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晚餐時荷圖斯勒胡亂切了幾下盤子上的肋排,便拋下客人躲回書房。他走進書房時全身發
冷,靠著門不斷對著八足神女默念禱告。那是怎樣的感覺?好像看著一個舞者在懸崖邊起
舞,每個腳步的起落都把你的心當皮球往空中踢。
他是一個奴隸,同時又是個王子,他是如何平衡衝突的身分,更讓全世界都把讚嘆的目光
留在他身上?荷圖斯勒對他生不出半點厭惡之心,即使他只是個羊人。
是羊人又如何?他也許殘了,但可沒瞎。漢尼塔粗獷結實的身體,就算費凱穿上全世界最
華麗的甲冑也無法比擬。他高傲霸氣的臉孔能教敵人和豬女膝蓋發軟,更別說腦袋瓜裡的
主意和思想。一個王子為了捕抓奴隸,居然甘心混入骯髒的奴隸堆裡。有言道能者,便是
能為人所不能為者,荷圖斯勒今天算是長了見識。
那他也可以嗎?
荷圖斯勒抬頭,正對著壁爐上的石雕,聶靨貚回望他。心海之主坐擁一切,餵養他們的恐
懼,鞭策他們成長。
「荷圖斯勒?」
驚惶抓住了他。門還沒開,他握緊拳頭衝向雕像旁的鏡子,他的臉完好無缺。
「請進。」
他深呼吸,手順著小腹把衣服的皺摺壓平。胡鎕替裴朵麗打開房門,她一身嬌豔欲滴的紫
羅蘭長裙,手上捧著托盤,托盤上有個銀碗。
「你還好嗎?」她放下托盤,挽起荷圖斯勒的手,溫柔的口氣和白日的驕氣完全兩樣。
荷圖斯勒有些無所適從,他口氣生硬地說:「你還沒休息?」
「我擔心你。」大概知道自己冒犯了,裴朵麗回身關上房門。「我以為你睡了,但好心的
胡鎕告訴我你人在這裡。你晚餐沒什麼吃,我有點擔心。」
「我沒事。」荷圖斯勒怕自己講得太快了,又補上一句。「我只是擔心這一連串事件,會
壞了你到習拉瑟遊玩的心情。」
「不要傻了,我的家族雖然比不上習拉瑟,但也是個軍人世家。不要擔心我,我知道上戰
場的男人士什麼樣子。這是我自己動手做的,讓你勞累之餘能暖暖腸胃,希望你會喜歡。
」她打開碗蓋,濃湯的香味撲鼻而來。
「你自己動手的湯?」荷圖斯勒愣了三秒才想到應該繼續把話說完。「我是說,你自己做
湯,真的是——真的非常特別。」
「這是我聽過最奇怪的讚美了。」裴朵麗給了他一個調皮的笑臉。
「我沒有太多接觸淑女的經驗。」荷圖斯勒承認。「恐怕我脫離社交圈有段時間了。」
而這是有原因的。荷圖斯勒沒說,裴朵麗似乎也隱隱察覺到自己不該問。
「你打算聽那奴隸王子的話,派兵往北方追捕逃奴嗎?」她換了個安全的話題。
「他的話可信度很高。呂翁夫人四個字,不是隨便一個羊人都敢說出口的名字。 我會讓
費凱少校跟著他前往獵捕,以免鐵蹄衛隊無功而返。」
「你要把功勞讓給費凱?」
「他們可以帶著戰功和奴隸離開。」這是實話,只要家族撐過這次變動,戰功什麼的荷圖
斯勒根本無所謂。裴朵麗看著他,有些不敢置信,像朵大眼睛的人面花。
不!怎麼能用人面花形容她?她匹配得起更好的。
「你真是個特別的繼承人,我沒想到會聽見你這一番話。」她嘆了口氣說:「我看過很多
驕矜自滿的繼承人,為了一件衣服的花邊拔劍鬥個你死我活。可是你卻能為了大局放下偏
見——喔,沒錯,我知道你對費凱有偏見。不需要心術,從你的態度我也能看得出來。」
荷圖斯勒臉紅了。「我不知道我表現得這麼明顯。」
「你姑且說這是女性的直覺吧,我總是能夠知道別人心中想些什麼。如果你有話千萬不要
藏著,費絲拉姨媽她希望我學著當一個體貼的好妻子,這趟旅程是她給我的考驗。」
如果沒有那個名字,今夜說不定會更加沉醉動人。想起她是費絲拉姨媽指定的婚配人選,
荷圖斯勒便心如刀割。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貴族領主,她偏偏是費絲拉姨媽介紹的?為什麼
有這麼多豬人軍官,偏偏是費凱護送她來到習拉瑟?
「你走吧,時候不早了,我讓胡鎕叫人送小姐上床。」荷圖斯勒抓起桌邊的鈴鐺,卻發現
自己沒辦法狠下心搖鈴。「希望你在習拉瑟的第一晚能夠安睡,並原諒我這個不盡責的主
人,沒辦法親自接待你。」
「少爺?」
「請你去休息吧。」
「我冒犯到你了嗎?還是我的名聲曾被誰中傷了,讓您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你嫌棄我的
出身,你臉上——」
「住口!」話都出口了,才驚覺自己忘了節制音量。裴朵麗嚇得連退三步,美麗的臉上滿
是不解。
「不要害怕,我不是故意要失禮。只是……」他趕忙補救,但是該找什麼藉口才好?滿屋
的書頁裡沒有隻字片語告知他如何應付這種狀況。「我以前受過傷。那個離去的她傷我傷
得很重,我很怕我還沒有心理準備,面對一個如你一般溫柔可人的小姐。」
這不算謊話,但也不全然是荷圖斯勒真正的心聲。他垂下眼皮,過去的羞辱像烙鐵一樣壓
在他胸口。「希望我沒有因此唐突了淑女,有任何冒犯之處,請容我道歉。」
裴朵麗露出寬容的笑。「少爺,是我唐突了你才對。如果我們不是在這種複雜的情境下見
面,也許就有更多的時間來培養感情。我也衷心希望明日費凱少校能旗開得勝,帶著這些
紛紛擾擾離開。」
說到這,她低頭微笑,害羞的笑掩在蓮花指後。荷圖斯勒的心幾乎要因此融化了。
「我也很期待。」他挺起胸膛,鼓足了勇氣。他不能再放過這次機會,眼前的機會千載難
逢。「到時候,小、小姐願意留下,讓我好好善盡地主之誼嗎?」他手腳發冷,心跳像打
鼓一樣砰砰響,如果不是裴朵麗還站在他眼前,他絕對會昏厥過去。心臟到底是什麼材質
?怎麼能禁得起短短時間之內烈火與冰冷交互煎熬,卻依然守著崗位,不肯放棄搏動的堅
持。
「我很期待。」裴朵麗的嘴型和聲音細到幾乎無法辨識,但是她加上了一點點心術,確認
自己薄得像蠶絲般的聲音,緊緊纏住了荷圖斯勒的心。毫無防備的他腦子一片空白,再回
神時裴朵麗已經離開書房,消失在門的另一邊。
他真是天字號的一傻蛋。荷圖斯勒放開鈴鐺,摸索著桌緣坐下。他得想清楚,把一切想得
非常非常清楚才行。
※
今天的晚餐算不上愉快,少爺匆匆吃了兩口就離席了,裴朵麗的視線跟著少爺離桌,也跟
著拋下眼前的晚餐。其他人倒是吃得頗愉快,明天有任務在身的費凱少校把酒當水往喉嚨
裡倒,奴隸王子吃得不多又慢,但也和霽山一樣有耐心,坐到了最後一道菜上桌。
霽山修者離開餐廳的時候,刻意走過奴隸王子身邊。他聞到了禁忌的味道,這是磔多華師
尊曾經提起的實驗。用禁忌的心術編織從神術防禦,也就是一個人的根本認知下手,徹底
扭轉一個人的人格。他過去只曾聽過師尊提起,從來沒想過有人能夠做到。
呂翁夫人。這個尊貴的名字一直被奴隸王子掛在嘴巴上,霽山一點都不懷疑會是誰下的手
。這是個少數能和她的師尊比肩的豬女,想必就潛伏在暗處,等著奪取磔多華師尊努力耕
耘的成果。但是沒關係,霽山在這裡,他會接手師尊的布局。
霽山對著奴隸王子露出友善的笑容,放鬆他的戒心。奴隸王子回給他一個笑,目送他轉向
側面的走廊。他也是蠢蛋,以為只要有張豬臉就是好人。他走回宿舍時,學徒們起身恭迎
他。
「免禮了。今天大家在心海中替少爺東奔西跑也都累了,通通早點休息吧。」
「是的,導師。」
學徒們紛紛行禮退開,各自進行今晚的功課。要讀通闡釋預言的解言書,需要多年進修鑽
研,才有可能解出百分之一的意像。覆蓋著迷霧的未來,即使有了蛇人的舌頭,還是需要
闡釋者明智的眼睛,才能解讀出正確的訊息。他們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霽山也是。只要夠努力,他也能成為操控帝國的手,而不是聽從指令的線。想到那美好的
遠景,想到能脫離這個又窮又髒的大宅,霽山興奮得直想唱歌。他要學徒替自己倒杯溫酒
,想一邊喝一邊坐在大椅子上看學徒做功課,享受一天最後的娛樂。再沒有什麼能比得上
看其他人因為自己的聲音東奔西跑,還要令人心曠神怡了。
然而他的酒才剛端到手邊,門後就傳來兩聲輕響。端酒上來的學徒轉身想去開門,霽山叫
住了他。哪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居然敢在這個時候打擾闡釋者?他皺起眉頭潛入心海,看
透現實的隔閡。奴隸王子站在門後,一臉恭順的樣子獨自等待大門開啟。一個壞念頭從他
心中升起。如果要任人擺佈,那為什麼他不能是擺佈奴隸王子的那個人?
起心動念,霽山迅速用心念編出一張大網,對奴隸王子當頭灑下。
「逮到你了。」
大網在半空炸開,逆向反撲霽山!霽山手一抖,霎時被自己的絲線緊緊纏住,有口難言。
現實中的奴隸王子推門入戶,所有的學徒回頭望著他,沒有人發現闡釋者導師癱坐在椅子
上,像個中風的病人一樣無助。
「唉呀,我說這是怎麼了,大家居然都在這裡等著我?」奴隸王子的右手穿透霽山的神術
防禦,緊緊抓住他想像中的心臟。「我親愛的霽山修者,對自己人來這招是不是太陰狠了
一點呀?」
霽山說不出話來。他的防禦對奴隸王子來說像紙糊的一樣脆弱,輕而易舉就被扯成碎片。
學徒們身體一震,個個像殭屍一般從座位上彈起來,隱形的大網在心海中緊緊包覆住他們
,絲絲點點的黑色蠕蟲沿著絲線爬來。
霽山使盡全力想抵抗,卻連手中的酒杯都握不穩。木杯落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不要怕,等你也變成我的信徒,我敢保證我不會虧待你。現在,先告訴我關於習拉瑟,
還有荷圖斯勒的一切,一字一句都不要遺漏。」奴隸王子笑的時候臉糊成一團,散成一條
條不斷地在心海中伸縮的影子,讓他整頭整臉都隨著呼吸搖擺。
「說不出話了?真是的,你今天有幸得見真神面貌,不該說句感言來聽聽嗎?」奴隸王子
用力一握,霽山眼前一黑。他最後的想法是什麼,再也沒有人知道,心海中的黑暗吞食了
他,蠕蟲在他的屍體上起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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