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渴，卻只是微開嘴唇就有清涼如水的汁液流入口中。
這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從前生病臥床時母親總會如此的細心的照顧她，靜靜地飲
著滑順入喉的微甘泉水，躺在母親的臂彎裡，感覺的到母親溫暖的體溫，幾天以
來沒命跋涉對身心造成的傷痛疲勞也都在母親的懷抱裡漸漸撫平淡去，彷彿一切
從未發生過一樣…。
猛然睜眼，眼前的景象讓她不禁紅了眼眶，一切還是如此的陌生，無論是身旁的
女人或四周令人不安的環境。
她在破舊的小木屋裡，躺在屋角矮床，身上蓋著泛黃的棉被，女人坐在矮床邊說
著她不懂的語言，像是從前在村裡不常見到的蒂米爾商人所說的話，十分平滑的
語調，但沒有那種狡猾討價的感覺，即便無法了解，從表情和溫柔的聲音，她知
道對方是在表達關心。
女人有著蒂米爾人的特徵，棕眼黑髮，膚色偏黃，五官平順，是個微胖的中年婦
人，眼中的光彩遠比臉上的皺紋還要來的年輕，女人微笑著看著她，似乎對她的
清醒很是高興。
「感覺好多了嗎？」
女人看到她疑惑地表情，於是換了另一種語言，這次的話她聽懂了，少了字詞之
間的抑揚聲調，是帶著濃厚蒂米爾腔調的精靈語。
她只是點了點頭，但女人顯然已感到相當的安慰滿意。
「傷口還痛嗎？」
直到這時她才驚覺，連忙查看自己的身體，原先破爛的衣服換了一件，幾天以來
的新舊傷痕都已經包紮起來，皮膚上乾涸的血漬也已擦拭乾淨，先前還隱隱作痛
的傷口有些已經不疼了，她心中忍不住充滿疑惑，為什麼這個陌生人要對自己做
這麼多，而且還是個蒂米爾人。
「哪裡還在痛呢？」
女人見她不回話，還以為她仍感到疼痛，便想幫他重新包紮。
她趕緊搖搖頭，躲掉朝她伸過來的手，不知為何，她就是不想被陌生人觸碰，但
女人對她如此大的反應卻只是笑了笑，似乎不怎麼在意如此無禮的行為。
這反倒讓她有點過意不去，也總算讓她決定開口，當作是小小表達歉意的方式。
「不痛了。」
她的聲音細如蚊蠅，但由於彼此的距離很近，女人還是能夠聽到，只見女人如同
見到什麼奇特的事那樣興奮得說。
「妳的聲音真好聽。」
面對這個稱讚，她並不這麼同意，由於好多天都未說話，她覺得傳入耳中的聲音
似乎變了，不僅有點沙啞，音調也低沉許多，這本應該會讓她十分在意的變化如
今只是轉念間的縫隙，她還能與誰一同歌唱，又還有誰能聽她唱歌呢？
「謝謝妳。」
這句話依然幾乎細不可聞，卻已經代表了她發自內心的感謝，不是對於稱讚，而
是對於女人的照顧，有了這句感謝，女人似乎覺得已經成功打開她的心防，讓她
們的關係拉近了不少，於是女人開始自我介紹。
「妳可以叫我瑪莉，妳叫什麼名字？」
她幾乎直覺性的就要回答，但話還未說出口，她想到了一句幾乎遺忘的提醒，她
自認從未將此話語放在心裡，卻不知為何在此刻突然得躍上心頭，她稍微停頓思
考了一下。
「我叫…十夜。」
女人跟著覆誦，但因為並非精靈族人，而且也不懂精靈語中的音調變化，只是照
著「十夜」的發音模仿著說，念起來十分的饒舌，聽起來連語意都變了，所以當
然不可能了解這個名字的涵意，女人尷尬得點頭假裝了解，見她不以為意，趕緊
換換話題。
「妳是山裡面的精靈嗎？怎麼會昏倒在離山這麼遠的路上呢？」
山裡面還有精靈嗎？她早就不敢想，藉由逃亡，或者必須逃亡，她用疲累痲痺自
己的思想，但那些歷歷在目的恐怖景象此時還是生動的在眼前上演，彷彿她之前
沒命的往前跑都是白費的，從未向前踏出一步，走了這麼久還是回到了必須面對
的恐懼。
儘管不願在陌生人前流淚，甚至排斥其過於親密的舉動，她無法抗拒這出於內心
的同情，也不夠堅強能夠拒絕始終期望著的慰藉，瑟縮在女人如母親般豐滿的胸
前，順著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的手，緊緊揪住心裡的結逐漸鬆綁，她感覺回到了
從前充滿溫暖的居所，在熟悉的那裡可以盡情發洩畏懼與不快，因為她知道她不
需要一個人孤獨的走在前頭。
「大山裡面已經沒有精靈了。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天空明明沒有半點烏雲，卻傳來隱隱的雷聲，大地一直在
震動，村裡的人都醒了過來，然後他們就從濃霧的深谷裡冒出來，他們的皮膚像
霧一樣蒼白，有些還有好長的犄角，帶著會吐火的箱子開始燒樹林、燒村子，空
氣中都是濃煙，大人對他們射箭，但是他們好像不怕，我們一直逃跑，好多人跑
不動都倒了，好多人躺在地上，地上都是血，天空也在流血，流到樹上，流到大
湖裡，全部都是紅色的…。」
話語暫停，整個房間只剩下啜泣聲，想讓接下來的感受淹沒在破碎蒼茫的記憶汪
洋中，但她做不到，即使女人依舊無語安慰著，如果放由殘酷侵蝕內心，那她逃
到哪都躲不開，不如跟著淚水一起流走，至少能獲得片刻的清澄。
「我們往山下逃，白天躲在山洞裡，晚上就前進，背後一直有鼓聲，山上的火還
在燒，後來大家連休息也不敢了，有些人被拋下，有些人走散了，鼓聲停了我們
還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們又從前面的霧裡冒出來，他們有獠牙，還有爪子
，他們沒有眼睛，他們是活在霧裡的魔鬼，我們跑不掉的…。」
十夜突然開始顫抖，那時是白天，她卻看不見任何光亮，摀著耳朵不願聽到周圍
的聲音，恐懼卻五孔不入，惡魔的嘶吼聲像是銳利的刀鋒割破肌肉皮膚，族人的
哀嚎聲像是冰冷的鎖鍊拉扯五臟六腑，她好無助，只能一直躲著…縮緊身軀，發
抖…但不敢哭泣，她強迫自己在心中重複母親的話，這樣她就還有人陪著，還有
些勇氣忍受…，把琴給我，躲進去，讓自己睡著，千萬別出來，無論任何事都別
出來，除非妳撐不住了，妳要等到外頭變黑，完全沒有聲音後才能出來，出來時
把眼睛閉上，什麼都別看，往山下跑，快跑，不要停，離大山越遠越好，千萬不
要回頭，什麼都不要想，一直跑，妳要一直跑到有道路的地方…。
「後…後來呢？」
「我躲起來，然後逃下山。」
她就只能說這麼多，嚎啕大哭，讓幾天來未流的眼淚一次湧出，只剩她了，這世
界再也沒有熟悉的事物，所有的都被留在大山裡，包括過往記憶，包括剛剛認識
的自己，她該怎麼繼續下去，該如何堅持。
「別哭了，妳已經安全了。」
淚水濡濕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語氣平靜，壓抑著某種異樣的情緒，但仍一直等到
她不再哭泣才又溫柔的說。
「現在躺下來，再好好的睡一覺，明天天亮後一切都會不同的。」
無論是躲藏在樹洞裡或者步行到無力暈倒，她每次都會在睜眼前的黑暗如此盼望
，祈禱光明一現，陰影就會離開，但是為什麼過了這麼久的黑夜，她卻始終失望
呢。
女人輕輕地離開，留下寂靜，她呆望著漆黑的天花板，一時還無法閉眼，所以又
看向透窗而入的月光，牆角蛛網被照的閃閃發亮，如同銀白細弦，突然她想起往
昔在星河下閃耀的事物，她想看看星空。
窗外站著兩個人，那女人還有一個男人，他們的身影投射在窗上，表情動作也生
動地演映著，不是夜色太黑，也不是未乾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只看到那抹殘酷
的笑鮮明得印在黑夜與她的腦海中，而那眼神…，她不如寶石般美麗珍貴，因為
在精靈族的眼中，蒂米爾人的寶石與岩石無異，她只是棵茁壯中的小樹苗，帶著
小巧綠葉的灰褐幼樹，她只願追尋巨木向天攀爬，接受所有精靈的呵護，即使是
在風與雨間成長，而不是成為困在蒂米爾商人盆栽中的商品，成為籌碼，成為頻
繁易手、自為逐利下的寶石。
所以她沒有哭，走過這麼長的黑夜，她知道她成長了，轉頭翻身，縮緊身軀，雙
手抱膝，將臉埋入兩腿之間，周圍一樣的黑，但這次沒有尖叫怒吼，只有細簌的
耳語，已經不需要在無知下揭開恐懼，她知道如何面對，她已經蛻變，在見到黎
明之前她不會閉眼逃避，度過十個夜晚後路還很長，她會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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