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槍恩醒來的時候,發現衍娜坐在他身邊打瞌睡。他四處張望想找床被子替她披上,可是河
邊哪來什麼被子。
河邊?
槍恩眨眨眼睛,集中視線。他眼前的世界好奇怪,隨著他注意力集中一點,顏色就會跟著
清楚一點,地平線也放得更遠一些。他一鬆懈,四周又慢慢失去了色彩。他低下頭拍拍自
己的身體,果然沒錯,一點傷都沒有。他不記得自己最後被人抬到了哪裡,但是一條鞭痕
也沒有就太誇張了。
一點鞭痕都沒有?槍恩忍不住豎起耳朵,好感覺一下耳根上的重量。一點鞭痕都沒有,不
就表示……
他向後探頭,凝視河水裡的倒影。
沒錯!他有兩隻耳朵!雖然哈耐巴那個心狠手辣的——
喔,不。
他才剛想起悲慘的過去,左邊的耳朵立刻慢慢變淡消失,只留下一股悶燒的痛楚。
「你這該死的蠢羔仔。」他對著倒影罵道,倒影隨著流水消失了。看來沒錯,他還沒清醒
,這裡只是他的夢中世界。只是他的夢中世界為什會有衍娜?
「你不喜歡你的樣子嗎?」輕柔的說話聲嚇得槍恩差點心臟麻痺。他扭頭的力道之大速度
之快,只怕連日升月落都有可能因此逆轉。結果引發他如此劇烈反應的人,只是一個坐在
河邊洗腳的黑臉羊女。她臉上帶著神秘的笑臉,穿著花樣形似槍恩故鄉的裙子。
花樣形似故鄉?這是什麼鬼話?那只是幾個色塊的組合,為什麼能讓槍恩聯想到山泉村的
溪流?他到底在哪裡?
「別把她吵醒了。」黑臉羊女指指衍娜說:「她好不容易才睡著了。」
「你不是法蘿奈。」槍恩慢慢地說,生怕冒犯到人家,他的腦子裡有個直覺告訴他眼前笑
吟吟的羊女可不好惹。「你是誰?」
「我只是個羊女而已。」黑臉羊女踢了踢腳,蹄在水中泛出一圈圈的波光。「我沒有名字
,你直接喊我羊女我也不介意。」
如果她不想說自己的名字,槍恩也許該換個話題才好。
「這裡是哪裡?」
「我想找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和你說說話,剛好衍娜在你身邊睡著了,一切就這麼湊巧成了
。機緣這種事,再來幾次都一樣神奇。」
「你為什麼不能直接去我的夢中?」槍恩小心斟酌措辭,他可不想被人誤會成色情狂,搞
什麼夢中相會那一套。
「你曾經接觸過不好的東西,我如果從你的夢中進入心海,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我想呂
翁夫人的恐怖之處,你比我還要了解。」
「她害死了葛笠法,害死了許多的人類。」沒錯,槍恩一清二楚。
「而你正在重蹈覆轍。」
「什麼意思?」
羊女沒有回答。她跳入淺水激起陣陣漣漪,溪底的淤泥湧上水面。泥巴細小的陰影讓槍恩
聯想到很不好的回憶。
「你怕嗎?」羊女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
「如果可以的話,短時間內我不大想走進水裡。別踢水了!愈踢只會讓水愈髒而已。」
「當然,愈踢愈髒,我是個傻子,為了洗更多地方踢起更多的泥巴。」她的裙子蘸滿了泥
水,不過她一點也不在意。「你呢?」
「我怎麼了?」槍恩不明所以。
「你像我一樣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很少人能懂我的意思。」羊女抬起腳輕輕踩在水面上,然後再加上第二隻,整個人平穩
地站到水面上。「我的意思可能亙久不變,也可能下一秒就消失了,問題只在於你能看見
多少。」
「我該把你介紹給老羊們認識認識,我們村裡的老巫婆最愛說些似是而非的話。」槍恩悶
悶地說。羊女呵呵笑,掬了一把水灑在他身上。水珠滑過他身邊化成一絲絲霧氣,然後慢
慢飄到衍娜身邊。
「她是個可憐的孩子,看見了未來卻沒有辦法握在手上。」
槍恩得說他完全不懂對方在胡說八道什麼。羊女看著槍恩,用手指梳著披在胸前的長髮。
槍恩連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她的頭髮好長,長得直直散入水中,和她
的裙子溶成一片波光,纖細的腰桿彷彿女人的畫像。
「你到底是誰?」槍恩傻傻地問:「我好像認不出你了。」
「我還是羊女,就看你如何定義。就像衍娜還是衍娜,不管她看到什麼,或即將走向何方
。」女人掩唇微笑,寬厚的五官像豐饒的泥土一般,散出甜美的香氣。
「你的鼻子!」槍恩驚呼:「你的鼻子像豬一樣!」
「而你的鼻子像羊一樣。」褐色皮膚的豬女一點也沒有被冒犯的意思。「我們都知道自己
的樣子,可是你有個朋友卻忘了。」
「我知道,可是你的鼻子——」
「不,你不知道,你把我的外表看得比我的內在還重要,所以你聽不見我的話,只注意到
我的鼻子或是牙齒。」她張開嘴巴,滿口尖牙像匕首一樣亮在槍恩眼前,分叉的舌頭嘶嘶
舞動。「你覺得我會咬你嗎?」
「不會。」槍恩定了定神,他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直覺說出這個答案。不管他眼前是羊女
、豬女還是蛇女,都不會有咬他的意思。
「你知道答案。」蛇女說:「所以你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我不會動手?」
「我愈聽愈糊塗了。」槍恩嘆了一口氣。「我最不會玩這種猜謎遊戲了,如果哈耐巴在就
好了,他比我會玩這種耍心機的遊戲。」
「說說看,答案其實很簡單。」
「很簡單?該不會是人鬼殊途吧?說實話,我的樣子應該比你還像鬼,你這麼漂亮,又閃
閃發光,像個女神一樣……」槍恩的臉紅了。老天,她什麼時候變得全身純白,眼睛像夕
陽一樣金黃燦爛?他根本沒辦法直視她。
「你真會說話。」羊女慢慢往下游走去,水流像僕人一樣簇擁在她腳邊。
「等等!你去哪裡?」
「我該走了,再說下去衍娜就要醒了。一旦夢被吵醒,美夢會幻滅,噩夢會成真的。」
「那不過是騙羔仔睡覺的的謊話。」槍恩失笑道。
「謊話?」羊女的眼睛看著他,身影慢慢融入河水之中,只留迴音一般的聲音,問了一個
問題。「可你的謊話不就成真了嗎?你該問問看,誰希望你的謊話成真?」
槍恩想追上她,但四肢變得沉重,眼前的景色也漸漸暗去,濕氣和腐臭湧入他的鼻腔。
他醒了。
※
槍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是輕輕打個噴嚏,第二件事才是聚焦迷濛的視線。大士明鑑,這
裡的環境可真糟。從他躺的位置看上去烏漆麻黑一片,稀疏的光和冷風穿過土牆上的漏洞
,在牆上留下一道道霜白的印子。
真是凍斃了。槍恩想爬下床,或者至少抬起頭,一陣刺痛立刻從他左側的太陽穴爬過,貫
穿他整個大腦。他痛得張大嘴巴,好一陣子沒辦法思考,寒冷突然間好像也沒有這麼嚴重
了。他小心伸出手,碰碰原本應該有片大耳朵的地方。
空無一物,只有一塊粗糙的麻布黏在他的太陽穴旁。槍恩放下手,不自覺嘆了一口氣。所
以不是夢了,哈耐巴發狠拿鏟子割斷他耳朵,真不知道以後他該怎麼接受這個事實。
接受了耳朵的痛苦之後,其他地方的苦處也一點一點報到。他的背好像被人狠狠折成兩半
之後,用糯米膠亂接起來,然後為了好玩塗上辣椒水。他的腰腿到處都痛得要命,打個噴
嚏都像有人拿刀捅他肚子。妖鳥呀,他到底躺了多久?
好不容易,他抬起頭慢慢用角的尖端把自己固定在土牆上,再咬著牙慢慢向後靠著牆坐起
來。雖然背一碰上冰冷的牆,槍恩就後悔了,但總算能看清楚這是什麼地方了。
這是一間又破又髒的土角屋,他之所以還沒凍死,床邊的破火盆佔了八成的功勞。土牆上
到處都是麥稈和黏土亂塞亂填的修補工夫,門栓只靠著一根鏽鐵支撐大局。槍恩往床緣摸
了一下,發現所謂的床其實是乾草和羊毛堆在一起的破爛墊子,碎布被子髒兮兮的顏色,
幾乎要和他身上的繃帶融為一體。
床抖了一下,嚇得他趕緊摒住呼吸,生怕自己還在夢中,不小心侵犯了什麼妖魔鬼怪的地
盤。
半晌後,又是一陣顫動。這次他總算看清楚了,他身邊不是什麼吃人的怪物,而是衍娜小
小的頭顱藏在臂彎和草桿之間。她大概是被派來守著病人,守著守著卻換自己睡著了。槍
恩不想吵醒她,緩過呼吸放下手,坐在床上慢慢把思考能力找回來。
剛剛做的夢他已經忘了大半,腦子裡只剩下冷風,還有結凍的屎尿和泥巴味。破門板伊呀
一聲推開,法蘿奈抱著籃子走進土角屋。
「你總算醒了。」法蘿奈把籃子放到火盆邊,丟了一把柴枝進去,火盆吐出一陣薰人的
濕煙。她咒罵了一聲。
「是你們救了我?」槍恩問。
「是你的腰包救了你。」法蘿奈打開籃子,往他手上塞了一個褐色的土塊。槍恩依稀記得
她說過這是吃的東西。
「我的腰包怎麼了?」
「你的腰包裡滿滿都是藥草,正好派上用場。但是說實話,你能撐到今天沒一點運氣還真
辦不到。」
「我昏了多久?」槍恩問。
「今天第七天了。」
「第七天!」叫出聲的槍恩趕忙摀住自己的嘴。
法蘿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出來。「不用怕,你吵不醒衍娜,今天太冷了,沒到
天亮她是不會醒過來的。昨天晚上怕你們冷死,我們在她旁邊躺了一整個晚上,她也沒有
動個一下。」
「這樣呀。」槍恩晃了一下膝蓋,確定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除了繃帶和被子之外什麼也沒
有。他低頭啃了一下手裡的土塊,味道還是像他記憶中一樣噁心,但是肚子餓的人可沒有
選擇的權利。
「怎麼了?之前不是嫌味道噁心嗎?」法蘿奈挑起眉毛。「肚子總算餓了?」
「是有一點,不過,你知道,就是……」
「你臉好紅,又發燒了嗎?」
「沒有!當然沒有!我是說,如果有的話,我怎麼可能記不起來?畢竟這是我第一次,我
又不像帕果亞那個可惡的瘋羊女,隨便用手敷衍……」
「你在念什麼呀?」法蘿奈皺起眉頭。「這樣碎嘴真的不像隻公羊該有的行為。我說你到
底幾歲了?我總感覺你年紀還很小似的。」
「除了一年沒有名字的時間,我已經度過十六——不對,應該是十八次太陽節。」槍恩不
顧傷勢,硬是把背挺得直直的。「所以技術上來說,我已經是一隻成年的公羊了。」
「說得像真的一樣。」法蘿奈噘起嘴唇。「如果你擔心的是你傷勢之外的任何事,那我可
以跟你保證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全身的骨頭都快被打散了,要不是麥古客爺爺和我把你拖
到這裡輪班照顧你,你早就死了。」
槍恩鬆了一口氣,同時又覺得有些可惜。他低頭再啃一口土塊,吃起來不像先前那麼糟。
「你到底是從哪來的?」法蘿奈問:「麥古客爺爺看到你的時候都快哭出來了。」
「麥古客?」槍恩不認識叫這名字的人,卻又下意識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衍娜挪了一下
肩膀,他想起來了,是那些蛇孩子。「他是不是和我們一樣一身短毛?」
「沒錯。這裡只有他一個長那樣子。」
「那他一定是我們以前的老鄉。我們有一些老鄉和豬人打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你們又是些什麼人?」
槍恩看著她的雙眼有些吃驚,她的聲音雖然很平靜,好像只是一時興起詢問他的來歷而已
,但是那閃動的光線可不是火焰和白雪的惡作劇。槍恩這一年多來也算長了一點見識,知
道有些情緒是騙不了人的。
「我們是救援者。我們的工作就是負責拯救那些被豬人抓走的奴隸,讓他們能重回自由的
懷抱。」
「就這樣?」
「沒錯,就這樣。」槍恩真不知道她還期待什麼答案。這個答案明明能輕易說服很多人,
但是這個法蘿奈不知怎麼了不買單。
「你們不是什麼英雄,像是長槍將軍之類的?」
「我聽過長槍將軍的名字,叫這名字的傢伙用鏟子割掉了我的耳朵。」槍恩打了冷顫。「
我想近期內你還是不要對他有什麼期望才好。」
「你在說什麼呀?」
「只是碎碎念而已。」槍恩陰鬱地說:「我想這一切都要怪我。」
「說清楚。」法蘿奈不放棄追問。「把你們的來歷說清楚。你為什麼會變成專職拯救奴隸
的羊人?」
「我想這說來話長了。」槍恩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畢竟這個故事裡有很多細節匪夷所
思,連他自己都不大敢一口咬定。有個直覺告訴他,如果沒有說服法蘿奈,他是休想擺脫
糾纏了。
他開始說,難得沒有用上花俏的修辭,只是平鋪直敘。「我們是在一個叫山泉村的小地方
出生的,那裏山邊的泉水永遠清澈,青草永遠美得像條絨毯,冬天時的雪花是妝點大地的
白絮。我們村裡的羊人樂天知命,根本不知道什麼豬人、帝國這些鳥事。如果不是那個可
怕的呂翁夫人闖進來,抓了我們的老相當奴隸賣,我們也不會動身離開故鄉,跑到豬人的
帝國裡玩大冒險。不過結伴兩手空空往道上闖,聽起來還蠻帥的不是嗎?
「現在想想,我真是隻蠢羊。
「冒險一點都不好玩。我們到處被人追,錢花光了在半路上又餓又累也沒人可憐我們。
「我們唯一的堅持是非把葛笠法追回來不可,只可惜太遲了。
「我們改變跑道,試著救一個算一個。當然啦,哈耐巴想得比我多,可能真的打算把這行
當成一輩子的任務也說不定。他一向很有正義感,就算是賠錢的生意,有人流眼淚拜託他
我們還是會做。
「結果上個月,我們帶著兩個人類想借道偷溜過帝國邊界,卻遇到了那個可怕的黑智者。
我想大部分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和黑智者因為一張板凳吵起來,他說不定也不會發現
那兩個人類……不過至少我們最後的確救了他們兩個。雖然結果聽起來可能很偉大,但是
我保證過程又髒又累,根本沒有想像中美好。」
他說得有點顛三倒四的,前後事件參雜在一起,忽略了一些細節,不過他相信法蘿奈聽得
懂。
「你怎麼知道他們一定會自由?」法蘿奈反問:「你又沒看到。」
「我們也看不到心海不是嗎?我以前也覺得心術是瞎扯淡,走了這一趟路才發現這東西還
真是妙用無窮。你知道嗎,我想我們回去之後,可有好多東西能告訴那些躲在家裡,不敢
一起出門的羔仔了。你看過人類吃的東西嗎?你一定不知道他們都把什麼放進嘴巴裡。還
有——你在哭嗎?」
「沒有。天氣冷我就會一直流眼淚,常有的事。」她低頭用袖子擦眼淚。
「你應該和我們一起到南方去,那裡溫暖多了。」
「我很謝謝你的故事,但還是算了。這次算我送你一句,不要隨便答應別人自己辦不到的
事。東西快吃一吃,我幫你換藥。」
「你不相信我?」
「我知道你也是逃奴,這世界上只有兩種羊人,不是奴隸就是逃奴,僅此而已。你的故事
不錯,也許哪一天我們也可以去那個美得像畫的村子裡走走,只是現在你得先吃東西和換
藥。」
槍恩放下手上的土塊,皺著眉頭嘟起嘴。怎麼會?他生平第一次說實話,卻沒有人相信他
?
「真是太荒謬了。」
「怎麼了?」
「你不相信我?」槍恩說:「我被人痛打、割耳朵,結果居然換不到一個羊女的信任?」
「你為了這個生氣?」法蘿奈不禁失笑。
「我當然生氣,你這沒有良心的臭羔仔。我沒有開玩笑,這一切都是真的,相信我有這麼
困難嗎?」
「好好,你先吃東西,吃完我們再來說故事。」
「你還是不相信?」槍恩放下手上的土塊。「我說破嘴了你一個字也不信?」
「不要鬧脾氣了,你先——」
「你要先相信我。」
「我到底要相信你什麼!」
槍恩還來不及接話,一個巴掌已經甩在他臉上,打得他天昏地暗了。他頓時傻了,耳朵嗡
嗡直響,嘴巴像個傻子一樣打開,說不出半個字。法蘿奈喘著氣看著自己的手,一束頭髮
吊在她的額頭前。
「我不相信,我什麼都不相信。我從來沒看過什麼美得像畫一樣的村子,但是你至少可以
表示一點同情心,而不是像個自大狂一樣炫耀你有多少的美夢還沒做完。」
槍恩回過頭,張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
「吃呀,快吃你手上的東西,我從小到大都是吃這長大的。吃飽了繼續做你的夢。」
槍恩低頭啃了一口。乾澀,透著一點腐爛的味道,就算是冬天,這種只能算是替代品的東
西也保存不了多久。他在發抖,還是勉強自己把嘴裡噁心的食物吞下去。法蘿奈就是吃這
種東西長大的。
「很好,總算肯聽話了。」她彎腰提起籃子,轉身準備離開。
「你不相信是因為你沒有看過。」
「你又在說什麼傻話?」法蘿奈氣得把籃子摔在他腿上,槍恩咬著嘴唇,把呼痛聲憋在嘴
巴裡。「你到底想怎樣說個清楚,不要一直嘮嘮叨叨打斷我做事。」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可是我說的是真的。」在不吵醒衍娜的前提下,槍恩努力拉高音量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很難讓你相信我。我不管你是人生難過,還是有什麼其他的毛
病,但想用一顆牙齒解決所有問題是不可能的。」
他此話一出,法蘿奈雙蹄一蹬跳到門邊。她瞪大雙眼,左手握住胸前的小皮袋,慌得像是
滅世的朱鳥降臨她眼前一般。
「我不是故意偷窺你的隱私,只是我得告訴你,你這是在做白工。老巫婆說過,做藥用的
蛇毒只要擠出牙齒沒趁新鮮用,一天就壞光了。」槍恩有些抱歉。說出這些話,讓他感覺
自己好像把別人的裙子扯掉,大剌剌批評對方的穿衣風格一樣。
他又啃了一口土塊。有好半晌,法蘿奈什麼都沒說,就這麼頹然坐在門口。槍恩真希望自
己能擠出一點話來安慰她,但是除了把嘴裡的土塊嚼得嘖嘖響之外,他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來。
也許他能再提一次沒穿褲子的話題,順便問一下該給誰好處才有褲子穿,但是現在的氣氛
好像說什麼都不對勁。法蘿奈慢慢站起來,挺著腰桿想在冷死人的天氣裡站直,給那些亂
吹亂飛的風雪一點顏色看看,可是那些風啊雪的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他趁著咀嚼的空檔
,抽了一把床墊的內裡丟進火盆裡。
「你會把你自己的床抽空的。」法蘿奈說。
「我知道,可是你看起來很冷。」
「你知道你躺在哪裡嗎?」法蘿奈用陰沉的眼睛看著他。
「不知道。」槍恩老實承認。
「這裡是往生小屋,只有快死的奴隸才會送過來這裡。等他們死了,我會把人直接拖進樹
林裡的黛綠油花叢裡,那些花草因為這些死人,到了冬天都還有綠葉子可摘。你就是靠它
們保住一條命。」
「那還真是,有點噁……我是說我滿幸運的,我猜啦。」
再這樣嗯嗯啊啊下去,法蘿奈到世界末日前也不會露出笑臉,更別說相信他了。槍恩真希
望哈耐巴在這裡,他的好兄弟知道怎麼對付這些羊女。能把黛琪司追到手,可不是普通羔
仔有辦法辦到的挑戰。
「上一個待在這裡的奴隸是衍娜的爸爸。」法蘿奈說:「當然還有很多人,只是我記得最
清楚的是她爸爸。她媽媽也死在這裡,一生下衍娜之後馬上就過世了。身體太虛了,手腕
上又多了兩個洞,要不死也難。」
「手腕上多了兩個洞?」
法蘿奈好像沒有聽見槍恩的問題。「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連和誰上床生小羊都有人拿刀
子壓在後面,一邊催你辦事一邊打賭這次能不能成功。他們每個都是我看著長大,拿布替
他們擦掉身上的黏膜,替他們把鼻孔舔乾淨。等他們被拖上祭壇,或是做噩夢失神失禁之
後,也是由我負責清洗。我們一個蘿蔔一個坑,做好自己的事,就像女神說好了誰是奴隸
誰是主人一樣。
「你又是誰?為什麼要來弄亂這一切?我昧著良心,好不容易摘下來的毒牙,就因為你一
句話——只要你沒出現,等到哪一天、哪一天我也受不了了……」
法蘿奈用手掩住臉,眼淚簌簌直落。嘴巴裡塞滿東西的槍恩不知道該怎麼才好,想拍她肩
膀手又搆不到,只能傻傻坐在床上發呆。
「為什麼女神這麼不公平?她編織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把我們牢牢綁死在這個世界上,難
道就只為了看我們受苦嗎?」
「我不知道。」槍恩勉力吞下嘴裡的食物。「我也弄不懂。來這裡的不應該是我,過去一
向都是哈耐巴在幫我收麻煩,然後我再惹更多的事。我們兩個走出山泉村的時候,也沒想
到會變成拯救奴隸的小尖兵。但有時候你就只能繼續走下去,做該做的事,然後期待事情
會變好。」
「那什麼才是該做的事?」滿臉淚水的法蘿奈凶巴巴地問:「你倒是說說看,什麼才是該
做的事?」
「這個嗎……」槍恩用力抓頭,他最不會回答這種問題了。法蘿奈那副隨時要燒起來的火
爆脾氣,可不是他隨口扯個回答就能混過去。她要一個答案,這是她看了這麼多傷心事之
後,鐵了心腸非要在今天知道的答案。槍恩張著嘴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所以你什麼也說不出口。你和其他的羊人到頭來也是一個樣,連一個謊都不會說。」法
蘿奈肩膀一頹,背蜷起來像枯萎了一樣。「我就知道,我不應該指望任何人。我只有我的
毒牙,還有小刀可以信任。」
「這太慘了。」槍恩衝口說:「如果一隻山羊只能信任她的小刀和毒牙,那其他人要怎麼
相信她有一顆柔軟的心?我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
「那你要怎麼樣?告訴她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不容錯過,就算她眼前擺滿了屍體,
也要她相信人性的光輝?得了吧。真要她相信你的鬼話,你得非常努力才行。」
「我當然會非常努力。我要努力帶著她離開,去一個和她看過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她
可以丟下毒牙和小刀,只要一個籃子就能裝滿每天所需。不管颳風下雨,也不會有人要脅
她,說她屬於某個臃腫肥胖的貴族。對,生活也許不容易,但是她會是自由的,會有一打
的羔仔跟在她身邊,每一個都是因為愛而出生的禮物,每天——」
槍恩倒抽一口氣。一下子話說太快了,他肋骨又痛了起來。
「然後呢?」
「還有然後呀?」他摀著後腰,痛得想不到然後該怎麼辦了。
「這故事聽起來還不錯,你還沒有想到結局嗎?」法蘿奈說。
「不要催我,我會想到的。那麼多細節難道非要一次說完嗎?我該留一點給你期待,讓你
的眼睛親自去看看那麼美麗的世界。」
「你要帶我去看那個美麗的世界?」法蘿奈冷笑一聲。
「為什麼不?我冒著生命危險走進豬人的地方,回去的時候總要有些東西能像老鄉們炫耀
吧?」
槍恩不大確定自己說了什麼,可是法蘿奈的臉紅了。這其中想必有什麼不對,黑臉的羊女
究竟要怎麼臉紅?不過事情進展得不錯,也許他不要深究太多會好一點。他低頭啃了一口
土塊,一口又一口急著吃完,法蘿奈提著籃子等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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