。溪水或池邊的那些石頭，老是燙得讓妳的貓掌直跳，但是看看
此刻在妳肚皮下的這塊石頭，明明已經躺好一陣子了石面還是涼颼颼的。
可是冷鷹嶺域的陽光出現和消失總一樣迅速，天候經常略過雨的部分，從空中降下來
的不是冰絲就是霜，待這裡實在讓妳覺得十分…不，萬分痛苦，冷到太不像話了，在冷鷹
堡的每一刻，不，不只是在鷹堡裡，即使是在陽光微露的外頭也沒有比較好，在冷鷹領域
的任何時候，妳呼出的每一口氣息都立即在自己面前變成一團煙霧，彷彿日光不是被雲層
遮住，而是直接被寒氣給逼退。這裡連空氣都和關風領城不一樣，當然不一樣了，它們很
要命！遠處偶而還會傳來不曉得是什麼的悶悶的轟隆聲。
老實說，這裡的氣候根本惡劣到極點，彷彿整個冷鷹嶺域只有正在下的冰和已經下好
的冰，任何一個畫家--即使是最彆腳的新手--也可以把這裡畫得非常逼真，只要保持紙頁
的空白就好，顯然這裡最不缺的就是冰雪、冰河、冰原、冰丘…所有冰字開頭的東西。
連貓都不會喜歡這個地方的，簡直難以忍受。來之前妳就已聽說人類認為這裡很壯
觀，這裡當然很壯觀，因為這裡夠空了，除了冰以外什麼也沒有。
妳只在這裡待了兩天，就對這裡完全沒有期待，有等於沒有的陽光更是讓妳提不起
勁，這裡很能挫折貓的力量。
貓的適應能力通常很強的，可是到目前為止，妳還是沒有辦法習慣冷鷹嶺的冰冷，
那麼…妳嘆了一口跟著往下想︰對一個人類來說，她所感受到的情況一定更糟，人類來
到這裡絕對會死很快的原因是︰這裡除了冷之外根本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分心，腦子只能
想到兩件事：冷…和死，或者顛倒過來：死…和冷。
只要再給一點風，這片冰白的冷冽威脅絕對會很有看頭！
真是慶幸這裡不太起風，冷鷹堡的風必須在四周沒有半個靈，完完全全安靜下來的
那一刻，一心一意感受才行，那時候妳就會覺得空氣中似乎有一點點風的動靜。不像關
風領城城門口那一片草地，即使在雲相溫和的日子也看得到人類小孩前來放箏，唉，徹
頭徹尾就是兩個世界。
就算貓強烈需要獨處是性格上的弱點，這裡的每一天都冷到妳很樂意ㄧ直和關昕窩
在一塊兒，就算力量其實讓妳根本並不冷，但只要瞄一眼冷鷹靈--隨便哪一個--眼睛所
見的心理作用還是讓妳感覺冷到要命，他們也太冷酷了。
一開始妳還疑惑︰也真是奇怪，這些冷鷹靈是如何能在這種冰天雪地中安頓下來？
當然了，除非他們是冷酷本身。
這裡光是寒冷就足夠讓關昕覺得疲憊萬分。何況還要應付他！要是每餐都這樣，別
說是關昕，連妳都應付不來。
如果她還有靈視，那麼或許她可以感受到冷鷹堡的友善，在這裡會比較待得住，妳
認為眼前的情勢看來，妳和關昕可能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必須待在這裡了。雖然關昕
沉默的樣子倒是和冷鷹堡大部份的靈都挺像的，相反的，妳才是那個和此地氣氛明顯格
格不入的傢伙。
不管怎麼說，這裡和溫暖的伊里丘，實在差太多啦。妳想人類對於冷鷹嶺域的形容
應該只會有兩種說法：雪覆蓋著雪或者是…冰覆蓋著冰。
說真的，關盺已經比較像他們了，妳說的?冷鷹堡的靈，她已經比較像冷鷹堡的靈了。
妳的貓天性使妳擅長保持安靜，但是在冷鷹堡，僅僅保持安靜是不夠的，妳的臉還
要夠臭，才能像冷鷹嶺域大部分的靈一樣--一臉的酷。而關盺，她幾乎都不笑，總是用
愉快眼神招呼妳們入座用餐的安格斯和巴特的笑容都比她多，她根本不需要像妳那樣小
心翼翼才能融入冷鷹靈的大餐桌，她儼然是他們的ㄧ員。以她這個年紀的關風靈來說，
她應該要更健談一點才對。這真的讓妳很不好受，領主要是知道最後她長成現在這個樣
子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妳才是那個在鷹堡看起來特別顯眼，甚至可以說是刺眼的存在，妳移動時活潑靈巧
的腳步在這裡只是讓妳顯得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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