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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開始。
※
八月八日,雪。
我突然想起安哲斯問塔梅洛有沒有綽號的事情。那時我沒有回答,但其實是有
的。塔梅洛第一次領到龍壽時,其他族人說她的模樣像惡鬼,在寧靜的夜色下吼出
一句又一句的詛咒,細數著每一個迫害者的名字。有人說那是父親叫她記下那些名
字,有人說是塔梅洛內心生了陰影,不管如何,那夜她淒厲地、瘋狂地吼了整夜的
聲音,在所有族人腦裡種下了恐懼的根。
隔日她活了下來,卻也得到了「憎恨」的稱號。一直到塔梅洛日漸年輕、拋開
龍壽的陰影之後,族人們才不再這樣私底下稱呼她……突然發現,這本手誌中我幾
乎都在寫關於她的事,原先說要記下眼前的真實,結果最後我根本什麼都沒釐清過。
我在期待什麼?期待她看到我記下的這些字句嗎?不,或許我真正在想的是,
如果我的決定能讓她頓悟自己正成為什麼樣的人的話,或許她內心的陰影也會隨風
而去吧。
--八月八日,寫於營帳內。
※
「艾賓。」摩林的聲音帶著警告。
「都是這女人毀了我們的計劃,還殺了基米爾大人。」艾賓握緊手裡的長矛,
瞪著塔梅洛無動於衷的身影。
「領主大人還活著,這樣就夠了。她既不是我們族人,她殺的人也不是。」摩
林輕描淡寫地說著,艾賓身子一僵,手中的長矛才無力地緩緩垂下。「過來,你來
幫忙扶著大人。」
「願妳一輩子痛苦後悔,不得好死。」艾賓咬牙吐出最後一句才轉身離開。
摩林看著塔梅洛,她坐在基米爾的屍首旁不發一語,彷彿靈魂早已被抽離只餘
空殼,「妳可以把他交給我們,領主想必很樂意將他與自己家族的人葬在一起。」
他嘆了一聲,試圖讓語氣維持平淡。「妳就算回去,也沒有地方可以埋他了吧?」
他們之間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摩林本以為那女人會發狂地跳起來攻擊他,或是
情緒失控到無法溝通,但她只是坐著。「繩子……」等摩林耐心耗盡,正想直接走
掉時她才終於開口:「給我一條繩子。」
她仰頭看向明燦的陽光,雙眼平靜無波。
※
塔梅洛將基米爾的身體與行李用繩子綑緊,另一端繩索則用來抓住拖行。除了
繩子之外她拒絕了任何人類提供的東西,也不回應他們向塔梅洛要求的東西--例
如說,愧疚與道歉。
沒有人在乎她往哪個方向離去,他們的眼神比雪風還冷,目送她拖著基米爾的
身體往上坡走去,深入那片無垠的白雪山脈。塔梅洛忍著額間的痛楚,在風中吃力
前進,每踏出一步都令她感到艱難萬分。
她全身冒出冷汗,只要微風吹撫便能輕易奪去體溫,凍結她的四肢。但塔梅洛
不敢停下腳步,專注向前方前進;只要從另一邊的山坡下去,她就能離開雪山,來
到藍湖座落的綠色草原,那是基米爾說過想去看的地方。
當她半夜從卡烈加的營帳離開時就已經想好路程了,在找尋亞凱斯的過程中她
想像過好多次畫面,想像他為那些從未見過的美麗景色驚嘆的表情,兩個人可以在
湖邊嬉戲,像以前一樣發出輕鬆自在的笑聲。
可是她只顧著想像,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從什麼時候開始……
所有的事皆走向最壞的結果。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堅持自己的選擇,結果反而一無所有。她哀傷地想著,一隻腳陷進雪中,她
蹲下來,忍不住發出嗚咽。世界好像失去了所有聲音,她晃著頭,連自己喘息的聲
音都模糊不清,意識被隔絕在顫抖的肌膚下,連前方的視線都無力看清。
痛楚用各種不同的形式遍佈全身,彷彿每一吋肌膚都在發出哀號。尖銳的疼痛
從身體深處傳來,像是錐子從她的腹部穿破而出,又像是數百根釘子同時插穿皮膚
;塔梅洛蜷曲著身子顫抖,低哼出破碎的啜泣,她雙手抓緊繩索,彷彿那是她與理
智的唯一連繫。
風雪隨著矇矓的陽光逐漸轉強,她坐起身想繼續前進,骨頭深處傳來的疼痛卻
讓她動彈不得,「啊!」她尖叫一聲,倒在基米爾的身旁,顫抖地揪緊他被白雪覆
蓋的大衣。他的臉頰除了異常蒼白之外,神色平靜像是熟睡了,塔梅洛伸出小手,
輕輕覆上他沾滿雪花的睫毛。
「臭小鬼,本來不想讓你看到這模樣的……」她乾澀地扯起苦笑,卻又馬上皺
眉,縮起身子一陣乾嘔,逼出淚水在眼角打轉。「哈--啊--」塔梅洛張口吐氣
,等陣陣痛楚稍緩下來,她便趴上基米爾的胸口,任由雪花將他們掩蓋。
一陣狂風吹開了她的行李,塔梅洛被那道聲音驚醒,她的行李倒在雪地上,裡
頭的東西幾乎全灑了出來,甚至是基米爾的手誌。她驚呼一聲,看著手誌與其他東
西沿著斜坡往下滾落一段距離,她丟下基米爾,拖著虛弱的身子往下走,但沒走幾
步她的腳便癱軟一拐,摔到地上滾下了坡,直到撞到一塊稍微突起的岩石才停下。
塔梅洛趴在地上痛得無法動彈,忽然看見手誌也被吹到岩石旁半埋在雪中,她
拾了起來,清秀整潔的字跡讓她眼眶一濕。
塔梅洛倒是興致高昂,從她知道要出來尋龍時就一直這副德性,我也是,只是
讓我開心的是舒爽的晴天、路上飽滿的果樹、有目的的遠行,以及與親愛的塔梅洛
一起共渡時光──偏偏諸多快樂的因素中唯獨沒有龍。
手指僵硬的翻動紙頁,基米爾埋頭提筆的姿態歷歷在目,她看過各種書寫時的
他,專注、隱密、而且讓她感覺疏遠,沒想到手誌裡寫的盡是自己的名字。他說過
想為這趟旅途記錄些什麼,卻都只寫下了她與他之間的事。真是個傻瓜。塔梅洛露
出笑容,淚水卻跟著滑落。
這段路上我與塔梅洛的話並不多,她一心只想趕路,我完全沒機會與她討論傑
克的事,或是關於任何我的想法。我希望潘德拉城別這麼快到達,卻也不希望一直
和她處於這麼尷尬的氣氛中。不管怎麼做都令我難受。
笨蛋,你不講我怎麼知道?她想著,忽然又抱住發疼的身子,她嗚咽著將手誌
緊抓在懷裡,忍耐那更強烈難受的折磨,她好想將自己一頭撞昏在岩石上,卻連爬
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索性重新翻開手誌,藉著基米爾的文字分散注意。
我從來就不期待這次的旅程會多舒適愜意,但每次的經歷都像是在探尋我所能
承受的底線,一次次摧毀、折磨我的靈魂。
為何塔梅洛總是能無動於衷呢?她是那麼的堅強,同時也冷酷,我無法理解。
笨蛋,笨蛋,笨蛋。她閉上眼,在心中暗罵著。你單純得跟匹白布一樣,如果
我不夠冷酷,要怎麼保護你不被惡劣的人類欺騙?可是看看你,卡烈加幾句話就把
你騙走了,而你還以為自己做了對的事……傻小子!
她哭泣起來,散亂的髮絲讓她顯得格外狼狽,不知過了多久,塔梅洛才稍微恢
復力氣,想回到基米爾身邊,卻發現自己放眼望去舉目冰雪,除了白色以外她再也
看不見任何東西。
她背脊一寒,發覺背上也覆滿厚雪,那基米爾想必是埋在雪裡了,她連忙往坡
上走去,卻連自己跌落的位置也看不清楚,風雪在四周暴戾肆虐,塔梅洛的髮結也
散開,烏絲被風高高吹起,打在臉上有如鞭子綻開皮肉的痛楚。她跪在地上拼命撥
去鬆雪,仍然半點基米爾的衣角也找不到。她走錯方向了?還是爬過頭了?塔梅洛
揣想著,卻連一點辦法也沒有。
又一次痛楚自額際蔓延開來,她大叫一聲,用力將臉撞在地上,鬆軟的雪堆無
法讓她減緩痛楚。她抱著腹部,埋在雪中的臉發出咯咯冷笑,聲音由輕轉為響亮、
她將頭抬了起來,仰天發出抑止不了的狂笑聲。
「亞凱斯--!這下你滿意了吧!」她在雪中翻滾著身子,時坐時躺,笑聲也
變得恐怖駭人。「我就是糟糕透頂的女人,連基米爾的屍體都不配!連這場風雪都
清楚得很!很開心對嗎?笑啊,我知道你是!啊啊啊--!」
她朝風中胡亂吼著,亞凱斯的身影彷彿在風雪中若隱若現,但馬上又換成別人
的臉孔,塔梅洛伸手揮舞著想撥開吹來的白茫,笑意更甚。「哈,還有你,卡烈加
!我管你是領主還是國王,全都是謊言!國王是我父親,不是你們這些雜種貴族!
我早該叫亞凱斯先撕爛你的身子,那會讓我現在好受得多!你聽見了沒--!」
塔梅洛又一連吼出許多名字,托斯雅卓、卡圖斯、甚至是濕地母龍安奈利。直
到累了之後才跪在地上,看著風中飛揚的雪花中消失的幻影,她交疊手臂,泛白的
指尖用力劃破衣料與肌膚,口中發出一次次分不清是痛楚還是發洩的吼叫;「為什
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嗚……」她的身子劇烈顫抖著,將臉緩緩埋在膝間,就
像那天她等著基米爾來找她。「對不起嘛……是我不好,對不起……你不要丟下我
……對不起……」
她打著哆嗦喃喃自語,雪花爬上背脊,凍得她終於連開口都吐不出字。或許她
就在期待終於解脫的這一刻,空曠的孤寂將她佔滿,比起龍壽的痛楚,在這個無人
知曉的雪山中獨自感受生命流逝,才是擊碎她最後意志的原因。她放棄掙扎,等待
寒風帶走身上的傷痛與體溫。
起來。一道聲音在她腦中響起。
不,我不起來了。塔梅洛渾身發抖地閉上眼,我再也不要起來了。只剩我一個
人,死了孤獨,活著亦是。
起來,張開眼。聲音繼續說。
不要,走開。我受夠龍壽帶來的折磨,我要先走了。塔梅洛的身體逐漸冰冷,
那樣很好,基米爾的身體也是這種溫度。這多少能讓她感覺親近些。真好。基米爾
一定在哪裡等著她,這次換她去追逐那道背影了--
起來!
忽然她的身體被猛力拉起,身上的雪花飛散開來,她驚嚇地瞪大雙眼,赫然發
現自己雙腳不是踏在雪地,而是柔軟的草地上。眼前是淺綠色的柔軟平原,顏色比
家鄉的草地還要淺;風也不再凜冽凍人,而是溫暖如南方的徐風。她走向前方,一
片廣闊的綠色沼澤地在眼前展開,沒有高聳的巨木,而是蜿蜒細長的池水在草地上
蔓延,映著寶藍色的天空色澤。
仔細看著。當龍與人類還在頻繁連繫的那段日子,有名母龍愛上一名人類,並
承諾賜予他們村莊長年的壽命,讓他們長伴安奈利左右--那是龍壽的起源。也是
使人類與龍陷入分裂與欲望鬥爭的元兇。
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塔梅洛身子一晃,差點踩進水中,她驚駭地掃視這片被青
山環抱的美麗沼澤,以及站在她眼前,彼此相視的人類與巨龍--那頭龍有著她從
未見過的身型,牠的龐大體態與托斯雅卓相似,頭上的角不大,身上的鱗濕滑如滿
佈青苔的石片,當牠坐下身子時,苔蘚也如鬍鬚般垂下,白蝶與飛蟲在牠的身上棲
息--她再偏頭看向龍所注視的那名男人類,身上穿的是簡單的布衣,長及腰的黑
髮束成馬尾,皮膚黝黑,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色與人。
那一人一龍沒注意塔梅洛的存在,甚至以古老龍語互相溝通起來。「你確定要
如此?年輕的生命。」龍輕輕開口,那與亞凱斯的噁心嗓音不同,帶著撫慰人心的
魔力。牠的聲音像是由各種自然聲響組成,彷彿是土地透過牠的身體說話。
「是。我們討論許多次了。」男人回答。
「龍壽是違反自然的存在,那過程會使你痛苦。」龍眨著那對碧綠的雙眼。
「但那能讓我們維持更長久的平衡。」男人說。「妳說過,活得更久才能看得
更遠。而我們想守護的不僅是這片沼澤,而是這尚未穩固的世界。」
母龍沉默下來,天空與水草在她的瞳孔中浮沈。「謝謝。」
「妳不需要任何道謝。」男人伸手貼上她的嘴。
「謝謝。」她閉上眼。
塔梅洛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明白這隻龍的名字。
「濕地母龍安奈利。」那個顯少被人記憶的龍,卻是最早讓人類渴望長生的起
源。若不是安奈利先賜予人類壽命,最初的天人也不會向托斯雅卓討取龍壽。她震
驚地看著著。
一道清晰的聲響在塔梅洛身邊出現,那是將她從雪中喚醒的聲音;她眼前的濕
地忽然扭曲消失,周圍變成霧氣白茫,「龍將壽命給予人類的最早起源。以我的立
場看來,那實在是個不智的抉擇。」聲音的主人在霧氣中浮現,塔梅洛抬頭,她知
道自己見過眼前這條龍--托爾芬將他們帶去那裡,見了那座龍的骨墳--她眼睛
一濕,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托斯雅卓。」她說著,懷疑自己是否該因此感到開心。
「正確的想法未必是正確的道路。安奈利的決定開啟了三龍之戰,毀滅了人類
,也毀滅了龍。」托斯雅卓張著翅膀,漂亮的鐵色雙翼下是嚴肅的面容。「這個世
界還未準備好。在經過三龍之戰後,我們也離理想更遠了。」
塔梅洛思索著牠的話,看著眼前為自己帶來不幸的源頭,複雜的心情讓她聲音
下意識充滿抵抗。「龍壽不是賜福,只是扭曲人心的詛咒。」
「龍壽起源於責任,責任沒有善惡之分。」托斯雅卓巨大的身子緩緩轉身走開
,每一次移動都發出沉重的聲響。「我也犯了與安奈利一樣的錯,給了你們壽命,
以為你們的心與眼會因此開闊;結果大多數的人類依然令我失望。」
「妳的孩子也沒善盡責任!」塔梅洛惱羞成怒地漲紅了臉,追在牠身後大喊著
:「亞凱斯陷入瘋狂,把世界帶向毀滅,妳就不失望?」她快步跑著,托斯雅卓沒
有回應她,卻也沒慢下腳步。塔梅洛越跑越憤怒,淚水忍不住又奪眶而出。「回答
我!為什麼只有我要選擇原諒?為什不讓我就死在雪裡!」
牠忽然回頭,龐大的身子衝向她的身軀,鐵青色的身影如霧氣般迅速鑽入塔梅
洛的肌膚,她開口發不出聲,感覺自己像是飛到空中俯瞰著地面,河水細如絲線、
村鎮與生物小到無法看清,山脈只剩下模糊的綠色綾線,另一端則是廣闊的藍色大
海,像盛滿寶石的盒子在陽光下閃爍。她同時又看見森林深處的枝葉隨著季節枯黃
、渡過如死寂般的寒冬後發出新芽;生物的性命也隨之起落,牠們在土地上依著本
能求生,也順著循環死亡。
塔梅洛別過頭,各種情緒與記憶隨著托斯雅卓穿過她的胸口,有些是她熟悉的
、有些是早已遺忘的,甚至還有一些是她尚未遇到的。那些景象隨著托斯雅卓埋入
她的額間,她跪在霧氣中,撫著額上綻放的龍結晶石,比之前還要大一些,略微突
起的角狀結晶帶著灼熱的溫度。
她緊揪著衣領,淚水沿著眼角滑至頸邊,久久恢復不了情緒。「不、托斯雅卓
,別這樣,我辦不到……我一個人辦不到啊……」她躺在地上哭泣,身體被霧浪翻
動著,像是枕在母親懷中規律地搖晃。
不久後,她的意識漸失,身體在霧中載浮載沉,直到痠痛逐漸爬滿全身,周圍
的聲音吵雜紛亂,塔梅洛才感覺自己躺在硬實的木板上,顛簸的石頭路讓馬車不停
顫動,將她的骨頭幾乎撞散開來。
「她醒了。」一道似曾相識的溫柔女聲。
「諸神保佑,她終於停止煩死人的夢話。」另一個熟悉的冷諷聲傳來,塔梅洛
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那個聲音似乎才剛詛咒過要她不得好死。
一番掙扎後她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確實躺在簡陋的載貨馬車上,柔軟的布墊也
緩解不了她全身遍佈的痛楚,她的視線飄向身側,卡洛琳坐在她的身邊,溫柔的神
情夾雜一絲陰鬱,仔細地看視塔梅洛身上的傷。「妳能說話嗎?」她開口問,塔梅
洛才發現馬車慢了下來,周圍聚集著許多士兵的視線。
卡洛琳身邊還坐了一名男人,基米爾?塔梅洛驚喜地想著,但她馬上發覺自己
想錯了,男人的胸口纏滿繃帶,包紮住他被截下的左臂,他卸下盔甲與披風,身體
消瘦,卻依然讓人輕易認出隱藏其中的王者架勢。
「給她喝點水看看。」卡烈加以低沉的嗓音說道。塔梅洛搖著頭,在士兵們警
戒的注視下試圖起身。卡洛琳雖然有些猶豫,仍協助扶起她的身子,水袋袋口小心
翼翼地灌入她口中。
時間過了多久?她為什麼會被人類救回來?塔梅洛扶著額頭,才發現他們已經
不再身處雪山中,身邊是高聳的山岩,地面綠意盎然,白野花綻放,天空還沒完全
亮,整片景色像是浸在海中,抹了一層晨曦前的昏藍色。
她伸手按著肩,眼神茫然地掃過四周,艾賓、摩林、里瑞安……其他存活的士
兵都在馬車旁。他們假裝專心前進,不信任的冷漠眼神仍時不時地朝她拋來。
「妳應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卡烈加輕吐了一口氣,口氣嚴肅。「等我清
醒之後,我命令士兵非得將妳找回來不可,可憐的兄弟們和我折了回來,起初大家
都以為妳死在暴風雪裡,但妳的身體熱得發燙,身上滿是融化的雪水,直到我們把
妳帶離雪地之後,溫度才降了下來。」
塔梅洛疲憊的聽著,伸手撫摸額際的結晶石,痛楚只有稍微緩減,但直到此刻
她還是明顯感受體內的不適感持續不斷。「為什麼?」她啞著嗓子開口。
卡烈加沒回應,只是眼神堅定地看著她說:「妳還想殺了我嗎?」
她一愣。老實說,醒來之後她實在沒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托斯雅卓讓她看了那
些景色之後,她就沒再想過這件事,也沒有因此激起情緒的漣漪。「抱歉,我不確
定。」她喃喃說著。
「無所謂,妳的決定不會影響我將妳救回來。」卡烈加似乎有些訝異塔梅洛的
道歉,但他馬上恢復往日的銳利目光。「如果妳想,我會讓妳走;但在那之前我希
望和妳談個條易。」
「親愛的兄長,她看來很累,可能沒辦法思考你的提問。」卡洛琳垂下眼簾,
似乎想迴避領主接下來的話題。
「不,我可以聽。」塔梅洛吞下唾沫,努力坐穩身子。
「回去之後,我會探訪潘德拉城以東的城市,希望亞凱斯的魔爪尚未伸向那裡
,如果事情順利,我便能聚集舊臣的力量重建國家,我希望妳能和我們前來,我會
給妳職務,而妳則負責教導我的臣子使用文字及學習知識。」
塔梅洛驚愕的張望四周,好像只有她感到意外。顯然這件事已經被他們討論過
了。「我不懂。」她說。
「我們的國家長年陷入戰爭,大多數的貴族與國王不再重視文字的重要性,基
米爾曾和我提到你們的國家仍會進行教育,村中的每個人都能以文字溝通,但在這
裡只有我和摩林識字,擁有的知識可能也不比天人來得多。」卡烈加神情認真地凝
視著塔梅洛,那讓她更加驚訝了。
難怪傑克的地圖上沒有文字,營帳內的也是。她恍然大悟,「所以你希望我替
人類進行教育?」塔梅洛啞然失笑,想像艾賓被迫和自己學習的畫面,這簡直毛骨
悚然。「那我呢?你要用什麼付給我?」她好奇地問。
「是呀,好問題。自從基米爾死後,我便想了很久,他口中所謂的理想,以及
接下來落在人類頭上的責任。」卡烈加低下頭,從懷中掏出基米爾的手誌,放在塔
梅洛的身邊。「就用這個,塔梅洛--我用基米爾的理想,和妳交換人類數百年後
的可能性--只要將文字與智慧成功推落到每個角落,讓我們不用再倚賴歌謠,而
是透過文字確實地記錄人與龍之間的戰事,讓人類不再輕易忘記自己的諾言與良善
,我相信假以時日,戰爭會遠離人群,建立一個更加和平的世界。」
她摸著那本發皺的書皮,淚水幾乎又快湧出。她將手誌抱在懷中,被卡烈加的
言語撼動著。竟然用基米爾來和我談交易,托斯雅卓啊,妳早預見這男人的野心與
胸襟,才讓我活下來嗎?妳希望我見證什麼,還是只是又一次的犯錯?
「不論如何,我尊重妳的意見。希望某人別又覺得我又做了錯誤的決定而哀聲
嘆氣。」卡烈加笑著。
「大人如果覺得那是對的事,就這麼做吧。」艾賓冷冷回應,輕哼了一聲別過
頭去。
塔梅洛翻開手誌,上頭的文字清楚完好,翻到最後的段落時,她又不爭氣地在
人類面前流了淚。
對的事有時也是令自己痛苦的事。起初我會這樣懷疑。
「為什麼救這個人不是救那個人?」
「為什麼走這條路不走那條路?」
你明知道某些抉擇可以讓自己過得更好,卻不會選擇那樣做,然後告訴自己這
樣的才是循著良心而行的正道。不過漸漸的,我發現抉擇其實往往就只是憑著一股
意志與渴望而已,沒有高尚低賤、或者是非絕對。
當我這麼想的同時,這兩個問題的本質忽然變得相同了。
「艾、艾賓,你真的很喜歡基米爾大人呢。」
「閉上你的臭嘴,里瑞安,你這個在戰場裡只會騎馬跑來跑去的傢伙。」
「看見出路了,大人。」摩林指著前方,陽光在他們眼前展露,昏沉的藍色空
氣不見了,草地恢復原本的色彩,他們周圍傳來鳥兒的鳴叫,略濕的空氣帶著草香
探入鼻間,曙光撥開雲層在他們身上灑落暖和的溫度。
「我沒見過比這更振奮人心的陽光。」卡洛琳鬆了一口氣,倚在卡烈加的身旁。
塔梅洛抬頭看著那道金色光芒,以及七嘴八舌地吵鬧起來的士兵們,忍不住握
緊拳頭,感受那自額間蔓延的舒適熱度。
對我而言,我只是做出了最不會遺憾的決定罷了。每個人都是如此,憑藉著那
些抉擇前進,屆時,時間會讓抉擇的結果浮現,但我們能接受當初的選擇嗎?能坦
然應對世界的無常,或是看淡自己的過錯與功蹟嗎?
我不知道要多久的時間自己才能頓悟,或是聰明到能夠立刻洞察未來。
正因為多數人也皆是如此,所以愧疚的人愧疚、遺憾的人遺憾、後悔的人依舊
後悔吧……當我下定決心時,滿腦子想的盡是這樣的念頭。如果有人能替我見證,
替我將那些抉擇導往更好的方向的話,那麼,我尋龍的旅途就此劃上句點也無妨。
「自以為是的小鬼,和我說什麼別離開,這不是看得比我還遠嗎。」塔梅洛笑
著回答,闔上手誌擦去眼角的淚光。「領主大人,不管是基米爾或你都太奸詐了。」
所有人帶著訝異的目光望向她,而她只是將手誌摟在懷中,無聲地流著淚。「
我能視這句話為同意嗎?」卡烈加閃爍著熾烈的目光。
基米爾,你的理想由我來見證;而我的理想……
她閉上眼,隨著馬車朝向陽處前進。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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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 一粒三百米 升
生 官 諸君…… 乾,妳屁!咳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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