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寒風吹動槍恩的大耳朵,凍得他流鼻水,身上的鞭痕箭傷隱隱作痛,直欲從裡到外把他筋
骨支解。但這些都只是肉體的痛苦,遠遠比不上他的心寒難受。有地圖在手的漢尼塔根本
不需要什麼引路人,他只是要槍恩親眼看著事情發生而已。
百歧灘是個河流出谷後泥沙積成的大沙洲,除了幾條小路之外,遠眺望去根本看不見其他
逃生出口。豬人士兵正在周圍的樹林裡布陣,一層層截斷向外脫逃的路徑。
「還喜歡我的主意嗎?」漢尼塔騎在馬上,拉著槍恩踏上一座矮丘,看士兵們排列陣式。
「我只是說了句話,荷圖斯勒少爺就抬出了倉庫裡的陳年燃油,費凱少校更是熱情地接下
了指揮出擊的責任。真是群積極精進的好豬人不是嗎?」
「你想要做什麼?」他們四周沒有其他人,槍恩可以放心說話。「他們是好人,幫我們逃
出黑智者的魔掌,難不成你現在打算對付他們?」
「一切都有代價,這些人的命是我重回帝國中樞的代價。」
「你到底在說什麼鬼話呀?」
「這是個殘酷的世界,只是沒有人願意承認。」漢尼塔說:「我接受了事實。如果你想活
下去的話,最好也快點學我的榜樣?」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漢尼塔瞥了他一眼。「那你又以為我是怎樣的人?」
「你——」
「你難道敢說你完全認識我嗎?」
話被打斷的槍恩住了嘴,漢尼塔的聲音尖得像根刺,刺得他有口難言。
「你這自以為是的羊人,以為自己了解遊戲規則,妄想能騙過所有人。但是不要忘了,我
看過你的人生,我的記憶中你只是個靠著耍小聰明,出賣別人換回一條命的懦夫。不要在
我將要立下功績時隨便批評,你看不透的事情多到能讓荒涼山相較之下,像顆微不足道的
塵埃。」
風又更冷了,只穿著破爛外套的槍恩像得了惡疾一樣發抖。這兩天跟在馬屁股後的生活稱
不上享受,但是與漢尼塔這一番話相較之下,他寧可跟在馬屁股後繼續走上個千百年,也
不願漢尼塔把剛才的話說出口。
「你不是認真的。」他說:「我沒有出賣任何人,他們……他們知道上戰場……」
「上戰場?對,他們是士兵,自然知道上戰場的風險。可是你呢?你是個只想逞英雄的懦
夫,一聽見不利自己的話,馬上逃得無影無蹤。」漢尼塔的眼睛穿透槍恩的心。「承認吧
,我們害死了所有人,我們兩個是共犯。」
「我們有——我、我是、是說我沒有!我沒有丟下他們!他們、他們……」
「他們都死了。」漢尼塔冷冷地說:「我們自私過一次,這次就不用再走回老路了。乖乖
服侍我,我能保證未來的康莊大道上,少不了你一杯羹。」
槍恩低下頭,他不害怕也沒有生氣,只剩承認事實之後的無力感。「我不是故意的,我只
是不想冒險了。我們出來這麼久,冒險根本一點也不好玩。好人都死了,剩下的都是讓人
失望的傢伙。」他的身體往地上萎了下去,雙手抱在胸前彷彿對著看不見的人祈求原諒。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像走在一條隨時要崩掉的路上,卻又沒有任何選擇,只能一直走下
去……」
他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失不見,漢尼塔轉過馬頭騎到他身邊。「現在你是我的人,該學學
怎麼當個壞傢伙了。我發現心狠手辣的人雖然惹人厭,但他們才是活到最後的人。為好人
哀傷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要學著——」
說時遲那時快,漢尼塔話說到一半,上一秒蹲在地上懺悔的槍恩,下一秒已經一個鵠躍把
他撞下馬背!漢尼塔側身用背迎接衝擊,護住了脖子和四肢,卻失了心海中的先機。一念
之差的時間裡,花了兩天時間,好不容易磨斷現實與心海束縛的槍恩,大手一抓將漢尼塔
的神術綁在背後,跳上馬匹衝下山坡!
「你在做什麼?快放手!這些是什麼鬼東西?」心海中的漢尼塔又罵又跳,急著想掙脫束
縛。
「只是我幻想出來的老藤蔓而已。」偷襲得手的槍恩大口喘氣,不斷集中意志力把藤蔓編
織加粗加硬。
這些可不是普通藤蔓。這是他的情感和意志,他把對哈耐巴的忠誠,還有羊人的執念通通
編進去了。漢尼塔先前用來綁住他的編織也幫了一點小忙,槍恩記住了那些編織的結構,
把它磨壞之後偷了一點留在手邊。那些編織裡有陰狠狡詐和絕不容情,堅韌到足夠把一頭
豬人吊到斷氣。
他們一路狂奔。與其說是騎馬,不如說槍恩發現怎麼用腳夾住馬,踢得馬兒像瘋子一樣向
前衝。原本屬於漢尼塔王子的駿馬,現在被他整成一團狂暴的旋風,追命似的奔向前方的
軍隊!
槍恩的大耳朵啪啦啦在風中飛,身上的傷痕燙得像火燒。透過心海中的漢尼塔,槍恩感應
得到現實中的漢尼塔正快速逼近。他以前是村子裡的長跑冠軍,而槍恩現在只是一個得靠
馬才能走路的跛腳羊,雙方優劣一目瞭然。
槍恩可沒有這麼笨,他當然不覺得自己能阻止軍隊前進。如果他跑得夠近夠快,說不定可
以在軍隊完全包圍百歧灘之前,引起漂流之人的注意,為他們爭取一點逃跑的時間。
「你現在還有後悔的機會。」漢尼塔威脅道:「不要做出讓你後悔莫及的事。」
「抱歉了,我不想你以後後悔,所以現在我先笨一點沒關係。」他把漢尼塔再綁緊一些,
喘息聲大得像支霧角,十里之外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已經能看見軍隊的邊緣了,可千萬不
能在這裡累垮了。
後方的豬人士兵先聽到了馬蹄聲,猛一回頭,只看見一匹瘋馬上載著一個長角的惡魔,嚇
得連聲驚呼血角狂魔殺來了!豬人陣勢鬆動的瞬間,槍恩順手搶了一桿長槍,左右亂打開
路。
「讓開!」
血角狂魔的故事正中他下懷。他同時在心海和現實發出又長又尖的氣音,放大驚慌與恐懼
,震得河岸旁的士兵陣腳大亂。軍官們進入心海想要壓下士兵們的躁動,恐懼的浪潮卻先
一步打垮了他們。
河岸出現火光,看來有人誤把槍恩的聲音當成出擊訊號了。火光嚇到了馬兒,可憐嬌生慣
養的牠一天之內受這麼多打擊,完全忘記應有的行為準則,只知道狂奔逃命。
槍恩沒去花心思拉緊韁繩,抓著漢尼塔的感覺像扛著一座山,他根本沒有體力再去控制其
他東西。他放任馬兒沿河岸一邊怪叫一邊亂跑,一馬一羊的尖叫二重唱嚇壞了其他馬匹,
整片河岸突然間到處都是尖銳的嘶鳴。士兵們忙著躲避馬蹄和尖銳的槍頭,根本沒空阻擋
槍恩。
「小馬兒抱歉啦,要是黛琪司知道我讓哈耐巴發瘋亂殺人,那我寧可先死在這裡。所以拜
託你,再陪我多跑一下——或者至少不要把我甩下去。」槍恩對著馬兒說話,一顆心噗通
噗通狂跳,感覺自己像個不畏挑戰,奮勇向前的英雄。他成功了嗎?裡面的人有沒有收到
警告?百歧灘只是一片水上的沙洲,會有人住在裡面嗎?這些都無所謂,他是個英雄,英
雄的任務就是做違背常理的事,好建立無人能抵的功績。沒錯,也許他也該給自己取個綽
號,就像——
火焰猛然竄向馬兒的腳,嚇得馬兒人立起來,一時不備的槍恩被甩下馬,士兵們團團圍上
。慌亂的瞬間,心海中的漢尼塔掙脫束縛,反過身來抓住槍恩,狠狠將他摜在地上,泥地
中生出鎖鍊取代藤蔓綁住槍恩的手腳。
「你完了。」
這個槍恩自然知道。現實中的他伸手抓住腰包,這是哈耐巴交給他保管,比他性命還重要
的東西。不管他在心海與現實中的外貌怎麼改變,他的內心深處一定還是那個哈耐巴,否
則不會把重要的腰包交給槍恩,要他代為保管。
這是羊人的做法,只要自己有危險,就把最珍惜的寶貝託付給身邊最能信任的人。槍恩知
道哈耐巴在向他求救。圍住他的士兵開始騷動,然後慢慢退出一個圓形的空地。透過人牆
的細縫,槍恩聞到燒焦的氣味,還有尖叫聲不斷傳來。他遲了一步嗎?漢尼塔推開士兵走
近他身邊,剛剛的衝刺甚至沒讓他的呼吸加快一些。
「你果然是個好奴隸。」漢尼塔說:「被人鞭打,腳上受了箭傷,還能趁隙撂倒我搶馬。
不錯,我喜歡體力飽足,受得了折磨的奴隸。」
他拔出士兵的劍劈向槍恩的頭。
※
北風帶著霜氣吹過草原,蛇孩子們跟在法蘿奈身邊,用發抖的手去挖埋在土裡的馬鈴薯。
他們得快一點,好在今天前挖完這片凍成鐵塊的菜園。衍娜早上聞到一絲熱氣,冬日裡短
暫的熱氣預告著更嚴酷的冬天。法蘿奈除了平時慣穿的裙子,還加上兩條粗棉袖套,依然
止不住顫抖。
她頻頻回望大門的方向,還不到中午,她期盼了好幾天的人就回來了。
紅盔甲的軍官帶著侍衛隊率先進入大門,後面跟著那個裝模作樣的王子,然後才是大隊的
士兵。
「不要看。」法蘿奈要他們低下頭,可是晚了一步。隊伍最後是一列騎兵,騎兵的馬後拖
著好幾個破爛的人形。荷圖斯勒少爺走出宅邸大門,迎接士兵們凱旋。
「戰果如何?」少爺對軍官問道。雖然有些距離,但是衍娜可以清楚看見他的嘴形,從心
海裡捕抓到片段的情緒。
「抓到了幾個漂流之人,不過我很懷疑他們還能說些什麼。」軍官指指拖在騎兵隊馬後血
肉模糊的人類。他們快死了,衍娜聞得出來。
「火攻有派上用場嗎?」
「有。」軍官的眼睛瞥了王子一眼。「我們成功逼出幾個躲藏在沙洲上的漂流之人,並且
逮住他們。只是有人攪局,害包圍出現漏洞,有一部份的逃奴從漏洞逃了。」
「這是我的疏失,費凱少校。我能向你保證,我不會有護短的意思。」王子大概也聽見了
他的話,策馬加入他們的談話圈。「我之所以不在那慌亂的時候處置奴隸,是因為我認為
處罰應該讓所有人親眼見證。」
他把馬屁股上的包裹摔下馬,被捆成一團的槍恩砰的一聲正面落地。
「我懂少爺有正事要做,但我也不能隨便讓一個奴隸壞了我的名聲。」王子跳下馬,扛起
槍恩走向庭園裡的木樁。頭上腫了一個大包的槍恩,嘴巴裡嘟嘟噥噥的,衍娜看不清也聽
不見。
費凱少校和闡釋者都站到少爺旁邊看著這一幕。士兵們圍成一個圈,奴隸們小小的身影出
現在四周的陰影裡。王子把槍恩的手腳綑在木樁上,然後向後退開。一瞬間,似乎發生了
什麼事,槍恩發出尖叫清醒過來,衍娜嚇得退出心海。
「看著我,奴才。」王子高聲說:「你已經讓我失望了兩次。第一次我能寬宏大量;但是
第二次,我認為我該在你身上留下一個印記,讓你永遠記得違背我的下場。」
槍恩不斷喃喃說著沒人聽懂的怪話,王子的眼睛四下搜索,彷彿在找一個好主意塞住他的
嘴巴。看呆的法蘿奈不小心落下手中的鏟子,鏟子不偏不倚敲在一顆倒楣的石頭上,發出
了清脆的聲音。寂靜中,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到她身上。詭異的王子露出微笑,慢慢走到她
面前,法蘿奈抓著胸前的小皮囊和衍娜連退三步。
王子撿走舊鏟子,看都不看她一眼,走回槍恩面前。
「現在,各位將是我的見證人。」他一手舉著鏟子,一手拉起槍恩的左耳。嚇呆的槍恩望
著他,嘴巴張得老大。
接著他開始尖叫,淒厲的聲音連大宅的骨架都跟著顫抖。王子一鏟又一鏟,慢慢割斷皮膜
,直到血淋淋的耳朵落在他手上,當成了戰利品獻給少爺。
時至今日,衍娜都忘不掉他當時的尖叫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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