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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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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以來，拉飛發現真正困擾他的，不是痛苦的回憶本身；而是體認到不論當時
看來多嚴重的傷口，都總是有痊癒結疤的一天。令拉飛憤慨的不是痛苦，而是對痛苦的麻
木。
在過去的三年中，深沉的痛苦已成為他自身組成的一部分。痛苦是他所熟悉的，而傷
痛淡去後所留下的空洞，令拉飛無所適從，恐懼不已。
舊日的回憶持續不斷於拉飛的夢境中重現。他懷疑，那是自己內心渴求的體現。他渴
求夢境帶來的痛苦，如同飛蛾渴求著燭光。
那是三年前，一個晚秋的夜晚。貝理提老師躺在他的床上。他已經從御醫專用的診療
病房中搬回了自己的床，這代表著很糟糕的訊息。老師的呼吸短促而淺薄，彷彿永遠無法
吸進足夠的空氣，像是正在經歷一次漫長的溺水過程。
「拉飛。」老師用細不可聞的氣音呼喊著。「我有話想對你說。」
「老師，您別再說話了。」拉飛不敢望著老師，眼光落在地板上。他還年輕，不擅於
面對死亡，特別是對於那些他所愛的人。
「不，這或許是我最後能說話的機會了。」老師的聲音雖小，卻無比清楚地傳至拉飛
的耳中。「在我死後，很可怕的事情會發生。」
「答應我，阻止這一切。答應我，因為這只有你做得到。去保護那些......應當被
保護的人。答應我......好好照顧這個國家。」
拉飛的肩膀顫抖，點了點頭。這並不是個簡單的承諾，但拉飛毫無遲疑。
「我知道這不符合規定，但····我想把這個交給你。」老師從胸前的口袋，拿出
了一個銀色的金屬物。如此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體內所有僅存的力氣。拉飛恭敬的
伸出了雙手，從老師手中接下了那個銀色物品。
那是一個盾徽。中央浮刻著交叉的三把鑰匙，拉飛知道那象徵著什麼。鑰匙的左右，
是R與A兩個字首縮寫。這是皇家顧問的盾徽。
「拉飛，當你的老師，是我一輩子最驕傲的事。」老師緊握著拉飛的雙手，那雙手傳
來的溫度令他心頭一緊。「我早已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你。這個盾徽，象徵著我認可你擁
有皇家顧問的資格。你····可以比我更優秀。」
「是時候說再會了，拉飛。」老師吐出長長一口氣，全身放鬆地躺在床上，雙手交握
，交疊於胸前。「萬事拜託了。」
拉飛將臉埋入兩手中，沉痛無聲的啜泣撕扯著他的心臟。他知道他接下來的生命中，再不
會有任何事情比遵循這個承諾更重要。
拉飛知道自己失敗了。永遠沒有補救的餘地。就算接下來的計畫全都完成，他還是令
老師失望了，也令所有那些他本該保護的人失望了。老師把一切都託付給他，但是他什麼
也沒能阻止。
艾斯藍覺得自己像是在急流中漂浮。方才胸口受到的衝擊，似乎把肺裡的空氣全擠了
出來，身體的質量彷彿突然被抽走。來自全身的疼痛感融為一股火熱的洪流，艾斯藍已經
無法去思考自己的身體究竟受到多少傷害了。但痛是好的，艾斯藍心想。他害怕的不是疼
痛，而是感受不到疼痛的那一刻。
雙眼恢復對焦有些吃力。眼前還剩下幾個人？三個？艾斯藍緊握倭刀，右手持刀平舉
至耳邊，左手緩緩抬起，食指指著刀柄的末端。眼前的人影一僵，停止了動作。很好，艾
斯藍心想。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力氣揮下這一刀，但對方卻緊張的卻步不前。他們也
該學會害怕了。
兩年多以前，許多人還會嘲笑艾斯藍使用這種遠東地區的怪異武器，認為雙手持窄刀
是個愚蠢的想法；那些人很快便體認到了自己的無知。如今，早已沒有任何人膽敢嘲笑艾
斯藍的倭刀。
一個高頭大馬的傢伙走上前來。艾斯藍努力在混沌的腦海裡搜尋他的名字，班奈特？
算了，名字也不是那麼重要。鷹城的惡棍多如下水道中的蚊蛆，艾斯藍實在無法全都記住
。這個人是今天挑起械鬥的肇事者，西城區的中階地痞頭目，狠角色，知道這些就夠了。
廣場上聚集了上百名圍觀群眾，鷹城的西城區一帶街道被堵得水洩不通。艾斯藍好奇
多數人究竟是期待看到他打跑這些惡棍，還是等著親眼目睹他終究不支倒地的一幕。
「我得承認，我從來不相信你有他們講的那麼難纏。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班奈特
一臉從容不迫的樣子，似乎還有興致想發表一番演說。這可糟糕，艾斯藍內心一沉。萬一
在班奈特講到一半時，自己就倒了下去該怎麼辦？艾斯藍努力調節呼吸，集中精神，用僅
有的力氣做出威脅性的表情。至少，他認為那是威脅性的表情。
「你打倒了我十五個人，該死的。」有這麼多嗎？艾斯藍嘗試回想。別人常說艾斯藍爵士
勇猛果敢，即使面臨絕境依然無所畏懼。事實上是，真的面臨到像今天這樣混亂的狀況，
艾斯藍的身體就像是快了大腦一步，在自己察覺前就這麼做出了反應。他還沒來得及考慮
更多，敵人就已經被砍倒了。當然，這過程中，自己也免不了的挨了不少痛扁。艾斯藍這
些年學到最深切的經驗就是，別妄想打群架時還能維持瀟灑威武的風範，情況永遠是狼狽
又滑稽的。
「我一直想問你這個問題。為什麼？」又來了。取笑艾斯藍的工作的人非常多，他早
已經放棄回應了。「你到底效忠的是誰？皇室已經死絕了，所以不可能是皇室。王國議會
嗎？王國議會正是謀殺了整個皇室的兇手，效忠他們難道不會違背你的信仰嗎？」班奈特
越說越起勁，想戳艾斯藍的痛點。「你難道沒有想過，你只是被議會丟出來等死嗎？他們
甚至一點支援也不給你。你平常那些小跟班呢？今天連他們也不挺你了嗎？」
確實，那些自稱市民自衛隊的傢伙，今天連個影子也看不到。艾斯藍不怪他們。他們
只是捲起袖子拿起棍棒的小市民，從沒受過正規戰鬥訓練，也從沒熟悉過恐懼的氣味。艾
斯藍是受過訓練的騎士，這意味著他負責戰鬥，所以平民不用戰鬥。說到底，所謂騎士精
神也就是如此而已。
「你說完了嗎？」艾斯藍向來不愛爭辯，也不打算說服別人。「我以鷹城騎士艾斯藍
的名義宣布，所有非法傷害鷹城市民的行為，我都絕不允許。」艾斯藍的雙眼直視班奈特
。「不聽勸阻者，由我親自審判，親自制裁。」
話剛說完，艾斯藍就後悔了。班奈特的背後緩緩冒出了另一群人，用艾斯藍還有點飄
忽的眼睛看了看，至少也有二十人。天啊，艾斯藍真不知道該感到絕望，還是受寵若驚。
雖然只是武裝暴民，但前後集結將近三四十人只為了對付他一人，實在像是酒館裡傳頌的
誇張故事。
艾斯藍知道自已以現在的狀態，不可能對付得了這麼多人。他嘗試將疼痛與情緒完全
逐出腦海，緊緊抓住一個簡單的信念：這不是他的終點，還差得遠了。艾斯藍相信在他那
無可妥協，強大的意志面前，眼前這些微不足道的阻礙都將崩解至灰飛煙滅。艾斯藍雙腳
一沉，穩穩的維持住方才的架式。一股力氣就像是純粹從意志淬煉出來的一般，湧入艾斯
藍的四肢。
眼看手下遲遲未發動攻擊，班奈特面露怒容。「他用的是鈍劍！你們這些孬種。」
艾斯藍的倭刀沒有開鋒，這點全鷹城的人都知道。艾斯藍是保安官，不是劊子手。在
班奈特的憤怒威逼之下，領頭數人匆匆交換神色，發出戰吼，朝艾斯藍衝來。艾斯藍屏氣
凝神，穩住架勢。
第一個接近的惡棍揮動手中的包鐵木棍，在空中劃出一個粗糙的圓弧，直朝艾斯藍門
面劈下。艾斯藍肩頭一動，一道銀色的軌跡劃下，木棒在眼前爆成四散的碎片，無刃的倭
刀毫無受阻地深深砍進惡棍的肩膀，其鎖骨如同細枝般應聲斷裂。另一人手持短刀從艾斯
藍左方發動突擊，艾斯藍壓低重心，搶入對方的攻擊路徑，反手擊出的掌托狠狠撞上鼻梁
，軟骨碎裂的觸感傳至艾斯藍的手腕。第三人揮動巨大的木槌，笨拙地使勁揮來。艾斯藍
一個滑步從側面切入那人動作的空隙，從短距離內將刀柄搗向肋骨，骨頭斷裂的聲音再度
響起。
高聲的慘叫撕裂空氣。攻擊開始不到兩秒，三人已倒地不起。艾斯藍虛晃倭刀，踩穩
腳步，將刀身架至左肩，重新擺出另一個架式。
其餘人馬沒有人願意接近艾斯藍的攻擊距離。他們知道艾斯藍沒有力氣打倒他們全部
，但再砍倒幾個恐怕還綽綽有餘。多半的時候，這種畏懼的心態可以嚇退大部分的小惡霸
。一名正規騎士往往可以匹敵數十名武裝平民，這是常有的事。通常這種情形，真正靠的
不是戰鬥技巧，而是恐懼的心理。
「不過就是斷幾根骨頭，有什麼好怕？你們再不動手，會有遠比斷幾根骨頭更糟糕幾
百倍的事情在等著你們。」班奈特再度高喊，口氣相當暴躁。
這句話似乎給了大家一點動力。艾斯藍緊張得胃糾結成一團。他確實只能打斷對方幾
根骨頭，班奈特可沒有這麼客氣。當那些人察覺該害怕班奈特勝過艾斯藍時，他恐怕就完
蛋了。
「如果他往你們的腦袋揮刀，那不會要了你們的命；只是你們下半輩子都得流著口水
，滿身屎尿味。」一聲明亮清晰的聲音傳來。在空氣彷彿凝結成固態的當下，這段話就像
擊碎冰凍海面的鐵錨，砸進每個人的腦海裡。
「是誰在說話！」班奈特用怨毒的聲音低吼。
「只是個熱心的小市民。」同一個聲音作出回應。廣場周遭擠滿了上百名圍觀者，每
個人都在張望究竟聲音來自哪裡。
「就如他所說。」艾斯藍了解到這是刻意製造給他的優勢。「誰敢接近，我保證讓他
後悔莫及。」
「得了吧。你不可能把我們全都打成殘廢。」班奈特試著找回他從容的態度。「在那
之前你會先倒下。」
「說得好。那麼艾斯藍爵士，就讓他當第一個吧？」清澈又宏亮的聲音再度傳來，迴
盪在空氣中。「旁邊那個光頭，就當第二個如何？」戲劇化的停頓。「誰想當第三個？」
班奈特察覺自己距離艾斯藍僅一步之遙之處，背後就是自己的手下。如果艾斯藍踏出
一步揮下一刀，自己要往哪裡躲？他很清楚自己閃不過也檔不過艾斯藍的一刀。他要鑽到
人群的後方，躲在手下的背後嗎？在這種場合展現出畏懼的一面，他也就離完蛋不遠了。
即使今天收拾了艾斯藍也沒意義。
班奈特額頭爆出幾條青筋，汗珠大量滲出，雙眼射出兇光，惡狠狠的瞪著艾斯藍。艾
斯藍冷冷的回應他的目光。
「艾斯藍爵士，我今天就給你這個面子。」班奈特終於決定不想涉這個險。一幫人隨
著他以誇張的步伐離開了廣場。艾斯藍感到一陣暈眩，突然放鬆的心情使他雙腿不受控制
的軟了下來。倒在地上的疼痛跟難堪，對此時的艾斯藍來說已經是無足輕重的細節了。地
板將會承受他的體重，他現在什麼也不想管。
艾斯藍過去對鷹城的印象，與今日這個四德遺棄的混亂淵藪有著天壤之別。兒提時代
，父親口中訴說的鷹城，是一座輝煌燦爛的偉大都市。如今充斥街道的焦黑泥濘之下，是
灰石精心鋪設的美麗地磚。血鷹殿中空蕩的王座上，曾經國王安坐其中，君臨天下；那時
一切都是如此井然有序，榮耀、秩序、忠誠、紀律都不僅僅是空洞的口號。
當時艾斯藍的父親，梅里安伯爵，對於艾斯藍打算進入鷹城成為騎士一事，是發自內
心的全然支持。梅里安伯爵年輕時，腦袋裡滿滿都是歌頌騎士精神的詩歌與英雄史詩。憑
藉著過度的熱情，梅里安旅行千里，遊歷天下。他在遠東地區與一位當地的貴族武者結識
，學習了倭刀的技巧，從此以後便放棄了長劍與長槍，終身與倭刀為伴。
艾斯藍的幼年與少年時光，大半都花費在訓練之中。梅里安伯爵不留餘力的傳授艾斯
藍倭刀的技巧，寄望著有朝一日，艾斯藍或許能將這套武術在鷹城也發揚光大。這點來看
，艾斯藍算是達成了父親的期望。
就在艾斯藍來到鷹城，即將完成見習，獲得騎士頭銜之時，拂曉王國發生了前所未有
的動盪。
事件的發生，其緣由得追朔至百年前，皇家顧問的制度首次出現在拂曉王國之時。顧
名思義，皇家顧問就是顧問，並沒有實權。王國早前採用一整個顧問團，這形成了一股宮
廷勢力，而與王國議會不斷相衝突。有鑑於此，在一次重大改革後，皇家顧問改為僅一人
，由大學院選拔指派。
常見的問題是，皇家顧問到底應該懂得什麼？答案是，身為皇家顧問，問題應該是有
什麼東西他不懂。
在兩任的國王任期內，皇家顧問似乎妥善的發揮了作用。皇家顧問居住於血鷹殿內，
直屬於國王，僅需要向國王交代，所以沒有任何一方宮廷勢力能攏絡他。這似乎是皆大歡
喜。但從古至今，很少有事情能夠皆大歡喜。
最後一任的國王，麥卡倫國王，是個無能迂腐到極點的昏君。他乾脆讓皇家顧問決定
所有的事務，自己好整天專心享受身為國王的各種特殊樂趣。麥卡倫王認為，既然皇家顧
問的判斷力比他好，那麼他何必參與任何決斷？
這是個致命的錯誤想法。國王最主要的存在價值，就是身為國王。你必須要表現得像
個國王，這才是最重要的職責。任何忘記這點的君主，都勢必付出慘痛的代價。
當實際治理國家的人，是皇家顧問而非國王，那麼如果有一天皇家顧問不在了，國王
將算是什麼？
皇家顧問貝理提的死亡，是一切的開端。突如其來的病魔如同暗流中的旋渦，短短數
月內便將貝理提的生命吸取殆盡。麥卡倫王從未在議會中培植自己的勢力，其後果在這個
時候才顯現出來：由於國王長期的漠不關心，皇家顧問又沒有任何實權，整個權力結構因
此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王國議會中，實際擁有影響力的只有三個人。他們效忠的不是國王，而是覬覦王座的
另一股勢力。暴風堡的華格納公爵、四德教廷的腓特南大主教，以及狼喉城的拜倫侯爵。
透過直屬於他們的王國議臣，整個拂曉王國實質上掌握在這三個人手裡。
巧的是，當時的皇室，也就是海斯登家族，成員也僅有三個。國王、皇后、王子。海
斯登家族長期藉由嚴格控制直系親族人數，以減少政變的可能性。在皇家顧問死後產生權
力真空的短暫時間，三方勢力皆下達了同樣的指令：拉攏一位皇室成員，藉此進一步控制
整個王國。慘劇就是從這裡正式開始的。
沒有人清楚詳細的事發緣由，但大家都是如此認知的：一方勢力打算剷除另一方，於
是便透過最直接的途徑，向另一方的皇室成員下手。最開始是國王，被發現胸口插著一柄
匕首，陳屍在書房中。接下來是皇后，喝下了摻毒的葡萄酒，在極端的痛苦下死去，淒厲
的哀嚎聲傳遍整個血鷹殿。最後是王子，同樣是在食物中嚐到自己的死亡，在毒素引發的
極度痛苦與錯亂之下，從高塔的陽台上一躍而下，死狀慘不忍睹。
千年未見的情況震撼了整個拂曉王國。沒有皇族殘留，實權只能握在王國議會之手。
但對效忠於皇室的人而言，王國議會才是他們不共戴天的仇敵。無可避免的，血鷹殿中爆
發了一場混亂。血鷹騎士團、皇家近衛隊、城市衛隊、御林軍，都成了各方的籌碼。在這
場混戰中，戰力最薄弱的城市衛隊幾乎完全覆滅。整個鷹城陷入了無秩序的狀態。
當衝突告一段落時，王國議會才想到，應該要想辦法維持城市的秩序。但沒有人願意
撥出自己的人馬去充當城市衛隊，這件事就這樣僵持不下。最後，有人提出了一個不是辦
法的辦法：指派一個騎士，擔當城市的最高保安官。沒有任何人手支援，他只能靠自己號
召市民。
梅里安伯爵後悔傳受艾斯藍劍法，後悔灌輸他那些浪漫瘋狂的想法，後悔讓他來到鷹
城。他知道自己無法阻止艾斯藍接下這個職位，因為他仍清晰記得，一顆年輕炙熱的心，
任何力量都無法束縛。
艾斯藍沒有感受到地板傳來的衝擊，有一具強健有力的軀體接住了他。艾斯藍回頭，
一雙黑色的眼眸對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個近東人，至少從褐色的膚色來看是這樣。那人只穿著腰布與涼鞋，展現出一
身如同雕刻般虯結賁張的肌肉。一頭垂肩的黑色長髮，五官立體，鼻梁挺直，一雙黑色明
亮的大眼有如夜色中的湖心。奴隸？艾斯藍閃過這個念頭。不，僅管這個人衣著單薄，但
腰布的材質是精緻的麻紗與綢緞，穿法繁複講究，並不是僅為了遮住私處的遮羞布。另外
，以機率來看，英俊的外貌通常來自於延續數代的世家血統，很少偶然出現。這並不是階
級歧視，而是長期觀察體認到的事實。
木匠、農夫、小販之中，要找到一張精巧的臉孔確實是不容易。這名近東男子應該是貴族
世子，說不定還有王室血統。
「我想先跟你說聲抱歉。」近東男子突然沒頭沒腦的講出這一句話。艾斯藍一頭霧水
。抱歉？抱歉什麼？
還沒來得及反應，剛才解圍的那道聲音再度響起，「各位鷹城的市民，容我跟各位說
幾句話。」音量之大，整個廣場都聽得一清二楚。但聲音的來源似乎不停的在人群中移動
，沒有人能找到是何方人物打算發表演說。
「如今的拂曉王國衰敗到前所未見的境地。治安敗壞，百業蕭條。」聲音流暢而堅定
的傳入每個人耳中。「該照顧這一切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根本不想負起責任。城市衛隊
早就不見蹤影，御林軍根本不肯擔起保安的責任。各位，這樣的王國，這樣的議會，算是
什麼狗屁？讓他們都見鬼去吧！」
人群一陣騷動，許多人出聲應和，也有人鼓動叫好。艾斯藍很驚訝，那個聲音聽起來
流利又清晰，應該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體面人，但是罵起粗話居然如此流暢，還適度的帶了
些怒氣。
「我們需要一個王，但血鷹殿中沒有人有這個資格。他們都是小人、叛國者、謀殺者
。」人群越來越鼓譟了。無論這個人的目的為何，顯然這場演說有達到應有的效果。
「整個鷹城，只有一個人有這種資格。只有一個人懂得什麼是忠誠，什麼是榮耀。」
艾斯藍感到右手被一陣強硬的力道抓住，並高高舉起。是那個近東男子。艾斯藍錯愕
的看著他，嘗試想要掙脫，卻驚訝的發現他的手像是被鐵鉗鉗住一般，分毫也動彈不得。
一陣不安的感覺從背脊迅速竄升。
「各位，你們還在猶豫什麼？讓我們高喊：艾斯藍國王萬歲！」艾斯藍腦袋中嗡的一
響，他感到天旋地轉，腳下的地板似乎開始崩解滑動。「艾斯藍國王萬歲！」呼聲在廣場
上不斷迴盪。
民眾似乎被這突如其然的口號給驚呆了。國王？艾斯藍只是個騎士，是最底層的貴族
階級。但是．．．．皇室早已死光了，頭銜還重要嗎？王國議會全是不負責任的小人，絲
毫不值得效忠。但是艾斯藍是所有市民有目共睹的英雄。他這三年為鷹城做了多少，流了
多少血？每天艾斯藍都跑遍鷹城大小城區，從他那具疲憊不堪的身體中持續擠出力量來保
衛人民的安全。是啊，除了艾斯藍爵士，我們的艾斯藍爵士，誰還有資格擔此殊榮？
艾斯藍國王萬歲的呼喊，像是雷鳴一般在人群中爆開，並且不斷的擴散，重疊，迴盪
在整個城區。民眾幾近瘋狂。他們早已忘記，高聲呼喚一個值得敬愛的王的名號，是多麼
美妙的一件事。
艾斯藍這輩子沒有這麼慌亂過。他的四肢顫抖，腦中除了趕快逃離這個地方之外已經
沒有別的念頭。他無法去思考現在發生的事情，究竟是會讓他名垂千古，還是萬劫不復。
艾斯藍拼命想要抽回他的右手，這是現在唯一阻擋他逃跑的原因。突然他感到那股箝制的
力量消失了。艾斯藍身體裡爆出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能量，雙腳像是不屬於自己身體的一
部分似的飛奔起來，帶著他鑽過人群，穿過廣場。群眾的呼聲像浪潮般襲來，艾斯藍拼盡
全力的奔跑。
狂跳的心臟感覺像是快撐破胸腔。艾斯藍無力的癱坐在牆邊，雙腳早已動彈不得。先
前打鬥中受到的傷，加上方才耗盡體力的狂奔，艾斯藍的全身都在悲鳴。剛剛竟然能擠出
這麼多力氣來奔跑，艾斯藍自己都難以相信。看來恐懼給人的動力還是最大的，這點得記
起來。
「嚇壞了吧？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受歡迎呢。」
图片
艾斯藍嚇了一跳，這個聲音他死也不會認錯。小巷的暗處走出一個人影，毫無疑問的，就
是聲音的主人。
那是一名金髮的少年，或是青年，艾斯藍無法確定。一身黑色的合身外衣上罩著短斗
篷，黑色的無邊氈帽遮蓋了大半的金髮。一張俊美無瑕的臉，讓艾斯藍驚訝得瞪大了眼。
少年的臉型有如淚滴，白淨的臉孔精緻而端正，猶如出自巧匠之手的象牙工藝品；唇型弧
度優美，睫毛烏黑濃密。他的眼睛是藍綠色，好似淺灘上平靜無波的海面。
那少年從頭到腳的穿著都是黑的，黑到難以分辨那布料是棉麻還是呢料。未加修飾的
及膝衣擺，其下是一雙黑色的麂皮長靴；雙手戴著黑色的鞣皮手套，搭配著一支黑色的手
杖。這應該是沉悶而抑鬱的穿著，會讓穿衣者顯得低調而隱蔽。但少年柔亮的金髮以及白
皙的膚色，在一身的黑色襯托之下反而顯得分外亮眼。
「你到底是什麼人？剛剛為何要這樣做？」艾斯藍總算想到這個狀況該講什麼，驚覺
自己在這個狀況下，居然在想那個少年有多英俊。撐著疲累的身子，艾斯藍倚靠牆壁站了
起來。
少年眨了眨眼，比出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將右手伸入短斗篷中，翻出一個閃亮的
金屬物品。
那是一個做工精巧的盾型徽章，約半掌長，看起來是由純銀打造。盾型的中央浮刻著
三把交叉的鑰匙，三把鑰匙左右兩旁分別浮刻著R與A兩個字母。
「三把交叉的智慧之鑰：『解答者』。」少年將徽章舉到艾斯藍面前。「認得這個盾
徽嗎？這是皇家顧問的紋章。」
艾斯藍一時搞不清楚自己是傷重加上疲累所以導致暈頭轉向，還是眼前發生的情況真
的是太過難以理解。皇家顧問的紋章？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說你是皇家顧問本人嗎？貝理提大人早就死了。就算他沒死
，你也太年輕了。」
「皇家顧問貝理提先生確實已經過世了。我是他的學徒，在他死前，他把這個徽章轉
交予我。我是他的合法繼任者。」少年小心翼翼將徽章收回斗篷內。
「現在你懂了吧？我是皇家顧問，我需要一個國王。」
「這聽起來不大對。」這實在太荒謬了。艾斯藍努力釐清思緒，思考當下狀況的可能
性。「據我所知，皇家顧問根本沒有學徒制。這個職位是大學院直接指派的。」
艾斯藍並不知道大學院畢業的學士長的什麼樣子，但他相信不大可能是眼前的少年這
般形象。從外貌上來看，少年的年紀似乎比自己還要小一些。艾斯藍今年剛過十九歲不久
，很難想像一個看似比自己還要年輕的人會是個舉足輕重的學者。
不過這判斷可能是錯的。艾斯藍知道不能光從外貌去判斷年齡。這個年紀的青少年，
通常有著過剩的精力，與笨拙的窘態。而這少年舉手投足的姿態，以及講話時展現出的氣
度，都流露出一股沉著而內斂的氣息。
「我並不打算說服你。畢竟現在人都死了，早已無從對證。」少年聳了聳肩，用敏銳
的眼神打量艾斯藍。「不管我所言是真是假，在現今的血鷹殿內，其實已經沒有差異。推
舉一個新的國王才是真正改變的關鍵，一個新的顧問只是支微末節。」
艾斯藍害怕的事情來了。國王。這傢伙是認真的嗎？艾斯藍是對王國議會宣誓忠誠的
騎士，自立稱王這種事，光是觸碰到這個念頭都使他感到無比罪惡。
眼前的少年看起來精神正常，頭腦靈光，也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一部分的艾斯
藍只想要打發他走，把這件事情徹底驅出腦袋；但另一部分的艾斯藍卻對這名少年產生極
大的好奇心，亟欲知道他還有何說詞。
「就算．．．就算你真的是皇家顧問，你也沒有資格讓我稱王。」艾斯藍低頭看著自
己的倭刀。「我是一個騎士，效忠王國議會。」
艾斯藍回想起三年前的冊封大典。血鷹殿的主殿中，皇家近衛隊隊長格蘭特親自舉起
長劍，輕點他的肩頭。三位王國議臣靜靜站在後方，觀看典禮進行。格蘭特隊長是在艾斯
藍的見習生活中最敬愛的長官，那天格蘭特的雙眼注視著艾斯藍，從他眼中，艾斯藍看到
了期望。很深的期望。艾斯藍不知道該用何種眼光看待王國議臣，但他真的不想愧對那些
對自己的期望。
「你知道這樣行不通，對吧？」少年攤開雙手，用一種師長教訓冥頑不靈的學生時才
會用的寬大口氣說道。「你每天跑遍整個鷹城，一個人當幾十人用。這應該是由百人的守
衛隊來做的工作。」
「或許是吧。但是這是我的職責，我不應該妄想去．．」艾斯藍需要鼓起一些勇氣才
能講出那幾個字。「當國王。」
「艾斯藍爵士，」少年語調一變，以一種嚴肅的口氣提出問題。「你為什麼會接下最
高保安官這個工作？」
「我想，」艾斯藍腦中閃過了十幾個答案。展現英雄氣概，實踐騎士精神，保衛善良
百姓，捍衛那些已死的價值。艾斯藍自知，自己是個天真又戲劇化的人。
但是，想要達到這些目的，其實有遠比這個工作好上許多的方法。要當個光鮮亮麗的
騎士，並不需要在城市中天天與成群的罪犯搏鬥。
「總是有人要做這個工作，因為沒有別人肯做。」艾斯藍自己也驚訝於這個答案其實
是如此簡單。
「說得好。總是有人要做這個工作。」少年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那麼，也
總是有人要去作王吧？艾斯藍爵士，我想你不可能不知道，現在的拂曉王國需要一個國王
，遠遠大過一名騎士。」
艾斯藍一時啞口無言。少年的聲音彷彿由遠處傳來，在艾斯藍腦中不停的震盪。
「你已經知道有多少人希望你當王。但是你仍然選擇騎士，為什麼？」少年舉起右手
，指著艾斯藍的胸口。這是有點無理的舉動，但這名少年言語中散發出一種無形的權威感
，讓艾斯藍本能性的微微退縮。
「我想原因很簡單。比起違逆王國議會，在血鷹殿中與那群小人周旋；比起對整個拂
曉王國負責，當個聽命行事的騎士顯然簡單得多。我說得對嗎？」
艾斯藍感到臉頰傳來的熱度。是這樣嗎？自己究竟是忠誠於目前的職責，還是藉此逃
避更重要的責任？否定自己當國王的可能性，是不是也是一種逃避？自己是否只是想要選
擇比較簡單的選項，而對於更困難、卻更重要的工作視而不見？
但是退一百步而言，艾斯藍又想，自己真的能夠當個國王嗎？即使不考慮忠誠與否的
問題，他自己真的有這個能力嗎？
「別擔心，國王又不必是完人。」少年一句話打破了尷尬的沉默。艾斯藍感到難堪，
自己的心思是這麼容易被看穿。少年再次堆起了一個小小的微笑。「不然，要皇家顧問做
什麼？」
一陣腳步聲傳來，將艾斯藍拉回現實。方才少年丟出的問題在他腦中盤旋不去，艾斯
藍發覺自己竟陷入了沉思的泥沼而不自知。
「噢，他們總算來了。」少年看向巷尾，一群衣裝雜亂的男子正慌張的跑來，每個人
的左臂上都綁著紅色的臂章。艾斯藍認出了他們是市民自衛隊，領頭的中年男子是威爾，
正一臉憂心忡忡的望來。看到熟悉的面孔，艾斯藍由衷的感到放心。那名近東人也在人群
中，想起來，多半是他把大家領來的。
「希望你好好考慮。多保重，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艾斯藍爵士。」少年行了一個漂亮
的宮廷禮，隨即利落的閃身消失在複雜的巷弄中。
「艾斯藍爵士！噢，四德在上啊，艾斯藍爵士。」威爾衝到了艾斯藍跟前，緊張的打
量艾斯藍全身。
「我剛剛才聽說今天的事。我們今天遠在東城區，沒有在最重要的時候趕過來，實在
該死。」威爾兩眼水汪汪，在艾斯藍身上摸來摸去的反覆檢查。艾斯藍想抗議被弄痛了，
但連抗議的力氣都沒了。
「很糟糕嗎？」艾斯藍無力的問。威爾揮手示意兩名男子上前，托起艾斯藍的身子。
「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但是挫傷跟淤血到處都是，可能也有內出血。」這不算太糟，
這表示今天不會添加新的疤痕。自衛隊總是自告奮勇為他處理傷勢的熱誠令艾斯藍感動，
但他們的縫合技巧實在令人不敢恭維。艾斯藍任由眾人扛著走。讓一群人替自己打理傷勢
是有點尷尬的事，但艾斯藍已經習慣了。
今天真是淒慘無比的一天。艾斯藍決定閉上雙眼，暫時把所有事情都拋在腦後。
拉維茨悠哉的走向皇家議事廳，其實他已經遲到了，但是他向來習慣讓別人等。血鷹
殿的東翼走廊是沿著峭壁修建的空中走道，寬大的廊柱之外就是群山組成的山谷，深不見
底，雲霧環繞。這是鷹城居民一生都無緣一見的壯麗景觀。不過在拉維茨看來，行走這條
走廊就有如行走刀山上的細繩。如果你想要讓誰消失，這條走廊就是達成目標的絕佳地點
。只要趁對方觀望山景時用力一推，一切就圓滿的解決了。一點痕跡不留。拉維茨極為排
斥通過東翼走廊，偏偏這又是通往議事廳的必經道路。
拉維茨緊繃神經，一步一步穩穩的走過這趟死亡長廊。議事廳的大門敞開，門口的守
衛對他恭敬的行禮。拉維茨至今還是覺得有些好笑，幾年前的自己，是絕對想不到今天他
會昂首闊步的行走在血鷹殿，穿著閃亮盔甲的皇家護衛還會對他行禮。
「我希望你們沒有還沒等我到就先開始了，那樣我就太難過了。」拉維茨用愉快的聲
音說道，議會桌上每個人都轉過頭來。拉維茨優雅的拉起椅子，氣勢凌人地坐下並翹起一
腳，彷彿自己打算把整間議會廳買下來，然後改成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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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維茨大人，真是恭候多時了。」凱恩斯笑咪咪的說道，一邊作出歡迎的手勢，一
旁的克雷諾則是用責備的眼光瞪了過來。拉維茨有點驚訝的發現，今天的議會桌前連他在
內，就只有三個人。當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三人才是實際主導議會的人，但今天的會議
居然乾脆把其他議臣直接排除在外，這未免有失風度了。
不過議會廳裡還有另一人靜靜佇立。那是史特勞斯，御林軍總帥。拉維茨懷疑史特勞
斯每次都會親自監督會議，是為了確保在場眾人不至於當場自相殘殺。天曉得，說不定真
的有起到功效。史特勞斯身邊的牆面內有座壁龕，掛著那把嚇人的雙柄劍，就在他伸手可
及之處。史特勞斯總是表現得像是對會議內容毫不關心，但拉維茨知道，他可是聽得一清
二楚。
「怎麼，凱恩斯大人，克雷諾大人，今天沒有邀請其他座上嘉賓一起共享盛宴嗎？」
拉維茨往空蕩的椅子點點頭，「這樣實在有點不夠熱鬧啊。」
「人多口雜。我看不出找那票應聲蟲出來列席有何意義，只是浪費彼此的時間罷了。
」克雷諾把手肘擺上桌面，兩手搭成一個三角型。「凱恩斯大人，我們可以開始了。」
凱恩斯翻開面前成堆的羊皮書卷，開始大聲念出公文內容。無趣到極點的例行公事，
拉維茨心想。多半的內容通常都是瑣碎的小事，要不然就是荒唐的控訴或請願。拉維茨一
手托腮，百般無聊的看著克雷諾一臉正經的聽凱恩斯說話，並下達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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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諾經營的形象實在太累了，拉維茨常常這麼覺得。克雷諾一臉的鬍子修剪得一絲
不苟，頭髮也以蠟牢牢固定。克雷諾是正氣凜然的君子，對自己的儀態言行有著嚴苛的要
求。凱恩斯則是笑臉迎人的好好先生，是那種隨時保持親切有禮，表現得恭謙順從，卻永
遠看不出他內心想法的人。拉維茨很難判斷誰比較虛偽，這似乎只是風格問題。
拉維茨自己是個輕浮的無賴，用輕挑的言行舉止武裝自己。他常常覺得自己的選擇是
最聰明的，因為扮演這樣的角色令他感到愉快。
「來自商會的聯名請願：希望議會能夠向秘史城派出特使，請求他們派出軍團，剷除
南境森林的夜族，好暢通商路。」
拉維茨忍不住了，這實在愚蠢到了極點。
「然後把南境的門戶大開，歡迎法瑞帝國的公開侵略嗎？」
凱恩斯跟克雷諾轉過頭來看著拉維茨，拉維茨扮了個鬼臉，揮了揮手便別過頭去。
「拉維茨大人說的沒錯，就算我們有辦法完成這個從未完成的目標：連繫上秘史城，
我們也絕不可能作出這個請求。」凱恩斯笑著說。克雷諾不理會拉維茨的發言，點頭示意
凱恩斯繼續。
大約一個小時過後，凱恩斯面前的卷軸總算是清空了。拉維茨伸了個大大了的懶腰，
卻看到凱恩斯仍然維持端正的坐姿，沒有起身的打算。拉維茨投過去一個不耐煩的眼神，
裝作不知道還有什麼事。
拉維茨當然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事。
「兩位大人，應該都還記得艾斯藍爵士吧？」凱恩斯往後一靠，雙手交疊在肚子上，
擺出一種輕鬆而漫不經心的姿態。這不是公事，只是公事之餘的討論話題。拉維茨知道，
當真的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時，凱恩斯就會採用這種姿態。
「今天中午，在西城區大聖堂廣場，有數百名群眾高呼擁立艾斯藍爵士登基為王，五
條街之外都聽得到呼喊聲。」凱恩斯平靜地宣布。
「那個艾斯藍爵士？我都快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他居然有本事活到現在，我還以為
他早就橫死街頭了呢。」拉維茨裝作驚訝的說。事實上拉維茨很清楚艾斯藍的近況，對於
艾斯藍的長相更是記得一清二楚。
拉維茨自認是個有魅力的人，他個子高，肩胸寬厚，小腹平坦。至於五官，他認為自
己相貌堂堂，額頭飽滿，鼻梁堅挺。他很清楚出眾的外貌能帶給人極大的優勢，使人對他
格外依從。對於有著卓越風姿的人，拉維茨總是會特別留意。而艾斯藍毫無疑問的屬於這
一類人。早在三年前，議會決定推任艾斯藍擔當最高保安官，封以鷹城騎士的稱號時，外
貌就是他們考量的因素之一。英俊的騎士必定比較得人緣，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艾斯藍有著挺拔的身型，胸膛健壯結實，全身的肌肉勻稱，可說是所有男子都會羨嫉
的完美體魄。艾斯藍一雙明亮的大眼，是少婦最難以抗拒的深藍色，深邃而澄澈，美麗而
致命。有人說艾斯藍長的缺乏男子氣概，沒有堅毅的下巴以及粗壯的脖子，眼窩不夠深，
鼻梁也不夠突出。但許多人也認為艾斯藍精巧的鼻尖與蘋果型的臉龐非常有魅力，笑容更
是十分甜美。唯一的缺陷就是那頭紅棕色的頭髮，拉維茨思索著。有著一頭紅髮或是棕髮
，就很難算是美男子了。
「燕雀，請別鬧了。這是很嚴肅的問題。」克雷諾今天第一次向拉維茨正式作出抗議
。克雷諾總是如此直接稱呼拉維茨「燕雀」，令拉維茨很不是滋味。這並不是可以這樣隨
便亂喊的名號。
「這些市民似乎是認真的。我們應該慎重評估這個局勢。」克雷諾指出。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妥的啊，克雷諾大人。」拉維茨不假思索就張口回應，連自己
都有點不清楚這話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畢竟，我們的確是需要個國王不是嗎？」
「艾斯藍爵士是個重視榮耀的好人，讓他當國王確實沒什麼不好。」克雷諾堅定的語
氣讓拉維茨著實吃了一驚。他沒料到會有這種反應。克雷諾到底在想什麼？他是認真的嗎
？拉維茨迅速評估這段話裡的真實性。王座在他們三個人彼此牽制之下，空了三年之久，
今天居然這麼隨便就認可一名年輕的騎士坐上王位？
「只是，經過今天的會議，我擔心艾斯藍還剩下幾天能活。」克雷諾冷不防的補上這
一句，平靜的語氣蘊藏著敵意與鄙夷。
「這是很嚴重的指控啊，克雷諾大人。」凱恩斯溫和地回應，雙手不經意的拍著肚子
，臉上依舊掛著輕鬆的笑容。
拉維茨再度慶幸自己是那個輕浮的無賴。能夠在這種場合無所顧忌的暢所欲言，這是
只有他才有的特權。
「嚴重？我們王國議會三議臣，在人民眼中早就是謀殺整個王室的兇手了。一個小小
的艾斯藍爵士，又算得上什麼呢？」
艾斯藍這三年一直想做個排行，記錄自己每天早上起床，身體的疼痛指數。他深信如
果自己有持續記錄，那麼今天必定可以創新高。艾斯藍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克制自己不要放
聲大喊。
全身痛苦不堪。他早就該起床了，但一點最輕微的動作都會讓艾斯藍痛得掉淚。連翻
身都做不到，艾斯藍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灘爛泥。
掃視四周，這裡是豪豬酒館的閣樓套房。身子下是熟悉的矮床，一旁則是簡單的家具
：一張小書桌，一張吃飯用的小圓桌，三張木椅，以及收著寥寥幾本書及各種雜物的五斗
櫃。向下傾斜的天花板佔據大片視野，使得整個空間多了股私密感。空氣中瀰漫著木屑味
、啤酒味、汗味與詭異的草藥味。
豪豬酒館是威爾開的。威爾年過五十，略微禿頭，腰圍逐日增長。不過他笑聲宏亮，
待人爽朗，是那種你會期待在旅店酒館遇到的老闆。兩年前，一票惡霸長期在豪豬酒館裡
聚集滋事，讓酒館幾乎無法經營。艾斯藍把那群流氓打跑後，威爾就堅持要艾斯藍住下來
。
威爾的妻子二十年前過世了，沒有留下子嗣。艾斯藍覺得威爾似乎想把自己當成親生
兒子看待，令他有點困窘。但艾斯藍沒有自己的房子，也不好意思拒絕對方的好意，便任
由威爾不時照顧他的健康與起居。有時艾斯藍想要拿出一點薪餉支付自己的食宿，威爾總
是嚴斥並拒絕。
艾斯藍無奈的瞪著天花板。由於困在床上，他的腦袋只能不情願地面對昨天的記憶。
特別是金髮少年對他說的話，在腦中像是黏在褲腳的刺果一般難以擺脫。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帶點遲疑的敲門聲傳來，威爾打開了房門。
「艾斯藍爵士，有個人想要見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威爾的聲音有點畏縮，似乎
對於打擾艾斯藍的休息感到有些罪惡。
「明天的話我比較方便。」艾斯藍咕噥。他現在連坐起來都有困難，實在是誰也不想
見。比起身體的疼痛，艾斯藍認清今天真的沒辦法出去揮舞倭刀維持秩序，這點令他更加
沮喪。艾斯藍現在一心只想著等到恢復了一些力氣，他就能好好泡個熱水澡，然後再吃掉
一整隻烤雞，喝掉一品脫啤酒。
「實在抱歉，但那位大人．．．．實在不是我能夠拒絕的人。」威爾雙手在油膩膩的
圍裙上抹來抹去，眼神在房間裡來回飄盪。艾斯藍從沒見過威爾這個樣子，到底是誰讓他
這麼不安？艾斯藍開始擔心，會不會是想尋仇的惡棍？但如果是這樣，威爾一定會把對方
擋在門口，至少也會主動警告艾斯藍。
「他們正在清空酒店的人，我也得暫時離開了。」威爾走過來快速檢視艾斯藍身上的
繃帶，順便胡亂地整理了一下襯衣的領口。「多小心。」
艾斯藍呆呆的看著威爾就這麼走出房門。不出片刻，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樓下傳來，木
質地板的隔音很差，光從腳步聲，艾斯藍就能分辨出那是穿著輕便鎧甲的衛士，而且至少
有五人。
沉重雜沓的腳步聲只到了樓梯口便停了下來，一個輕巧而沉穩的腳步聲上了樓梯，穿
過狹窄的走廊，來到了門口。艾斯藍強忍疼痛，設法坐了起來。
「好久不見啊，艾斯藍爵士。」一張笑臉從門口探出，一條修長的人影映入眼簾。那
人踏著隨性的舞步，喀喀踏踏地走到床邊，誇張的行了個宮廷禮。
艾斯藍從沒練習過如何在坐在床上的狀態下行禮，但此刻他發現自己還是做到了。滑
稽與否已經不是當下能顧慮的問題，這個人他無論如何不能失禮。
那是總務大臣、王國議臣，來自狼喉城的拉維茨男爵。
「該死的，那是拉維茨。」拉飛往對街建築的閣樓內望去，透過窗戶可以清楚的看
到房中的人影。
如果是另外兩個人也就算了。但那是拉維茨，『燕雀』拉維茨。整個拂曉王國中，知
道這個名號意義的人寥寥可數，拉飛就是其中之一。
當然，血鷹殿中每個人都是豺狼虎豹，每個人都很危險。但拉維茨所代表的危險，是
非常直接的層面。一旁的墨玉有些擔憂的看著拉飛，耐心等待更進一步的指示。
「我們得進去，艾斯藍的生命現在隨時可能有危險。」
站在酒館一樓的五個護衛，煩躁地原地踱步。這裡是豪豬酒館，但是他們沒音樂可聽
，沒肉可吃，也沒有酒喝。今天是最糟的一天，隨著拉維茨大人在小巷弄間像是小偷一樣
鬼鬼祟祟的移動，一段十分鐘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小時。拉維茨大人還不時下令拆散隊伍
，分頭移動，這樣一來重新集結又花了額外的時間。結果搞半天只是要來一間大家都經常
光顧的酒館，還不准大家喝一杯啤酒。
一聲悶響傳來。四名護衛回頭，眼角似乎閃過一位同伴正在倒下的畫面。接下來他們
記得的，只有後頸傳來的衝擊，然後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跨過五具昏死的軀體，金髮少年踏著無聲的步伐，爬上二樓。這遠比看起來困難，因
為這段樓梯長年被酒客摧殘，每一條木板都會隨著重量發出呻吟。少年緊貼著邊緣走，總
算在沒發出太大噪音的情況下上了樓。思考了兩秒是否應該破門而入，少年最後從斗篷中
翻出一只喝烈酒專用的小玻璃杯，蓋在門上，並把耳朵貼上杯底。
「從冊封大典之後我們就沒見過面了吧。」拉維茨逕自拉了張椅子，拖到床邊坐了下
來。「你知道我為什麼來見你嗎？」
「是，關於昨天的事，我可以解釋。」還會為了什麼原因？艾斯藍只想快點跳過折磨
人的開場，巴不得趕緊將這件事解釋清楚。
從與班奈特手下的衝突開始，艾斯藍扼要的敘述了昨天的事發經過。當講到那名少年
單獨與他對談時，艾斯藍發覺自己直覺的跳過了外表敘述，只說那是一名沒有明顯特徵的
男子。
當艾斯藍回想起這件事時，自己也疑惑為什麼會刻意的有所保留，他並不是個慣於說
謊的人。合理的原因大概是，他下意識的想要保護那名少年的身分，因為那少年很可能是
與血鷹殿有關連的人，也可能是拉維茨認識的人。而那名少年昨天所做的，無疑是叛國罪
。
艾斯藍覺得那少年不是壞人。這話連他自己也覺得很蠢，但最起碼的，艾斯藍不希望
自己在確認一個人是好是壞之前，就置他於險境。
「學徒？合法繼任者？我得說這傢伙真的挺有創意。」拉維茨咧嘴而笑，像是剛聽了
一個有趣而荒謬的故事。但艾斯藍看出拉維茨從這段話裡聽出了一些關竅，包含了一些艾
斯藍自己無法得知的訊息。
「不過．．．．，你敘述的盾徽特徵，那是確實符合的。」拉維茨身子前傾，神態像
是要分享什麼齷齪的小秘密。「這點非常耐人尋思。皇家顧問只與宮廷重臣及皇室成員有
接觸，所以當然不會有什麼學徒。但相對的，整個拂曉王國也只有這麼幾個人有可能認得
這個紋章，尋常百姓一輩子也無從得知這個紋章的樣式。」
艾斯藍並沒有很訝異。仔細想想，其實那名少年並沒有非得冒充皇家顧問這個頭銜的
必要。要推舉艾斯藍當國王，需要民眾的擁戴，可能還需要一些貴族勢力的支持，但完全
不需要一個顧問的名分。艾斯藍猜想，那名少年必定與皇家顧問有某種關聯，才會如此自
然的提出這件事。或許不是他口中的學徒，但一定有關連存在。
「我對這傢伙很有興趣，這我得承認。」拉維茨把椅子又拉近了些，一隻手向艾斯藍
伸出。艾斯藍突然感到一陣冰冷的恐懼襲來，自己的脖子就在那隻手的可及距離。「但這
不是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我今天來，是為了．．．」
艾斯藍腦中閃過關於拉維茨的各種傳言。他突然意識到如果那些傳言屬實，而今天
拉維茨的來意便是要親手終結他這個逆國亂黨，他能不能保護的了自己？艾斯藍全身的肌
肉緊繃，雙手伺機而動．．．
一支手掌放在艾斯藍的肩頭上，艾斯藍額頭上冒出了幾顆汗珠。
「我是要來跟你表示善意的。」
艾斯藍的腦中一片空白。
「沒這麼難懂吧，艾斯藍爵士。」拉維茨說道，輕輕的抽回了手。「我在選邊站啊。
我可是很認真看待你要當國王這件事喔。」
「我個人是很樂見你坐上王位。你一定會需要盟友的，對吧？」拉維茨的語氣頗為誠
摯，但艾斯藍仍然害怕這會不會是種試探，只是等著看他會有什麼反應。
如果艾斯藍給予肯定的回答，那等於坦承他有意稱王，那麼今天的對話便是密謀叛變
。萬一這就是拉維茨的目的呢？誘使艾斯藍主動承認罪行，然後翻臉不認人，將艾斯藍以
現行犯的罪名逮個正著？不，這不大可能。拉維茨是何許人也，他想要讓誰消失，給誰定
罪，還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嗎？他如果視艾斯藍是個潛在的威脅，不論艾斯藍自己的意願為
何，拉維茨都會毫不考慮的結束艾斯藍的生命。這幫人連皇族都照殺不誤，對艾斯藍又怎
會有任何顧忌。
艾斯藍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熱血青年，但他還是了解這點簡單的道理。如果拉維茨想
要艾斯藍死，艾斯藍現在就不會還有命坐在這裡與他對談了。
「我會是你忠誠的朋友。感謝您的美意，拉維茨大人。」艾斯藍作出了大膽的賭注。
他推測拉維茨想聽到的是肯定的答覆，而自己並沒有能力違背他。
「哈哈哈哈哈！」拉維茨仰頭大笑，那生動的表情似乎是真的開心。他拉起了艾斯藍
的雙手，左右晃動，動作像是在跳農村的收成舞蹈。艾斯藍痛得皺起眉頭，但是不敢有所
怨言。「我真是喜歡你，艾斯藍爵士。」
「那麼，作為朋友，我必須先給你一些忠告。」拉維茨突然收起笑臉，將雙手抽回。
「你的那位皇家顧問，不論他是誰，他的目的一定不單純，你得多提防。」
「我聽說你是一位注重榮譽的人，有些事情我想攤開來說清楚。」拉維茨的眼睛望向
他處，似乎沉浸於自己的想法之中。「你一定聽過別人說，王國議會的三議臣，都是皇室
成員的謀殺者，對吧？」
「是，所有人都是這麼說的。」艾斯藍坦承。如此毫不遮掩的談起這件事令他非常不
安，但他也看不出說謊有什麼好處。
「這實在是愚蠢至極。」拉維茨的嘴唇一癟，表情露出明顯的憎惡與不屑。「我們或
許是小人，是欺騙者，或許真的是謀殺者──但我們絕不是笨蛋。」
「設想，如果我想要除掉對手擁護的皇族，我難道不會對我自己的盟友採取保護措施
嗎？我難道不會在下手之前，就先把我手上的王牌藏得遠遠的嗎？一個人或許會大意犯錯
，但三個人都犯同樣的錯？這壓根就不可能發生。」
「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兇手就只有一人。他在其他人查覺到之前，就搶先把皇室都殺
了。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他會連自己拉攏的一方也下殺手，但這是唯一合理的假設。」
艾斯藍不得不承認這套說詞很有說服力。他自己為什麼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想起來
，三個議臣都如此疏於防範，的確是不可能的事。國王死後，只經過三小時皇后就相繼遇
害；王子的中毒時間據推測，是皇后死後兩小時內。這麼短的間格，要說是不同的三人分
別安排的暗殺，時間也實在太匆促。但若是兇手從頭到尾就只有一人，那就說得通了。
「你總是會聽到的，三個人都是兇手，王國議臣都是兇手，這話有他隱藏的含意。」
拉維茨用手指輕敲自己的太陽穴，沉靜地解釋。「罪這種東西，是一種比較性的觀念。在
東方三帝國，女性在公開場合露出臉部就算犯罪。但是在鷹城，所有女性都這麼做。反之
，在拂曉王國歌頌四德是稀鬆平常的事，但在法瑞帝國，你會因此被亂石砸死。」
「罪的本質就在於『與眾不同』。所有人都有罪，同等於所有人都沒有罪。」
「艾斯藍爵士，如果有人告訴你，『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拉維茨豎起食指，一字
一句地清楚說道。「他真正想說的是，『我是沒有罪的』。」
這實在是聰明絕頂的作法，艾斯藍竟感到有些敬佩。王國議臣長期以來都各懷鬼胎，
各事其主，這點人盡皆知。這樣的慘案發生，很容易就能夠讓群眾認為，這群不安好心的
傢伙全都有份。群眾不會去多想，因為他們樂於把這些議臣全視為兇手。
「你現在身處危險之中。」拉維茨低聲說道。「我們之間的那一位兇手，他顯然不想
讓任何人坐上王位，這代表他必定會嘗試取你性命。眼睛放亮，保護好自己，別相信任何
人。」
拉飛作手勢示意墨玉上前。
「我想這裡沒有危險了。計畫繼續執行，通知蘇菲可以出發了。」
墨玉點了點頭，快步走出酒館。拉飛回頭看了閣樓幾眼，也隨後離開。
拉維茨雙眼越睜越大，驚訝無比的看著眼前的景像。五個宮廷護衛都癱死在地板上，
不醒人事。這怎麼可能？要撂倒這五人絕非易事，但從他們毫無反抗跡象或戰鬥痕跡的狀
態看來，這五個人都是瞬間被擊暈的。更離奇的是，方才在樓上居然一點聲響也沒聽到，
連倒地的聲音也沒有。拉維茨毫不質疑自己是個感官無比敏銳的人，在這方面，他自認世
上沒有幾個人能與他相比。但眼前發生的事情自己竟然毫無察覺，這令他深受震撼。
自己一定無意中發出了驚呼聲，因為拉維茨聽到艾斯藍跌跌撞撞的走出了房門，想查
看出了什麼事。艾斯藍站在二樓階梯口，對一樓的慘況一覽無遺。不出所料地，艾斯藍也
瞪大了他那雙藍眼珠，震驚的說不出話。
「既然我們都毫髮無傷．．．」拉維茨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的思緒運作。這不會是凱
恩斯或是克雷諾幹的。如果是他們發現自己與艾斯藍私下結盟，那他現在可不會還能悠哉
的站在這裡。「這應該是那位皇家顧問的傑作。我敢打賭他全程偷聽了我們的對話。」
「你的意思是．．．」艾斯藍突然也理解了當下的情況所代表的意義。
「沒錯，我想他是打算保護你。看來無論他有何計畫，你對他都很重要。」
拉維茨深吸了一口氣，心想自己今天交了個新朋友，可能因此救了自己一命。
鷹城坐落在山谷內，這座山谷的中央處有塊由山壁組成的高台，血鷹殿就位於高台之
上。這塊高台有如一座浮島，跟鷹城其他居住區域沒有土地相連。有人說本來是存在著相
連的山脊，但先人為了防禦目的，把連接處摧毀，使高台完全孤立。血鷹殿現今與鷹城居
住區僅有的人工修建的空中連接道路，外觀上看去像是層層疊疊相連的拱橋，一路通往居
住區的外牆城門。城門一共五座，五道連通橋是要進入血鷹殿的唯一途徑。連通橋寬度僅
容一輛四輪中型馬車通過，在高台的一端，血鷹殿的外層城牆凸出五座厚重的閘門，連結
著五條連通道。
這是十方諸國中獨一無二的要塞。連通道無法容納軍隊快速通過，而且沒有任何掩蔽
可以閃避來自城牆上的弓箭與飛石。面對絕望的情況時，還可以採行最極端的手段：發射
弩砲摧毀連通道，完全切斷所有連結。連通道有百步之長，下方是超過千呎的深谷，沒有
任何壕橋能派上用場。
由於通往血鷹殿就只能透過這五道途徑，在城牆上方，不需費多大工夫便可以將一天
中所有進出血鷹殿的人與車輛清楚的記錄下來。若是多加用心，想要觀察出哪輛馬車，哪
個跑腿小廝是屬於哪一位大人的，也並非難事。在血鷹殿中，想要在無人查覺的情況下外
出，是一件艱難的任務。
所以，當一輛光鮮亮麗、輪距寬，車身以黃銅裝飾的四輪馬車通過時，城門上哨站中
的衛兵絕對不可能沒注意到。馬車到達血鷹殿城門時，守衛盡責的攔下並查看。其實這輛
馬車沒有人不認得，這是拉維茨的馬車。除了他，血鷹殿中誰還會用這種花俏的玩意？但
守衛必須善盡職責，確認馬車中乘客的身分。當車門打開時，那名守衛一時看呆了眼。
那不是拉維茨，那是一名女子，而且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及腰的栗色長髮如瀑般灑
落過肩，鼻子直挺俏麗，嘴唇豐潤有如花瓣。咖啡色的深色眼瞳能讓每個男人迷失其中，
壯麗的胸圍能使任何男人血脈噴張。女子衣著單薄，酥胸與纖腰的線條一覽無遺，這名可
憐的守衛頓時感到口乾舌燥，呼吸困難。
「不好意思，請您報上身份與來意。」守衛總算想到自己仍在值勤中，有點慶幸在這
個情況下，他可以免於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的窘境。
「我的身分？」女子露出疑惑的神情，輕聲說道。「抱歉，這位長官，我的名字只有
某些大人能得知，恐怕你不在名單上。能指名找我的，是那些你一輩子也不想得罪的人。
現在我要去見一位大人，你能行行好，讓我進去嗎？」
「你確定？你看到拉維茨的馬車進了血鷹殿？」克雷諾激動地問道。他面前是一名穿
著近衛隊制服的年輕士兵，他那戰戰兢兢的樣子令克雷諾有點不耐。
「百分之百確定。那輛馬車我是絕不會認錯的。而且，」年輕士兵吞了一口口水，猶
豫了一下才接了下去。「今天下午有許多弟兄在鷹城內都有目擊，那輛馬車是從艾斯藍所
在的酒館一帶的街區一路駛來的。」
克雷諾倒抽了一口氣，雙手緊抓著椅子的扶手，指節泛出白色。怎麼會這樣？拉維
茨的動作怎麼這樣快？克雷諾以為，這麼重大的事，不論是他們三個中任何一個，都不能
自行決定才是。凱恩斯得向大主教交代，克雷諾得向華格納公爵交代，拉維茨也得向拜倫
侯爵交代。狼喉城距離鷹城至少有五周的路程，信鴿絕不可能這麼快就來回傳遞請示與指
示。但拉維茨今天就與艾斯藍主動接觸，而鑒於艾斯藍仍然活得好好的，那麼拉維茨就必
定是與艾斯藍達成共識，結為同盟。
克雷諾無從得知拉維茨究竟是不是自作主張，但他搶得先機是事實。克雷諾知道，一
個王朝的興起可以如同殞落一樣簡單而快速。民眾希望艾斯藍稱王，這點已經是昭如日月
；若是有了拉維茨，乃至於拜倫侯爵的支持，艾斯藍要坐上王位就真的只是時間問題了。
而到時候呢？克雷諾感到一陣惡寒。他要怎麼向公爵交代？
「格蘭特。」克雷諾用低沉的聲音呼喊。房間的另一端，一位男子緩緩走了過來。
近衛隊隊長格蘭特身形高大，全身覆蓋著一套繁複精密的重裝盔甲。他已經即將邁入
中年，但眼神依舊銳利，下顎與頸項也仍舊強健。灰色的頭髮與鬍髭讓他看起來飽經歲月
，但穩健的步伐展現出他的體能仍在極佳的狀態。
「我想我們別無選擇了。」克雷諾的語氣像是醫師在宣告一名病人已經無藥可救。
拉維茨擅於找出弱點與漏洞。這幾年來，他費盡心思研究出入血鷹殿而不會被發現的
方法，這個挑戰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已經成功地發現了幾種可行的方法，並不厭
其煩地測試每種方法的難度與風險。今天他採用的，是他最滿意的一種方法。
血鷹殿與鷹城居住居的城牆上皆設有哨站，閘門口也各有衛兵看守。而衛兵的住處在
血鷹殿的一端，這表示當居住區的衛兵要輪替時，必須走過連通橋，到達血鷹殿的衛兵營
區，與該區的衛兵換哨。衛兵有數十人，皆身著整套的大白盔甲。拉維茨要做的，就是假
扮為衛兵，光明正大的通過連通橋。簡單又牢靠。很少有人會費心思去記得衛兵的名字，
而且身著那套像鐵桶一樣的盔甲，所有人看起來都是一樣。
這個方法屢試不爽，從未有人發現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出血鷹殿。拉維茨卸下
盔甲，穿過血鷹殿內錯綜複雜的通道與廳堂，來到自己的寢居間。
這裡是屬於拉維茨自己的堡壘，擁有絕對的隱私。一位黑衣的侍從對拉維茨行禮致意
。
「沒有人看到我進出吧？」拉維茨謹慎的詢問。血鷹殿中每個角落都布滿各方人馬的
眼線，再怎樣小心也不為過。
「這個·····是的，沒有人看到大人您進出本殿。但是····」侍從聲音漸小
，臉色微微發白。「您的馬車方才進了城門。小的看出了那並不是您的那輛，但非常相似
。不只如此，這輛馬車今天一路從東城區南十字街駛來·····剛好就是您造訪的一帶
。」
拉維茨感到怒火湧起，努力忍住想砸東西的衝動。他今天花的心思全白費了。全殿的
人都知道他進出血鷹殿，大概也都推知他主動與艾斯藍接觸了。雖然是被刻意誤導，但呈
現的是事實。是誰？是誰會做出這種事？
該死的。還能是誰？除了艾斯藍與那幾位至今還昏迷不醒的衛士，就只有一個人知道
他今日的行程去向。那個天殺的皇家顧問。這傢伙到底打得什麼算盤？拉維茨不解。不久
前他才保護了艾斯藍的安全，如今這舉動等於昭告天下拉維茨與艾斯藍結盟，不是又置艾
斯藍於危險嗎？
不，艾斯藍的安危不會是他真正關心的事。那傢伙真正的用意並不在此。拉維茨發覺
，自己也許把這件事想得太複雜了。或許這個用意非常簡單，一開始就明擺在那裏，只是
沒有被注意到。
拉維茨突然笑了。他得出了一個答案。非常單純又合理的答案。
緊抓著胸口，拉飛一面喘息一面從躺椅上起身。全身都是冷汗。金色的瀏海貼在額前
，襯衫的布料也緊貼著背部。不該在白天睡覺的，他心想。白日的睡眠總是比較淺，淺眠
容易導致多夢。拉飛的夢境總是清晰無比，其細節之真實詳盡，遠超乎清醒時的追憶。
「我回來了。」蘇菲推開塔樓內的房門，邁著大步走了進來。「費了我一番功夫，不
過總算是從血鷹殿裡混出來了。」
「辛苦妳了。」拉飛用袖子抹去前額的汗珠，從躺椅上起身。「順利的話，明天就是
最後了。」
拉飛所在之處是舊城區一處廢置的塔樓，不過他所處的房間卻布置的舒適而優雅。地
板上鋪設著近東的拼花地毯，壁爐中燃燒著爐火，牆上的掛毯上以猩紅布料與金線織成拂
曉王國的輝煌征戰歷史。墨玉坐在窗邊的茶几前，心不在焉的擺弄一支魯特琴，點頭對蘇
菲致意，並持續對拉飛投來關切的目光。
「你看起來····很冷靜，拉飛。」蘇菲指出。她本來期待拉飛至少表現出更多的
反應。「我還以為完成這件事，對你的意義很重大。」
「確實是很重大。只是····」拉飛對蘇菲笑了笑。當笑容不是發自內心時，要做
出合宜的微笑總是更容易。「別誤會，我很感謝妳和墨玉為我所做的一切。」
只是，一個正確的舉動並不能糾正已經犯下的錯誤。拉飛自覺有義務去做所有應當完
成的事，但在此之上，他也無法賦予它更多的意義了。
拉飛心知自己再也沒有資格擁有任何榮耀、甚至是任何一絲的成就感與滿足感。贖罪
是個奢侈的念頭，不是他有資格消受的。
他想起了昨天艾斯蘭說過的話。這些事總得有人要做，因為沒有其他人肯做。不同之
處在於，對拉飛而言，這句話是他僅有的一切。
艾斯藍慶幸地發現自己可以順利從床上起身，開始舒展活動僵硬的四肢。狀況不錯，
今天應該可以恢復正常值勤。肌肉與筋骨還是累積著一些深層的痠痛與疲勞，但艾斯藍並
不妄想自己每天都可以在最佳狀況下出門工作。事實上，艾斯藍的記憶中，已經想不起來
有哪一天是出門時，沒有帶著先前累積的舊傷與痠痛。
威爾張羅了一頓豐富的早餐。艾斯藍以發育良好的青年特有的速度與氣勢吃下了一盤
蛋、一盤炒磨菇、兩條臘腸、還有一盤炒馬鈴薯。他知道按禮節應該跟威爾禮貌性的推詞
，表示自己吃不了這麼多。不過經過幾次的經驗後，艾斯藍領會到乖乖吃完桌上所有東西
，才是最不失禮的表現。
剛推開豪豬酒館嘎吱作響的木門，艾斯藍就看到一個宮廷隨侍模樣的男子等在門口。
那人恭敬的行了禮，遞給了艾斯藍一個蠟封的信件。
那是王國議會的圖章。不知為何，艾斯藍知道這不會是什麼好事。
隨侍模樣的男人面無表情的看著艾斯藍讀完信，才默默的行禮離去。艾斯藍察覺那人
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隱約透露著一種惋惜之意。
這反應並不難以理解。艾斯藍從信裡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大概活不過今天。
信件屬名為克雷諾大人，命令他前往一座位於血鷹殿西面，已廢置不用的連通橋遺址
。這道橋已經不能通往血鷹殿，只能從鷹城居住區進入。艾斯藍實在想不到約在這裡見面
還能有什麼別的用意。除了他正在想的那個用意以外。
艾斯藍想過要逃，但他直屬於王國議會，一旦抗命就是任其獵捕宰割。可想而知，此
時此刻鷹城所有對外的出入口，必定都有克雷諾的手下看守。逃出鷹城這個選項，成功率
微乎其微。
除了面對，別無他法。艾斯藍踏著沉重卻堅定的步伐，往約定的地點走去。他心想，
不知道拉維茨或是那位少年會不會在暗中保護他？
約定之處的這道連通橋，比現在正在使用的五道橋略低，連結血鷹殿處高台的部分已
經損毀。在原本的連接處，是一座專門監禁特殊人物的監獄。這座監獄直接從岩壁中挖鑿
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空間。監禁的對象通常是與皇室貴族有所關聯的政治犯，血鷹殿的
地窖有著一道隱藏的樓梯，秘密的將犯人送進這個永不見天日的洞窟。這個通道原本是便
於監獄施工之用，而完工之後，為了確保這一條連通橋不會成為逃獄的路徑選擇，國王便
下令把連結處摧毀。如今這座監獄仍就正常運作，但面對連通橋的一面已經完全封死，只
留有幾個氣孔。
城區的一端是無人居住的一片廢置區，三年前的一場內鬥衝突中引發的火災，將此區
燒成了一片焦炭。有一些石造房舍仍就屹立不搖，但也已無人居住其中。
這座五十步長的斷橋四周，是完全對外隔絕的孤島。無處可逃，求救無門。
穿過廢墟，艾斯藍走上了這座死亡斷橋。
前方有一個熟悉黑色的人影，正站在面向深谷的一方。黑色的衣襬像一面黑旗在風中
擺盪，看上去挺威風的。
「嗨！又見面了。」艾斯藍愉快地招呼。在這個時機，看到眼前的少年令他感到有些
寬心。
「別再往前走了。」金髮少年轉過身來，左腋夾著手杖，擋在艾斯藍身前。「你知道
這是個死亡圈套吧。」
少年的表情難以閱讀，但艾斯藍多少看的出那張臉上閃過的關心。
「其實，我也是來見你的。」艾斯藍微笑，行了個宮廷禮。「我們還沒有正式認識，
對吧？我是來自白石丘的艾斯藍‧凡特里奧爵士，梅里安伯爵之子。」
少年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拉飛。」短暫的遲疑了一下，他做出了簡單的回應。
「很榮幸認識你，拉飛。」艾斯藍點頭致意。「你前天對我說的話，我想了很多。」
「我想你是對的。如果我真的在乎鷹城的人民，那麼他們的意向才是重點，而不是我
的。謝謝你，讓我看清事實。」艾斯藍沉靜地說道。
「艾斯藍，我····」拉飛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是你計畫中的一部分。我知道你另有你的目的。但其實，你不用這麼麻
煩的。」艾斯藍咧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
「你需要幫忙，大可以直接問我啊。」艾斯藍右手握拳，輕擊左胸。「我可以幫你。
」
拉飛一時說不出話來，雙眼避開了艾斯藍的笑容。為什麼艾斯藍會對他釋出這樣的善
意？今天艾斯藍會陷入險境，完全是拉飛自己一手造成的。
「為什麼···你會想要幫我？」拉飛忍不住問。
艾斯藍一陣大笑，伸手輕拍拉飛的上臂與肩膀。拉飛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有點錯愕
，但沒有退縮。
「前天你才問過我，我為什麼要當鷹城騎士不是嗎？」艾斯藍說道。「好的騎士，不
會拒絕任何求助於他的人。你當然也不例外。」
艾斯藍的父親確實常這麼教誨他，還常強調絕不能拒絕落難的美人。艾斯藍好奇現在
算不算是這種情形。
「拉飛，我只希望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艾斯藍懇切地說道。這是他最想知道的
事。
「沒有對你說出一切，我很抱歉。但相信我，我說過的話，沒有一句是謊言。」拉飛
勉強地回應。「我會對你解釋一切，但不是現在。」
拉飛輕嘆了一口氣，改用了一種強硬的聲調說道：「現在，你真的該離開了。」
「那個黑衣服的傢伙又是誰？」格蘭特放下單筒望遠鏡，煩躁地說道。
格蘭特身處於一間廢棄的石屋內，身後約有一打全副武裝的近衛隊弟兄靜靜佇立。這
次伏擊的計畫很牢靠，帶著這些人馬只是以防萬一。
但目標本該只是艾斯藍一人，那個黑衣男子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正在跟艾斯藍對話
。格蘭特並不願意波及旁人，這不是他的作風。但從兩人的肢體動作看來，那個黑衣男子
似乎正在勸艾斯藍離開現場。這可不行。
格蘭特憤憤的嘖了一聲。那傢伙可能只是在錯誤的時機，出現再錯誤的場合。但格蘭
特也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狀況，而他先前可沒因此就手下留情。
「隊長，要動手嗎？另外那個人恐怕會受到連帶傷害。」傳令的弟兄有些遲疑的問道
。
「相信我，你們不會想要跟艾斯藍爵士正面衝突的。」格蘭特沉重地說道。「機不可
失，動手。」
傳令兵迅速點了點頭，衝出門外，對著血鷹殿的方向揮動一面紅色的旗幟。
血鷹殿的城垛上，幾位近衛隊正在待命。拿著單筒望遠鏡，負責注意信號的隊士突然
抬起頭來，向身後的同伴比了個手勢。時候到了。
城垛中央，安置的是一架超規格的弩砲。這座弩砲的弓長超過三公尺，由沉重的鋼材
打造。寬大的托架有兩個滑槽，兩支鐵箭平行架設其上，長度超過四公尺，各自重達兩百
公斤。整座弩砲完全由鋼鐵所造，這並不是對敵的武器，沒有任何軍隊能把這龐然大物搬
上戰場。這是為了摧毀連通橋而專門設計的毀滅裝置。
牽引繩是手腕粗的麻繩，板機要兩人合力才能拉動。兩名隊士奮力拉下板機，牽引繩
畫破空氣，發出刺耳的聲響。兩隻標槍般的鐵箭，帶著足以擊穿一座堡壘的質量與速度，
朝連通橋飛出。
一道強勁無比的力道推上艾斯藍的胸口，艾斯藍向後騰空飛起，胸腔受到的壓迫幾乎
快震斷胸骨，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重重落地的同時，一聲雷鳴般轟然巨響，伴隨著一連串巨大物體的碎裂聲，衝擊艾斯
藍的耳膜。艾斯藍翻過身，看到一大片的煙霧粉塵升起。
艾斯藍用下臂與膝蓋往前爬行，穿過那一片灰色的粉塵。他睜大了眼睛，呆然的看著
眼前的光景。
剛剛他所站之處的地面，已經化為無數碎石，墜入深谷。
拉飛呢？艾斯藍四下張望，發現拉飛消失了。大腦正在抗拒思考，不願面斷眼前的事
態。但事實太過明顯，實在沒有逃避的空間。艾斯藍感到心臟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這道攻擊無疑是來自城垛上的巨型弩砲。對方想將艾斯藍連同一段連通橋一起打下這
座山谷。在攻擊來到前，他被拉飛拋了出去，飛離了崩毀的區段。
但是拉飛自己沒能跑走。他救了艾斯藍，自己卻無路可逃。
「該死的！」格蘭特忍不住放聲咒罵。「失手了。唯一的一次機會失手了。」
在最後一刻，那個黑衣的傢伙把艾斯藍扔了出去，自己卻掉下深谷。難以置信，格蘭
特看到，那個人是用一隻右手的力量就把艾斯藍拋出了超過三步之遠。那個身形，怎麼可
能會有這種力量？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艾斯藍朝這邊走來，弩砲不能再用第二次了。
「這是什麼狀況？你跟我保證過這架天殺的弩砲能一次解決問題的。」一道憤怒的聲
音傳來。克雷諾從近衛隊士的後方起身，近衛隊隨即讓開一條路。
「攻擊失敗了。那個黑衣人救了艾斯藍一命。」格蘭特乾脆地說。他緩緩起身，撫摸
劍柄上的皮革。「現在，我們只能用劍解決他了。」
格蘭特走出石屋，近衛隊士迅速的在他後方列隊站定。克雷諾站在一旁，焦躁的四處
張望。
「所以只剩下這方法了，是嗎？」克雷諾用拇指揉著緊皺的眉頭。
「你最好待在屋內。等一下的場面一定會混亂無比。」格蘭特毫不客氣地建議。
「不，這次我要好好看著。我要親眼見證艾斯藍走上最後一程。」克雷諾疲倦卻堅定
地宣布。
一支拐杖的握柄勾處，掛在一段崩毀的橋面邊緣。拉飛緊抓著手杖，正小心的往上爬
。方才掉落的瞬間，拉飛抓住手杖的底部，奮力往前一揮，臂長與手杖的長度相加，剛好
勾進了崩毀斷面的一處內凹。要爬上去不容易，得避免分毫的搖晃。艾斯藍的角度沒有看
到他，拉飛還沒來得及喊，他就已經轉身走開了。
拉飛思考著如果掉下去，自己可能會受到多少的傷害，以及如何回到鷹城的地面上。
想了想，他很慶幸自己有帶手杖的習慣。
一開始映入眼簾的是兩張金紅色的旗幟，近衛隊的旗幟。兩排重裝衛士像雕像一樣
穩穩站定，銀色的鎧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輝。格蘭特隊長站在前頭，灰髮隨風輕飄，黑色的
皮裘披風在身後如黑色浪潮般翻動。
「艾斯藍爵士。」格蘭特不帶感情地說道。
艾斯藍看起來與平常有點不同。站姿似乎不那麼英挺，肩膀也微微頹軟下來。
「你們是來殺我的。」艾斯藍沉聲說。「你們知道有個無辜的人因此而死嗎？」
「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格蘭特忍不住好奇，
「他就是在廣場上煽動我稱王的人。他是貝理提大人的學徒，皇家顧問的合法繼任者
。」艾斯藍毫無保留的說道。一陣椎心之痛再度傳來。其實他也不知道拉飛到底是誰，而
且恐怕永遠不會知道了。
「貝理提有學徒？還有合法繼任者？」克雷諾插話，一臉難以置信。「這根本是一派
胡言。那傢伙只是想利用你而已。」
或許是吧，艾斯藍垂下了雙眼。他猜想過拉飛的目的，他認為，拉飛只是想要透過他
找出一個答案。而現在，他要代替拉飛找出這個答案。
「克雷諾大人，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艾斯藍抬起頭，冰冷的目光對上克雷諾的視
線。「王室海斯登家族，國王，皇后，王子···是不是全都是你殺的？」
克雷諾睜大了眼睛，一時詫異的說不出話來。他鬆了鬆緊抵下顎的領子，突然緩緩地
展顏微笑。
「我還以為你是個呆子，艾斯藍爵士。」克雷諾的聲音沙啞，語調混濁。「你其實不
笨嘛。你想聽實話嗎？」
克雷諾大大的張開雙手，有些歇斯底里的做出了一個舞台動作。「不只是皇室。貝理
提也是我長期下毒殺死的。還有總管、僕役、跑堂小廝····，所有跟皇室相關的人，
我全都殺了。」
「接下來就是你了，鷹城騎士艾斯藍。」
近衛隊整齊劃一的舉起了劍，以相同的節奏敲擊盾牌，發出攻擊的宣告。
艾斯藍不敢相信眼前這些人，居然能服從克雷諾而選擇與他為敵。他從未如此清晰地
感受到憤怒，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憤怒的顏色。這一團在腹中燃燒的強烈情緒是黃色的。他
可以感受到它的形狀與熱度。
「你們····明知道下令的是什麼樣的人，還是選擇跟我拔劍相向？」艾斯藍的眼
底燃燒著著令人膽寒的熾熱怒火，全身血管奔流著一股全然陌生的能量。
個頭最大的隊士高舉一支釘錘，以體型與重量的優勢率先衝來。艾斯藍往左踏出一步
，熟練地閃開了這道攻擊。隊士揮空時無法收回重心，往前跑出了兩步，落在了艾斯藍身
後。艾斯藍一迴身，倭刀化為一道銀弧，掃向隊士的後腿。體型龐大的隊士整個人騰空翻
起，艾斯藍順勢斬下一刀，將隊士砸向地面。一聲巨響與悶哼傳出，隊士一動也不動的躺
在地面。
其餘隊士兩人一列，擺好架勢，向艾斯藍發動連環衝鋒。近衛隊身著全套盔甲，氣勢
驚人，腳步撼動地面。艾斯藍知道對方身著盔甲，一把刀能造成的傷害會很有限。但他再
也不需要擔心傷人性命而出手保留了。將全身的力量貫注於手中的倭刀與雙腿，艾斯藍像
旋風一樣的鑽入了對方的陣勢。
全副武裝的士兵受到良好的保護，但是動作相對遲緩。艾斯藍身經無數街頭混戰，敏
捷有如獵豹，當前的攻擊在艾斯藍眼中，簡直像是放慢的畫面一般。艾斯藍衝進人群，腳
跟踢向敵人的膝蓋，或掃向腳後跟，摔倒的隊士壓向後方的隊士，攻勢陣行頓時一片混亂
。
艾斯藍的肌肉因憤怒而充滿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貼向陣腳混亂的敵人，將倭刀當作棍
棒般使用，猛擊對方的面甲與身側。當後方的隊士補上時，艾斯藍乾脆直接以身體將對方
撞倒。
野蠻而殘暴的力量像怒濤般席捲近衛隊。隊士一個接著一個受到重複而頻繁的撞擊而
暈眩倒下，一些絆倒的隊士被壓在其他隊士身下而動彈不得，隨即也被艾斯藍擊昏。艾斯
藍的腳邊堆起一堆堆的重甲軀體，還站著的隊士已所剩無幾，意志頹喪，動作遲緩。艾斯
藍的倭刀如暴雨般，連綿不斷的斬向敵人的弱點處，最後的隊士砰然倒地。
艾斯藍氣喘吁吁，全身微微顫抖。但出乎意料的，艾斯藍發現自己毫髮無傷。
「天殺的，十四名全副武裝的近衛隊，連五分鐘都撐不到。」克雷諾咆嘯。
「我警告過你了，要正面與艾斯藍衝突，得付出很大的代價。」格蘭特平靜地指出。
「不過，結果還是都一樣。」
格蘭特扭了扭脖子，流暢地拔出腰際的長劍。這把劍曾經亮眼炫目的光輝早已消失殆
盡，血液與歲月讓劍身佈滿醜陋的污痕，血槽兩旁所刻的文字已經難以辨識。但這把劍只
要一出鞘，就即刻化為格蘭特右手的一部分。
艾斯藍步步近趨，直到距離藍伯特一步之遠。兩人凝視著對方，緊握手中刀劍。
「為什麼？」艾斯藍直接了當的問道。
「因為我妥協了···一次。然後就會有第二次，接著就會有第三次，最後····
」格蘭特的聲音麻木。「你會認清自己永遠無法脫身。」
「我們都只是華格納公爵的棋子，我始終沒有勇氣去反抗他。」
格蘭特疲憊的笑了笑，他看上去像是比實際年齡老了好幾歲。
「我忌妒你，艾斯藍。曾幾何時，我一心只想成為像你那樣的騎士。」格蘭特雙手扛
劍至右肩，表情悲痛而堅決。「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讓你死的像個騎士。」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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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藍擺出他慣用的上段架勢，刀身與地面平行，刀柄至於耳旁，右手握刀，左手懸
於刀柄底部。格蘭特並不知道倭刀的武術理論，但他看的出艾斯藍採用的上段架勢與他慣
用的頂位起勢非常接近，能以一道迅速有力的劈砍結束戰鬥。
刀與劍同時斬下，交擊爆出了火花。兩人同時跳開，兩道不同方向的劈砍再度撞擊。
格蘭特已過壯年，又身穿沉重繁複的盔甲，動作本應是不及艾斯藍。但方才艾斯藍擊
倒十四名隊士，肌肉早已疲累不堪，僅憑著怒氣與意志才能驅動。兩人此時的速度與氣力
近乎相當，但不同的是，格蘭特身穿盔甲，而艾斯藍沒有。
格蘭特氣勢逼人的連續劈斬，艾斯藍儘管以相同的節奏抵擋攻勢，但難以抓到空隙下
手攻擊。格蘭特沒有戴頭盔，但需要防護的部位仍然遠比艾斯藍要少。他使盡全力猛烈攻
擊，艾斯藍漸漸被壓制。
然而格蘭特低估了艾斯藍的倭刀技巧。倭刀不是只能用於劈砍的彎刀。艾斯藍看準了
轉瞬及逝的空檔，雙手往前一送，一道銳不可檔的刺擊迎向格蘭特的咽喉。格蘭特反射的
側開頸項，艾斯藍的雙手一轉，刀身由直轉橫，刀刃抹過了格蘭特的側頸。
但是艾斯藍的倭刀沒有刀刃。多年訓練的本能動作第一次出賣了他。
攻擊失敗的錯愕，加上刺擊的動作太大，艾斯藍來不及即時抽回刀身，格蘭特抓準時
機，左手猛然伸出，緊緊抓住刀身不放。
格蘭特猛力將劍柄的柄頭揮出，紮實的擊中艾斯藍側胸露出的破綻。啪喀一聲，肋骨
斷裂的痛楚讓艾斯藍雙腿一軟，摔倒在地。
喉嚨湧上一股溫潤的金屬味，艾斯藍咳出了一大攤鮮血。尖銳的痛楚讓艾斯藍只能維
持爬行的姿勢，無法起身。戰鬥已經結束。他輸了。
「你的技巧很優秀。」格蘭特看著手中奪來的倭刀，由衷地嘆道。「如果這是一把利
刃，現在就是我倒在血泊中了。」
格蘭特用力一拋，倭刀被丟到數十步之遠。
「說真的，你也覺得這可笑無比，對吧。」格蘭特緩了一口氣，從容地說道。「冊封
一個騎士，冠上一個響亮的頭銜，就叫他守衛整座城市。」
「事實上，沒有人真的期待你能達成什麼。王國議會只是想做個樣子，轉移民眾的焦
點。」
「但是····你卻真的做到了。你沒有死在街頭，而且還號召了市民自衛隊。在整
個鷹城，你是唯一真正相信榮耀與忠誠的人。」
「我····我並不是要追求榮耀。」艾斯藍費力的吐出字句，每一次呼吸，都使胸
口痛的像刀割。「騎士只要身為騎士，那就是榮耀。」
艾斯藍重重的咳了幾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我··我並不在乎對誰宣示忠誠。只
是···得有人去做。」
格蘭特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這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格蘭特閉上雙眼，將悔恨與羞恥逐出腦海，讓自己遠離一切的情緒。他將劍反握，劍
尖對向艾斯藍的後頸。
「願四德在彼岸的世界照看你的靈魂。」一劍刺下。
「永別了，艾斯藍爵士。」
劍尖沒有刺上血肉，而是撞上了地板。一道力量扯住了艾斯藍的後領，將之往後一拉
，艾斯藍的視野翻轉了一百八十度，突然感到後背落在了一支臂彎中。
抬頭一看，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眼前。那是拉飛。
「拉飛···你沒事啊。」艾斯藍從沒有這麼高興看到誰的臉過。不知怎麼地，拉飛
沒有死。
「待著別動。」拉飛將艾斯藍輕輕放下，轉向格蘭特。艾斯藍用雙手的力氣撐起上半
身。
拉飛轉過身，將氈帽與短斗篷脫下，一頭閃亮的金髮隨風飛動。凜凜的目光閃著藍綠
色的光輝，掃向格蘭特與克雷諾。
格蘭特的臉色全白，一頭瞬間布滿了豆大的汗珠。克雷諾的雙眼睜大到眼眶的極限，
表情像是吞下了一隻大象。
「四德在上···你····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嗎，艾斯藍？」格蘭特的聲音顫抖
。
艾斯藍一臉茫然。他應該要知道拉飛是誰嗎？
克雷諾好不容易平復了呼吸。「恭喜你，你沒有被騙。這個人確實是貝理提的愛徒。
我想，貝理提大概也真的把盾徽交給了他。哈，他還能交給誰？這真的是荒唐至極。」
空氣中充斥著尷尬的沉默。克雷諾停頓了好幾秒，才說出了最後的答案。
「他是拉飛爾‧海斯登。」克雷諾宣布。「拂曉王國第四十三任國王的獨子，王座的
唯一繼承者。」
「王··王儲拉飛爾···殿下？」艾斯藍感覺這句話梗在喉結。「拉··拉飛爾親
王？」
但這確實把所有事實都連結起來了。除了皇子本人，還有誰會有機會向皇家顧問貝
理提本人請教授業？還有誰會擁有一頭純金色的金髮，如此端正的臉孔？
還有誰會有這種極端的動力，利用群眾，利用艾斯藍，要找出皇室的兇手？
「我記得我親自檢查了····你的屍體，殿下。」克雷諾的嘴角扭曲，似笑非笑的
說道。
艾斯藍聽說過，拉飛爾親王可不是什麼天真的嬌慣王子，早在五年前，拉飛爾親王在
血鷹殿內就是個讓朝臣懼之如鬼神的人物。他不清楚原委，但克雷諾顯然知道。他可以看
出克雷諾眼中那種早已深植心中的恐懼。
「我的屍體？」拉飛嗤笑，斜眼俾倪著克雷諾。「你看到的只是一具一頭金髮，體型
與我相似，血肉模糊無法辨認的屍體。」
克雷諾與格蘭特面面相覷，驚懼的眼神映在彼此眼中。所以他們終究是沒有殺掉拉飛
。他們以為早就擺脫了最可怕的威脅，但其實只是他們的幻想。
「我懂了。所以，我的殿下」克雷諾用一種認命的語氣說道。「這就是你的目地。你
要找到復仇的對象。恭喜你，你找到了。」
拉飛凝視著克雷諾，純粹的恨意與怒意籠罩在他周身。但最強烈的情緒，仍然是懊悔
。為什麼他沒有早一點判知克雷諾的意圖？如果他早就除掉克雷諾，這些就都不會發生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這三年總是糾纏著拉飛。為什麼當初他不乾脆把三個議臣通通殺了
？錯殺兩人，拯救所有人，很划算。
「我要知道為什麼。」拉飛冷冷地說道。「我要知道我的老師，母后，父王，以及所
有我親近的人，所有我愛的人，究竟是為何而死。」
「克雷諾，為什麼？華格納不可能對你下達這麼愚蠢的指令。殺掉所有人，對你會有
什麼好處？」
艾斯藍感到鼻頭一酸。世上所有所愛的人都死了，那是什麼樣的情形？艾斯藍擁有著
許多愛他的人。父親，母親，兄長，朋友，以及威爾。他無法想像這些人都在一夜之間被
謀害了，他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拉飛是個擁有一切的王子，這種突然間一無所有的感覺
，又該有多恐怖？
「我想先請問你一個問題，殿下。」克雷諾將雙手背在背後，點了點頭示意格蘭特走
上前來。「現在您只有一個人，而格蘭特隊長又擋在這裡···你究竟要怎麼對我制裁？
」
拉飛翻開衣擺，雙手猛然抽出兩把閃耀著金光的弧形物體。那是兩把軍刀，刀身微微
透著金色，隱隱可見如漣漪般的波紋。艾斯蘭從未見過這樣的鋼材，一時無法移開目光，
忘了去好奇拉飛的衣襬內竟藏得下兩把軍刀。
看到拉飛拔出兵器，格蘭特驚訝不已。他見過拉飛修習皇室的武術課程，確實，拉飛
在劍術上算是有天分，反應力也很突出。但缺乏長期密集的鍛鍊與實戰，這種程度還遠遠
無法與專業的軍人匹敵。更何況，他甚至從沒看過拉飛用過這種武器。
「殿下····您不是認真的吧，」格蘭特語不帶汙衊，誠懇地說道。「我是皇家近
衛隊隊長，整個王國能贏得過我的人只··」
「退下，格蘭特。」拉飛厲聲打斷格蘭特，命令的語調充滿威嚇。他將雙刀舉至胸前
，緩緩擺出架勢。「你還有臉擋在我面前？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退下。」
格蘭特深吸一口氣，架起長劍，站穩腳步。
「恕難從命。」
拉飛的身型突然模糊為一片。艾斯藍只能極勉強地看到拉飛側身突進，兩把軍刀迴轉
了九十度斬出，接下來就是一片模糊的光影撞上了格蘭特。一聲詭異的斷裂聲傳來，艾斯
藍瞪大雙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畫面。
格蘭特維持刺出的姿勢，但手中的劍僅剩劍柄，劍身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拉飛雙手交
叉，右手持刀指向左側；左手的軍刀指向前，刀尖不偏不倚，就放在格蘭特大張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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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拉飛重複這道命令，像是剛剛什麼也沒發生。格蘭特口中懸著一把刀，用
最小的弧度痛苦地點了點頭。
手一扭，拉飛抽回了軍刀。格蘭特無力的跪了下來。他無法理解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知道什麼是武術高手，什麼是幾十年的經驗所能達到的程度，什麼是無法從訓練所獲
得的程度；但剛剛所見的，他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不是任何人可以達成的程度。
從生理結構上來看，不可能有人能擁有這種速度與力量。
「我晚點再來找你算帳。」拉飛看也不看，低聲丟下這句話。格蘭特垂下頭，認命的
服從。
「現在···」拉飛直視克雷諾，手中的軍刀閃耀著刺眼的鋒芒。「回答我剛才的問
題，克雷諾。」
克雷諾呼出一口氣。他終究被逼上最後的絕路，一股不現實的輕鬆感卻緩緩在腦中舒
展開。
「恐懼。」克雷諾坦白。「因為恐懼。」
「陛下，現在貝理提不在了，你需要的正是強而有力的外援啊。」克雷諾笑容滿面的
攤開手中的卷軸。「只要陛下您答應這些，華格納公爵願意全力支持──」
「夠了，克雷諾。」麥卡倫語氣中的蘊含的憤怒讓克雷諾著實吃了一驚。「你當真以
為我癡呆無能到這種境界嗎？」
「你這是要我把整個王國給拱手送人，還要表現的恭恭敬敬。」麥卡倫眉頭緊蹙，怒
視著克雷諾。克雷諾發現，他的眉毛與拉飛爾親王很相像，這是他們父子極少數相似的地
方。眉峰斜出，眉頭處緊鄰著睫毛，使得他的眼神看起來強勢兇悍。
毫無預警，麥卡倫伸出手拿起卷軸，隨手丟進椅邊的壁爐裡。克雷諾目瞪口呆的看著
羊皮卷軸在火焰中縮為一團焦黑扭曲的餘燼。
克雷諾在心中咒罵。花了這麼長時間，麥卡倫一直都被當成布偶一樣擺布，但他居然
在最後一刻找回了國王的尊嚴與氣魄。
這可萬萬不行。計畫可不在這個節骨眼上毀掉。
麥卡倫臉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清明。「你滾回去告訴華格納那個混蛋，告訴他－－」
聲音突然自胸中消失了，像是溢散到空氣中一樣。一股火熱的刺痛從胸口蔓延開來，
麥卡倫低頭一看，一柄短劍的劍柄穩穩插在那裏。
「老實的當個笨蛋不是很好嘛。」克雷諾掏出絲巾，擦拭著顫抖的手。真是可笑。如
果麥卡倫一直以來都精明一點，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如果他持續做迂腐的蠢王，也不會
發生今天的情形。誰叫他在最後一刻才想到要振作？
守在門邊的格蘭特驚駭地僵在原地。「你做了什麼？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我們有更嚴重的事情要操心。」克雷諾說道。「我們最強的王牌毀了，而另外兩人
的卻還在。現在他們擁有的優勢已經壓過我們了。如果我們不動作，馬上就等著退場。」
克雷諾的目光透漏著一股絕望。
「別忘了，我們在同一艘船上。現在，我們得做損害控制。」克雷諾從袖中拿出了一
只食指大的玻璃瓶，透明無色的液體在瓶中晃動。
「只剩下一個選擇。把皇后跟王子都殺了，誰也別想坐上王座，誰也沒有優勢。」
「你瘋了嗎！」格蘭特喊道，臉上血色全無。「你這是要摧毀整個國家！」
「國家會沒事的。你該擔心的，是如果我們全盤皆輸，」克雷諾逼視格蘭特。「到時
候，公爵會作何反應？」
格蘭特啞口無言。
「今晚就動手，所有接觸過程的人都不能留活口。當事情結束後，我們得先準備好對
外的說法。」克雷諾把玩著手中的袖珍玻璃瓶，茫然地看著麥卡倫的屍體。麥卡倫側著頭
，兩眼空洞地瞪著不存在的遠方，腳邊的獸皮地毯染滿了一片混濁的紅黑色。
「我們就說，這場鬧劇，三個議臣全都有份。」
拉飛悵然的閉起雙眼。這就是他找尋的真相。但他的胸口仍然空洞。
「殺了我毫無意義，殿下。」克雷諾緩過一口氣說道。「我只是華格納公爵的棋子。
我死了，明天他就會派個新的代表過來。」
「我知道。」拉飛幾乎沒有遲疑的回答。「但是我要告訴你一個簡單的事實。」
拉飛收起一把軍刀，右手持刀，舉至面前。
「總有那麼一天，所有人都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對你，克雷諾，」
拉飛左手抓起克雷諾的頭髮，使力往後一扯。克雷諾痛的大叫出聲。
「就是今天。」拉飛的軍刀深深埋入克雷諾大張的嘴裡，經過食道與氣管，直達胸腔。混
濁的淒厲嘶喊只維持了短短數秒，隨即回歸靜寂。
艾斯藍是與暴力朝夕相處的人。但眼前所見的這種殘暴，是他前所未見的。他知道拉
飛有絕對的好理由，去執行不論如何殘虐的復仇行徑；但目睹拉飛的手段，仍令他感到發
自內心的膽寒。艾斯藍認為拉飛是個好人，而正因為如此，見到這種情景，令艾斯藍頗為
難過。
拉飛收起軍刀，對艾斯藍眨了眨眼，走過來蹲在仍不能起身的艾斯藍身邊。
「抱歉讓你目睹了這一切。」拉飛用下巴比了比身後。「抱歉我利用了你，還讓你陷
入危險，受到傷害。你還好嗎？」
事實上並不好，艾斯藍老實回答。「肋骨大概斷了兩根，還有內出血····我通常
要到隔天早上才知道有多嚴重。」
話出口，艾斯藍才驚覺這話似乎有點冒犯。拉飛可是王子，現在可以說是國王，他在
亂抱怨些什麼？不過拉飛點了點頭，看起來像是稍微放了心。
他有好多問題想問。拉飛過去三年究竟在哪裡？那個近東人是誰？為什麼拉飛會有那
種超人般不合理的力量？艾斯藍心中塞滿了問題，感覺都快滿到喉嚨了。
「拉··拉飛爾親王。我能問你，你之後有什麼打算嗎？」艾斯藍選擇了當下他認為
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叫我拉飛。」拉飛擺了擺手說道。「今後的打算，我已經跟你提過了。我要讓你當
上國王。」
艾斯藍的表情僵住，心跳漏了兩拍。
「但··但是，」艾斯藍錯愕無比，舌頭不聽使喚。「你是王儲啊！國王應該是你啊
！這個王國理應是屬於你的啊。」
「四德的鳥蛋。」低俗的粗話讓艾斯藍震驚的住了嘴。拉飛鄙夷地說道：「拂曉王國
不屬於任何人。管他任何一個屁股坐在那張王座上，代表的只是他必須負起責任照顧這個
國家。」
「如同我說過的，重點只在於人民想要什麼。」拉飛的語調平淡卻強硬。「在國家最
需要的時候，我不在這裡。現在他們願意高喊的，是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勝任，殿下···拉飛。」艾斯藍洩氣的說道。「我沒受
過任何君王教育，更沒有你那樣的氣魄與智慧。」
也沒有你那樣的陰險。不過艾斯藍沒說出口。
「艾斯藍，我問你──」拉飛用一種威逼的氣勢直視艾斯藍。「你願意付出你的一切
，包含你的生命，去照顧拂曉王國的人民嗎？」
「你願意將人民的安危至於自身之上，去保護拂曉王國的人民嗎？」
這不公平，艾斯藍鬱悶地想。這根本不是個問句，不存在否定的答案。
「我想是吧。但是···」艾斯藍含糊的回應。
「那你就會是個很棒的王。」拉飛高聲打斷了艾斯藍。
拉飛淺淺一笑，拍拍艾斯藍的肩頭。
「而且別忘了，是我要當你的皇家顧問。這代表就算是一個白痴也能當個好國王。」
顧問，還是攝政者？艾斯藍突然查覺，他正身在一個史詩故事中，他是那個將要被群
眾加冕為國王的年輕英雄。這本該是榮耀而光彩的事。
艾斯藍低頭盯著自己的雙手。他此刻感受到的，只有渺小與無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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