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道品：九. 小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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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特別不平靜。
金翼熊王揚起脖子，抬頭遠眺山腳下的營火。想牠曾是鐵圍山上不可一世的巨鵬之王，結
果看看牠如今淪落到什麼地步，被一群食而不嚥的餓鬼給吵到睡不著覺。
金翼熊王用力噴一口氣，把惱人的蚊蟲給吹掉。這處荒山環境真是差到極點，要不是看在
小薜荔多對牠照護有加，牠早就砸了這個地方遠走高飛。
金翼熊王又噴了一口氣。牠想嚇唬誰呀？牠的翅膀牠自己最清楚，不管餘生還有多長，這
輩子是休想再飛上青天，享受憑風翱翔的痛快。怪牠自己傻，居然信了一個小道士的鬼話
，而說到鬼話，山下的鬼歌還真夠吵了。
牠仰頭遙望繁星，還有三十三天上的仙宮。他們把月亮藏在裡面，所以三十三天上的仙宮
才有如此美麗的光華，能在夜裡照耀三千世界。貪婪的天眾總是把最美的獨佔，吝於分享
一絲一毫。
「看月亮嗎？」有個熟悉的聲音透過土牆的縫隙，傳到金翼耳裡。
「蘇摩是個傻瓜，才會讓天眾獨佔月光的美。」金翼重重哼了一聲，牠實在是太常這麼做
了。
「他們都是傻瓜，而我們過去讓他們凌駕於我們之上。」
金翼對這番言論不予置評，老是提起過去的錯誤無濟於事。「既然來了怎麼不現身？」
「要是我看到你，其他人也能看得見你。」
「虧你還肯替我著想。」金翼說：「我還以為你打算放我自生自滅，獨力處理玄揠。」
「我得說聲抱歉。我的傷意外地重，沒辦法在你大戰玄揠時伸出援手。」
「你受傷？」金翼好奇地問：「上天下地，三千大千世界之中，還有誰能傷到你？」
「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除了遍入天之外，其他庸才連提都不要提。」
「老朋友，你的標準太高了。」
「我是隻食古不化的老鳥，還有力氣的年輕人總該努力一點，跟上我的腳步。我已經降低
層次配合他們，再低下去連小餓鬼都要看不過去了。」金翼抖抖自己受傷的羽翼，土牆後
傳來笑聲。
「還能開自己玩笑，看來我是不用擔心你了。」
「你要擔心我什麼？怎麼送我最後一程嗎？」
土牆後霎時收聲，山下薜荔多的歡呼聲還沒停，只能用鬼吼鬼叫來形容的怪異歌聲模糊不
清。
「別傷感了，這是早就註定好的事。」金翼說：「只可惜，最後沒能要了玄揠的小命。我
果然還是老了，不中用了。我父親在世時吞了五百條龍王，我祖父吞了一千條龍王，我們
這一族代代都留下純青琉璃心的好傳統，現在要斷在我這一代了。」
「是我失策才會連累你。」
「少來，沒有你，我還在鐵圍山上蹲著發呆呢！」金翼說：「更何況，這座小丘也沒我原
先想的那般無趣。」
「遇上有趣的人？」
「有機會你該見見她。她是一個名字叫柳條，人也和柳條一樣瘦小的小東西。」
「老朋友，我愈來愈不懂你了。」
「同樣一句話，少來。」金翼說：「山下的營火快暗了，你傷還沒好，最好快點躲回去。
」
「多謝關心。」
「在走之前聽完我最後一句話。」
「你想說什麼？」
「我們會宰了舟溺天那混帳，讓三十三天那班惡徒知道，這世界不是永遠繞著他們轉。」
「當然。」
夜風撫過山林，許多細小的聲音悉悉簌簌。金翼知道牠那身材嬌小的朋友已經離開，四周
靜了下來。和友人重逢的興奮退去之後，疲倦隨之襲來。年紀加上傷勢，又少了乳海甘露
的滋養，牠的體力大不如前。雖然柳條幫牠帶來純淨的水能拖一點時間，但終究牠還是得
面對那無可逆轉的結局。
牠這一生沒多少遺憾，只可惜最後不能再為牠的朋友多留一點東西。求道之路不易，這小
傢伙更是走得比任何人艱辛。
山下的歌聲漸漸停了，金翼看著火焰黯淡、消失，然後只剩零星的光點，慢慢往北方的山
谷去。不知道小柳條是不是其中之一？金翼衷心希望不是，那孩子值得更好的，就算她只
是個食而不嚥的餓鬼也一樣。
金翼閉上眼睛，趁著白日來臨前小睡片刻。
※
夜宴第二天不能下田，否則會招來厄運。
話是這麼說，但不少薜荔多還是會偷偷溜進田裡，帶著宿醉巡視一遍，好補救昨天被意外
破壞的田地。偷偷到田裡沒什麼，大不了看見鄰居朋友的時候，記得裝傻裝瞎走過，別打
招呼就好了。而且說實話大家頭痛欲裂、五內如絞，沒人有心情打招呼寒喧。
趁著媽媽和阿嬤窩在家睡回籠覺，巡完田地的柳條爬出地洞，找草長最長的小路摸上薔山
。薔山上平靜如昔，金翼頭埋在羽毛裡，抬頭看柳條時看得出來十分不爽。
「要食而不嚥的餓鬼體諒別人是我的奢望。」金翼兇惡地說。
「我昨天也睡得不好，你看，都有黑眼圈了。」柳條指著她的眼袋說：「有看見嗎？」
「你們這些薜荔多都長同一個樣子。」金翼說：「誰看得出你黑眼圈有多深？」
「我自己就看得出來。」柳條說。
「笑話，你那小眼睛能看見什麼？」
「小眼睛和大眼睛看世界會不一樣嗎？」柳條問：「你那顆大眼睛看到的天空有比較大嗎
？」
「我看遍了鐵圍山裡外三千世界，上至須彌無量，下至無間奈落。」
「那你看遍的三千世界裡，有我和我帶來的東西嗎？」柳條問。
金翼居高臨下看了她好一會兒。「你帶了什麼東西？」
「我帶了這個。」柳條解下背上的布包。雖然冷掉了，但是渣仔粿閃閃發亮的表皮，看幾
次都看不膩。柳條把布包攤開，讓金翼見識小福村絕無僅有的美食。
金翼眼珠轉了一圈。「我懂了，這就是你說的渣仔粿。」
「沒錯。怎樣？看起來是不是很棒？」
「你帶來也沒用，我一年只吃一次東西，平時只喝淨水和甘露解渴。」金翼說：「看起來
很可口沒錯，不過你還是留著自己吃的好。」
「為什麼？」
「我怕你口水再滴下去，連那棵魯花樹都要生吞了。」
柳條用手背抹嘴，好確保口水沒滴出嘴巴。「你是認真的嗎？要是我動手，你就沒機會囉
！」
「你儘管吃。」金翼說。柳條沒等牠說完，抓起渣仔粿就往嘴裡塞，塞得嘖嘖直響。
眨眼間，一整包的渣仔粿就消失了。
「你很餓嗎？」
柳條點點頭，算是回答金翼的問題，再把嘴裡最後一口美味吞進肚子裡。「你都不知道平
常我是怎麼過的。」
「我還真的不知道。」金翼把頭放低，和柳條一樣枕著大地。柳條知道這是給她的信號，
拿出水芋仔爬上金翼的翅膀開始幫他清理。
「我覺得二點水都快被我洗黑了。」柳條一邊清一邊說：「你的傷口怎麼還是不會好呢？
」
「我是個沒用的老不死，這個答案你覺得怎樣？」
「你真的很奇怪。」柳條說：「我告訴你，我們昨天呀……」
柳條鉅細靡遺地昨天晚上的夜宴描述給金翼聽，好讓牠在清傷口的時候有東西聽，能從痛
楚分心。巨鵬的血濺在她手上、臉上，柳條只當那是汗水隨手抹掉。
「我告訴你，我一共吃了三籠的渣仔粿，還喝了媽媽之前不肯給我喝的飲料。」
「真是太有趣了。」金翼說：「你今天來該不會只為了告訴我妳昨天吃了什麼東西吧？」
「當然不是，我來是要你把剩下的故事說完。」柳條丟開髒葉子滾下翅膀，看準距離落到
金翼的鳥喙旁。即使金翼幾乎完全平躺在地上，柳條還是得仰頭才能看著牠的眼睛。「你
說過故事要我說結束才算結束。」
「我是說過。」
「那你快把故事說下去，告訴我未濟後來怎麼了。」柳條說：「告訴我他沒有放棄，他會
和我故事裡的英雄一樣，不放棄堅持成仙之路直到最後。」
「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你。」金翼說：「讓我想想要怎麼接下去……我想到了，未濟離開
瑯邪。」
「他離開了？」
「沒錯，他後來終於離開了。在仰澤背叛、龍女刺殺，以及所有仙人冷眼旁觀的打擊後，
他終於離開了。」
金翼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吹在柳條臉上。她閉上眼睛，想像就是這陣風把未濟帶離可怕的
瑯邪。
「他來到我面前時，每一步都在倒數生命的步伐。他的心跳愈來愈慢，龍女留下的傷口漸
漸冰封他的心，僅有的是一身破衣和一張地圖。那是他偷來的，是雄踞北方仙界的瑯邪山
唯一提供給他的援助。他靠著這張地圖，走過寒冰地獄的邊境，來到鐵圍山下。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來，心裡嘲笑他是個傻瓜。他快死了，卻不選個風和日麗的好地方
去死，反倒來我這老傢伙眼前。」
「你有救他嗎？」
「當然！」金翼說：「我救他是為了聽聽他想講什麼。我說過我看遍三千大千世界，我看
得出來將死之人依然餘恨難消，還有一口氣梗在他們喉嚨裡無法抒發。
「所以我給了他一滴甘露。就一滴而已，提煉自乳海的甘露可以延續他的生命，讓他有足
夠的時間說完他的故事，告訴我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到鐵圍山。他在我的山下說故事，
我得說故事乏善可陳，但是他卻引起我的興趣。要有多大的怨氣，才能讓一個人在將死之
際依然執著。像他這樣的人地獄是唯一的去處，他們的執念將化為烈火，反覆灼燒靈魂直
到他們回頭悔過，或是魂飛魄散。」
柳條坐起身。「未濟會死嗎？」
「沒有，我說我救了他。」金翼說：「如果你繼續聽下去的話，就會聽到我說甘露不只延
長了他的壽命，還紓解了他對瑯邪諸仙的恨意。我告訴他我看見整個世界的不公和苦難有
多少，和他們相較之下，小道士未濟的恨只是大海中的一顆水珠。他聽了我的話，和我成
了朋友。」
「你們過得很開心？」柳條問。
「當然很開心。我們是好朋友，我還讓他搭在背上，一起繞行鐵圍山。我得告訴你，就算
以我的速度，這趟旅程依然不輕鬆。但是這個小道士撐過來了，跟著我一起看遍以往只有
我獨享的殊異景色。」
「你們都看見了什麼？」柳條又問。
「很多東西呀！比如鐵圍山的刀山劍海、寒獄邊境的並蒂紅蓮、乳海上的寶藍僧眾、崆峒
九重的風吼天關。我們飛過四柱極光，在不周山下和水神遺民一起暢飲美酒。在香海海岸
上，日月並亮的光芒為我們照亮前路，石吟海灘的礁石為我們淺唱。」
「你去過香海？那你也去過三十三天上的仙宮嗎？」
「當然。」金翼得意地說：「我說過了，三千大千世界之內，沒有我沒看過的東西。」
「除了渣仔粿。」柳條偷笑。
「除了渣仔粿之外——你不要老是把話題轉到食物上。」
「我喜歡可以吃的東西。」柳條抱起雙腳，想著那些夢中的美味，開心得在地上打滾。「
你說那些美麗的好地方，如果也都有好吃的名產該有多好？」
「你喜歡這樣的故事？」金翼問：「到有美麗風景的地方，找好吃的東西？」
「如果有好朋友一起那又更棒。」柳條急切地補充：「大家一起大吃大喝，然後爬山、游
泳！」
「的確是很美好的故事。」
「所以你來我們小福村，也是因為發現有好看、好吃的東西嗎？」
「唉呀，給你猜中了。沒錯，我發現這裡有很肥、很好吃的東西，未濟那個小道士則是發
現很漂亮的好東西。所以我們才會結伴一起來到鬼蓬萊，準備大快朵頤、大飽眼福。」金
翼呵呵笑說。
「你發現什麼好吃的？」柳條立刻問：「是什麼？快點告訴我！」
「這可是秘密，我怎麼能隨便把秘密說出口。」
「你這個小氣鬼。」
「用不著生氣，反正我也吃不到了。」
金翼抬起頭，柳條屁股坐穩，隨牠的視線望著歪斜的羽翼。
「你不能飛了嗎？」柳條問。
「不能。」
「可是等你的傷口好了——」
「那只是外表而已。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裡面的骨頭已經不像過去一樣牢靠。我老了，
這種事註定好了。」
「不會的，一定有什麼藥可以治你的翅膀。你不是說你知道很多事？知道就快點告訴我，
我去幫你找來。」
柳條非常認真，但是金翼卻哈哈大笑。
「唉呀、唉呀，看看你這食而不嚥的小餓鬼，你們這些小東西還真是令人驚訝，每次都能
說出讓我哭笑不得的大話。」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金翼說：「但是認真不代表能有結果，你想完成的事是奇蹟，即使是
遍入天再世也辦不到的奇蹟。要知道他可是智慧法力無上，光明遍淨無量的護持聖者。連
他都辦不到的事，我們這些沒用的畜生、餓鬼，要怎麼扭轉這世界的法則？」
「那你不就再也不能飛了嗎？」
「我現在住在一個有好吃好看的好地方，沒什麼好抱怨了。」
柳條不懂，金翼好像在微笑。明明牠的羽翼傷殘，再也飛不上天空，可是牠好像完全不在
乎。不知怎麼了，柳條終於看清楚。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懷疑，而是確確實實的證據。金
翼是隻很老、很老的巨鵬，牠的眼神模糊、型態萎靡，失去光澤的羽毛就算花上一整天梳
理，依然毛躁蓬亂。雖然滿嘴牢騷，但其實牠的心裡早就準備好要在薔山的土牆後度過此
生最後的時光。
柳條往前爬，雙臂抱住金翼的爪子，閉上眼睛給牠一個結實的擁抱。她的直覺告訴她這麼
做是對的，金翼沒有出言反對或是把她揮開，薔山山腰突然間變得好安靜。
「你真的是一個怪東西。」金翼在柳條放開牠時說：「而且我說過不要抱我的爪子，特別
是腳趾下面的肉。」
「我知道，你一直跟我強調。」柳條摳摳眼袋，假裝自己沒有想要流眼淚。她得想辦法轉
移話題。「你剛剛說我們這裡是什麼地方？」
「鬼蓬萊。」
「我們的村子是小福村才對。」
「我這麼說吧，這宇宙是片汪洋，汪洋中有個小島是世界。在世界中有座小山名曰鬼蓬萊
，鬼蓬萊上有個村子叫作小福村。」
「我從來沒聽過鬼蓬萊這個名字。」柳條說：「為什麼要叫我們住的地方是鬼蓬萊？」
「當然是因為你們。在傳說中，香海上有五鬼山，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你們
住的地方，就是五鬼山中最小的蓬萊。」
「為什麼說我們住的地方是鬼山？」柳條對金翼皺眉頭。「我們又不是鬼。」
「你們的確是鬼，食而不嚥的餓鬼。」
「才不是，我們是薜荔多，是生的小孩和薜荔果一樣多又好的薜荔多。」柳條拍拍肚皮，
驕傲地說：「媽媽說有一天我的肚臍也會鑽出很多小薜荔多。」
「鑽出小薜荔多？」金翼斜眼望著她，似笑非笑的討厭語氣又出現了。「你剛剛說你的肚
臍裡會鑽出小薜荔多？」
「媽媽和阿嬤都是這樣說呀！」
金翼哈哈大笑，又羞又氣的柳條揮拳作勢要揍牠的爪子，但只是惹巨鵬笑得更大聲而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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