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離開的時候鎖上了門。
把鑰匙放在我們約好的地方。
也許等我回來的時候門前將布滿了青苔與風霜。
也許那扇門將不再開啟。
└┘ └┘ └┘
夜晚即將結束。
我沿著河邊低漥的淺灘往下游走去。再不久就會離開城附近農田的範圍,
那邊會有幾棵大樹,然後其中一棵下面,會坐著一個女人。黑刃握在右手掌心
的觸感讓我清醒;我彎著腰緩步走著,手自然地垂在身體兩側,眼睛盯著前方
。
好久沒有這樣走了。身體既習慣也不習慣這樣的動作;就像拾起了過於久
遠的記憶,以第三人的眼在看著自己;同時卻又如此熟悉,手心彷彿還殘留著
刀刃切過人體的,有點黏滯,花點力氣就可以順利劃過的感覺。
月牙消失在山丘後面,而晨光尚未在地平線上出現。天空是一片藍,地面
混著發亮的霧氣。這是世界將醒未醒的瞬間,一切都被包覆在朦朧中。
我停在河邊,看著不遠處的幾棵樹。
……十步之內嗎。
踏上草地的腳步有著晨露的水聲,太容易被發現。我放輕腳步,先踏上草
地再一點一點慢慢踩實,讓發出的聲音降到最小。我盯著每一棵樹的下方,試
圖看穿魔法的屏障。我有理由,我必須要看穿這法術。
然後我看見了。像石塊般不起眼,像樹幹般自然;女人倚著樹幹,兩手搓
揉腳踝,凝視著我。
「辛苦你了,有什麼收穫嗎?」她微笑地說著。看來她並不在意我剛剛潛
行過來的樣子。我以笑容回應她,那是發自心底的微笑;我甚至高興地瞇起了
眼睛:「喔,收穫很多,有意料之外的好收穫呢。」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她還是滿臉的笑意。妳把刀子捅進別人心
臟的時候,臉上也會是這樣的表情嗎?我對著她走去,右手緊抓著黑刃,左手
伸進懷裡拿出另外一把。當她注意到不對勁而露出驚訝的表情,伸手到腰側的
小袋的時候,黑刃已經先一步射穿了她的袋子,裡面的東西灑了一地。我跨步
衝到了她的面前,右手的黑刃抵住她的脖子,左手抓住她的小袋扯下往旁邊丟
開。
各種香料的味道混雜在一起蔓延開來。
「你……你做什麼,為什麼?」她驚呼,身體往後抵著樹幹躲避我的刀刃
。
「妳剛剛做了什麼,妳自己很清楚不是嗎。」我看著那張表情不停變化的
臉,手裡的黑刃輕輕碰觸她的皮膚。對我的質問她選擇沉默。等到急促的呼吸
慢慢緩和下來,她才凝視著我,試探地說道:「那不干你的事情,不是嗎。」
這是被包裹起來的問句,我試著猜測背後的事實。
「的確不干我的事。」聽我這樣說,她似乎鬆了口氣,口氣轉為強硬:「
那麼你這把刀是什麼意思?」
「喔,這個啊。」我用左手抽出我一直帶在身上的儀式刀,讓她可以看見
。「我只想問問,妳看過這把刀嗎?」
她看到刀的瞬間僵硬了一下,眼神閃爍不定。
「很好。」我微笑。這就是答案了。我把儀式刀插在地上,捏著她的臉逼
迫她面向我。「這把儀式刀的主人,是我的朋友。」她的眼睛瞪大,兩邊嘴角
往下彎,彷彿就要留下淚來;我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但那不會對我造成任
何影響。曾經有人跟我說過,與魔法對抗是意志力的較量。我瞇著眼,繼續說
道:
「幾個月前,我的朋友身上插著這把刀,躺在地上。」
「不,那是……」她一下子慌張起來,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猶豫不定
。我看著表情不停變化的女人,也許她正試著想些什麼理由為自己開脫?我緊
緊掐住她的臉頰,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靜。「是妳殺了這把刀的主人,是嗎?
」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而她放棄了掙扎,只是微微地搖頭。
我在回憶中尋找她的臉,但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也許終有一天我會完全忘
記她的模樣,但是那將是以後的事情。我左手抓著黑刃,右手掐緊女人的臉。
「懺悔吧。」黑刃抵上她的頸子。「然後,再見了。」
「……對不起……」
女人的聲音與記憶中的話語重疊,我彷彿看見記憶中的她別過頭去,望著
別的地方的樣子。驚訝讓我放鬆了手中的力道。
……這是陷阱,或是魔法?
「對不起,我本來想跟你說的……可是我不能說。」她哽咽許久,才繼續
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不知道跟你說了你會不會有危險。」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我看著面前不停落淚的女人,試圖解讀那些片段
的字句。
「我不想連累你,可是我什麼也不能說,我必須讓別人相信我已經被刺殺
了,只好那樣子離開。」
誰被刺殺?妳在說什麼?「妳有什麼理由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話?」
「你相信我,我沒有騙你!」
「胡說!她已經死了,」我咬著牙,想抓緊她的喉嚨阻止她。但淚滴灼熱
的感覺落在手背上,讓手指顫抖地失去了力氣。「妳想用這種話愚弄我嗎?難
道我會認不出來兩個人的臉?」但是記憶中的她一片模糊,我無法看清她是什
麼樣子。不管再怎麼努力回憶,額前溼透的瀏海、火爐前的微笑、窗邊的凝望
……只有臉孔是一片空白,我明明記得那個眼神、那個表情,卻無法回憶起她
的臉!
「不,你記得,你一定知道,只是你相信了我的魔法!」她凝視著我,兩
手越過黑刃緊抓著我的手。「拜託你,看著我。我好高興、好感動,你沒有忘
記我,為我找到這裡來。」
我盯著她的臉,那個眼神我看過,在另一個地方,在屬於我的小屋裡面…
…「不!妳不是她,休想對我施法!」我大吼,心裡念著那些曾經聽過的話:
魔法是意志力的對抗、是法師給予的選擇而非自身的意識……
「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所以只好留下我的匕首,在那個人的身上-」女
人淚流滿面。
她坐在窗邊,陽光透過深色的頭髮,映出些金紅的色澤。
「給我閉嘴!」我甩開她的手,整個人往後退開。「別想迷惑我,我選擇
對抗,妳的魔法對我無效!」
在昏暗的小屋裡,丟進火爐的香料塊冒出一陣濃煙,她一邊咳嗽,帶著漲
紅的臉頰與被嗆出的眼淚蜷在我懷裡。
「你要相信我-」女人對我伸出手,跪在地上。「我從來沒想過,更不願
對你施法,只有那麼一次,唯一的一次,我不是故意要欺騙你-」
濕漉漉的瀏海一條條地黏在她的額頭上,在那之後的眼神不是乞討,也沒
有一點討好的樣子。她就站在門前,任溼透的衣服滴水,靜靜地看著我。
「不……」視線一片模糊,記憶中的臉跟她重疊了;我無法分別,這是魔
法的力量,是她要我相信的,或是真的是如此?我真的找到她了?在我以為永
遠失去她了之後?
凌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滿臉的淚水;我不曾看過她這個樣子,但是我
回憶起了她在我小屋裡的模樣;她的臉不再是模糊一片,我清楚地想起她的臉
,長長的睫毛,臉頰淺色的小斑點,身上特有的香料味道,她的一切……
記憶逐漸鮮明,我望著她,手指梳過在逐漸強烈的陽光下透著點紅色的黑
髮,經過柔軟的臉頰,小巧的下巴,撫過淚痕。
她不需要再辯解什麼,我解開了當初她施在我身上的魔法。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該說長久以來的心願完成了,或是說累積的怒意與仇
恨一下子沒了著力點,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我彎下腰,拔起插在地上的儀式刃
。
「這是妳的。」她欣然收下,低頭摸著刀上的花紋。「你找到我了,我好
高興。」
「我以為我失去妳了。」我看著她的耳後與頸子,輕輕地印上一吻。她縮
了縮肩膀,躲開我的吐息。
「對不起。」她轉身面對我,雙眼半閉像是看著虛無般地迷濛;然後伸出
兩手環住我的脖子。「請原諒我……」
許久,她維持著這個姿勢不動,直到陽光化去了晨霧,她才重新坐起身來
。
「我的任務結束了,你看,」她從包包裡掏出一張紙。「我剛剛收到的,
城裡的法師們跟大法師塔達成協議,他們同意交回所有的禁法書;任務結束了
,我把書還回大法師塔裡,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
她把紙展開來的時候,我聞到一股熟悉的臭味。那是用來追蹤的味道,即
使渡過河流,經過特殊訓練的鳥還是可以輕易地找到這個味道所在的位置。
「不妙。」我把紙搶過來,丟到河裡去。她看著隨水流走的紙團,搖著頭
瞪大了眼看我,滿臉的不解。「……為什麼?」
「沒時間解釋,我們先到別的地方去。」太陽已經出來了,我們躲不了多
遠的。
她把隨身的東西草草整理過,跟著我從淺灘渡河,然後沿著河邊往下游-
也就是遠離城堡的方向-前去。她雖然滿臉疑惑,但還是乖乖地被我牽著走。
沒多久,河流進入了森林。
我在遠離河流的森林邊緣找了個隱蔽的山壁邊休息。對我來說是適合面對
敵人的地方,也許對我們的敵人來說,也是個適合的場所……
她看著我,等待我說明理由。我思考一下,問道:「那張紙有盜賊工會專
門追蹤用的氣味。這個城市是不是法師工會跟盜賊有什麼關係?」
「……沒錯。」她驚訝了一下,點點頭。「他們跟盜賊工會勾結,偷走了
大法師塔裡面不被允許閱讀的魔法書。」
我點點頭,嘆了口氣。看來事情是往最糟的狀況發展的樣子。「妳說他們
達成協議,我想他們是同意共同研究了。」
「怎麼可能!信裡不是這樣寫的,」她倏地站起來,滿臉不可置信。「而
且,那是絕對不可閱讀的禁法書,除了大法師塔的人之外也沒有人有能力解讀
……」
所以應該是這邊的人解讀出什麼東西,然後以此作為交換吧。跟盜賊工會
的合作大概也有利益上的往來,所以她的信上才會有那種只在工會裡流通的追
蹤藥……
「我們繼續走吧,可能要被追上了。」
「你很聰明。」聲音冷冷地飄了過來。「我可以推薦你加入工會,只要你
把她交出來。」蒙面的男子帶著三、四個農民打扮的人出現在我們面前。我相
信在我視線所不及的地方應該有更多的人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以你的身手,我還可以推薦上頭讓你當個幹部。」
不過大概當不了多久吧。「這個……我沒有重操舊業的打算,謝謝您的賞
識了。」我婉拒他的邀請,附近傳來一些拉緊弓弦的聲音。
「妳乖乖把書交出來,我可以饒妳不死。」「作夢!這書是禁法書,我不
會交給任何人!」她大力地搖頭加強她的回答。
男子兩手一攤。「看來是沒得談了。」四周都是聲音,我快速地張望了一
下,大概有十來個人以這個山壁為中心包圍住我們兩個,看得見的弓有六把,
我暗自記下他們的位置,計算帶在身上的黑刃的數量。
「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他的聲音平穩而且充滿自信,但是其中滿溢著
威脅:「投降,或是,緩慢的死。」
「我絕不屈服!」身邊的女人尖叫著,一手從腰際的小包裡灑出一把粉末
,另一手把儀式匕首舉高過頭。強烈的光線從她手中的匕首照射出來,彷彿是
另一次的日出。我轉頭避開光線,除了男子身邊的幾個人很快地用蒙面布蓋住
眼睛,其他圍在我們四週的人被意外的強光影響,紛紛用手遮在面前。
我雙手伸進衣服的暗袋,各夾著三把黑刃的刀尖憑著剛剛的記憶分幾次往
不同的方向丟去-不用刻意瞄準,也不試圖用眼睛確認;長久以來的訓練告訴
我-擲刀要用直覺,如果刻意去瞄準反而會無法丟中。
然後我滿意地聽見那些方向傳來的悶哼聲。
剩下三把黑刃,我趁著剛剛動作的勢子趁隙摸在手上,對著面前的男子先
後丟了過去。但他輕鬆地全部接了下來。「你被訓練得很好,不過還差一點。
」他把玩著我的刀子,倏地丟了回來。我拍掉了對著我眼睛射來的刀子,但來
不及反應,他丟出的下一把刀沒入了我的右肩,再擲出一刀打掉了葛莉絲手中
的儀式刃。
光芒在瞬間消失,我的眼前蒙上一片黑暗。
「魔術表演到此為止了。」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在漸漸恢復的視線中,
我看到他與身後的嘍囉們拿出了匕首。「不要抵抗,我可以讓你們少點痛苦。
」
葛莉絲跟我並肩站立,面對不斷逼近的包圍網。「那把法杖,你有拿到嗎
?」「就在這兒。」她話問到一半,我把藏在腰後的法杖遞到她手裡。
「太好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我無法知道那是高興,或是其他的情緒
。她接過了法杖,然後拿出她的儀式刃放在我手心。「記住,刀刃是否要開鋒
,在於用刀人的意願。」
我接下她僅剩的儀式刀,左手拔出肩上的黑刃。溫暖的血液浸濕了我的袖
子,但右手還勉強可以活動。
在蒙面人的一聲令下,盜賊們衝了上來。我用左手拋出黑刃,但被迎面衝
上來的人簡單地躲開。她灑出了一把粉末,喃喃地唸著。但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把儀式刃換到左手揮舞著,阻止他們攻擊葛莉絲。但這無法抵擋他們,鈍刃
的刀無法劃破他們的衣服。
葛莉絲再丟出一把粉末,隨即聽到的不是咒語,而是交雜挫折與憤怒的嘆
氣聲。我單手吃力地抵擋盜賊們的匕首。
我必須擋下他們!當我這樣想著,咬緊牙關揮舞儀式刃的時候,刀上的花
紋似乎泛出了藍色的光芒。然後我開始能夠對這些人造成威脅,而不是僅能防
禦他們的攻擊。
在很短的時間內,儀式刃上的光芒變得即使在陽光中也清晰可見。我接連
劃傷了幾個人的手臂,然後他們帶頭的人衝了上來。幾次的交鋒之後,他的刀
子似乎一次比一次脆弱,最後的一擊我打斷了他的匕首,也從他的脖子劃開了
一條口子。
下個瞬間,他們的動作僵硬了。葛莉絲尖叫著咒文,粉末在我的身後散落
;一道電光擊中附近的樹幹,被擊中的地方燃起了火焰。
「要命就滾開!」她往右邊奔去,青白色的光線扭曲地擊中了一個人,他
大叫著往後飛去。
我跟在她身後,一邊提防追擊,打趣地說著:「我沒聽妳這樣說話過呢。
」
「我也很少這樣說話的。」她喘著氣,越過地上橫倒的樹幹,不時地伸手
從小袋裡抓出把粉末往旁邊撒開。
晶亮的微塵在我們的身後飄落。跟他們拉開一段距離之後,她疾奔的勢子
停下,蹲在地上匆忙地從包包裡拿出法杖抵住額頭;然後一邊喘氣,斷續地唸
了些我不曾聽過的字句。
「希望這可以擋住他們。」說著,她把法杖收起來,在包包裡面翻出了水
瓶,灑到地上。一路上發亮的粉塵冒出水汽,往四周蔓延開來。我看到追上來
的幾個人,但他們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白色的霧氣之中。
那兒傳來人們呼喊、咳嗽的聲音;沒了帶頭的人,他們應該很快就會放棄
追蹤吧。
我看著身邊的女子,她靠在樹幹上放鬆,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緩下來。
「葛莉絲……是嗎?」我緩緩地唸出她的名字,細細品嚐發音時的感受。
她點點頭,微笑著。
「很高興認識妳。」我們並肩走進森林深處。
┌┐ ┌┐ ┌┐
那是法師之塔給予的,或是妳的意識的選擇?
我這樣問著,她沒有回答。也許對她來說是難以理解的問題,加倍困難的
答案。許久,直到茶湯不再冒出蒸氣,她坐到桌前翻開禁法書。
整個夜晚我只聽到紙張摩擦的聲音;在隔天的清晨,她把書丟進壁爐裡。
書頁很快地冒出火光,直到最後燃著的餘燼變成了一縷輕煙,她抬頭凝視
著我。深綠色的瞳仁中有了不一樣的光彩。
我知道她下了決定。由她自己的意識選擇的決定。
「……你可以幫助我嗎?」
「就讓我們各自作習慣的事吧。」我一口飲盡已經變涼的茶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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