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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邪咒 上 第二天是北極節,天剛濛濛亮,端止愷就到了武場。 比她早到的人不少,已開始在場中熱身或與同袍談笑。她挑了個不引人注目的位置站著, 等待點名分組。但片刻之後,就連這冷僻的角落也漸漸變得擁擠了。 北極勇士是傳說中當世界冷卻、河流湖泊全部結冰時,把火種帶到寥空紀極北至寒之處的 人,他在北方山巔點燃垂地的冰凍雲層,令天空下起暖雨,大地因而復蘇。北極節魁首被 視為勇士傳承,是個全軍知名的頭銜,只要到手,加官晉爵更有指望,算是條平步青雲的 捷徑。多年前她一試身手,最後拿到魁首稱號,不小心招致注目,後來稱病讓出稱號,這 次參賽,其實並沒有再奪魁首的打算。 她只是手癢,平日沒有太多實戰機會,難得可以集中一次比試個夠,誰想竟惹得女皇猜疑 。早知如此,不如忍著。既已如此,那就照做,什麼也不用多想,如往常般聽命便是。 今日人到得如此多如此早,也有原因。按慣例,每屆北極節武賽頭名都得打贏現任魁首才 能拿到稱號,但上屆魁首驍騎營指揮僉事蘇穆於一年前被派去南方剿滅匪軍時失蹤,據傳 已殉職,所以今年只要贏得決賽便能取得稱號。各營兵士都覺得這是上佳的機會,紛紛報 名,人數大增。 人雖然多,與她無關。她孤僻冷漠的名聲在外,沒什麼人前來攀談,恰可得自在沉默。 朝陽初升,悠揚樂聲奏起,遠處有一列人緩緩沿湖邊走來。領頭的是八位樂部司樂,她們 身穿飄逸紗裙,有的手捧玉笛、有的提著鏤金空鈴、有的橫抱木琴……最後面是一乘黑底 金線繡飛天龍紋的軟轎,轎頂鑲金,由三十二名宮人抬來。 御轎左側陪侍的是一位淡藍服色的年輕女子,容色明麗,步履卻甚是莊重,正是歌沅楓。 待御轎在觀禮台旁邊停下,她伸素手拉開轎簾,輕輕搭在兩側白玉掛勾之上,女皇段奕慧 搭著近身宮女的手款款走出。已逾四十的她容貌美豔不減,碧色雙眸顧盼如冷電,體態微 豐卻更添了華貴端麗。 場中眾人一律跪下行禮,女皇落座,宣布:「各位武魁身懷絕技,乃是我神軍的驕傲。今 日為了給大家助興,我特意帶來幾樣獎品,將做為彩頭送給前三名的英雄。」 她拍拍手,禮官們捧著三個托盤放到禮台上,最左邊的盤內放著條金絲腰帶,帶扣由一塊 大翡翠嵌成,水光耀眼。許多武官都是平民出身,從沒親眼見過此樣寶物,不禁嘖嘖驚歎 。第二個托盤內是把黑鞘的匕首,乍看並不起眼。第三個托盤中之物最大,卻用錦緞罩著 。 沅楓上前代為解釋。她態度平易大方,說話輕重有度、清楚易懂:「這條金雲伴月腰帶是 第三名獎品,第二名的是這把削金斷玉的烏金匕首。」她隨後走向第三個托盤,眾人的目 光全都跟隨著她,只見她揭開錦緞,露出盤上一副潔白的鎧甲。 這時兩名武學導吏威武上前,一個持刀,一個取胸甲穿上。這胸甲十分奇異,看材質非鐵 非銅,綴滿晶瑩鱗片,陽光下不停閃爍七彩光華。 女官說:「這副白龍寶甲,是給頭名勇士的獎品。」她話音剛落,持刀的導吏就大喝一聲 ,使盡全力砍在那穿甲的胸口,只聽「噹」的巨響,持刀者偏頭閃過反彈而回的刀背,急 退數步。穿甲的扎著馬步紋絲不動,解下胸甲來高舉展示,只見上面毫無損傷。 眾人情不自禁的喊出來:「好!」「好寶甲!」 持刀的導吏也將刀舉起四面展示,讓眾人觀看刀鋒上的缺口。原來這白龍寶甲不僅堅韌無 比,更能震壞敵人的兵器。 武官們互相交換眼色,竊竊私語,想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這寶甲志在必得,他們更添興奮 踴躍。 只有端止愷一直站在人群外圍,目光垂地,並無表情。少時,一串馬蹄聲忽然迅捷無比的 由遠至近,她抬頭望去,見一匹黑色駿馬如閃電疾馳而來,身穿流雲,踏破晨曦,轉瞬已 到跟前。駿馬收蹄長嘶,聲渾如獅吼,這下子幾乎所有人都聞聲回頭。 端止愷已認出馬背上的人,就轉開視線,悄悄退到了另一側。 這時候騎士翻身下馬,短髮濃眉,笑容如驕陽,正是太子朱武揚。如此肆無忌憚的遲到本 屬無禮,但他越眾而出向女皇請安,女皇不但不惱,反而露出笑容:「起來吧。武揚,這 匹坐騎你可還喜歡嗎?」 朱武揚道:「幸得母親賞賜,歡喜之至,於馬場試騎忘了時間,所以來晚了,向母親請罪 。」 似因見他額頭微有汗漬,女皇微收笑容,皺眉說:「不要緊,只是武賽即刻開始,你速去 休息,否則耽擱了比賽可不好。」便有宮女來領他去一旁休息。 不多時,已知朱武揚被分在甲組,端止愷被分在丁組,兩人不到最後不會碰面。比賽也隨 即開始。 沅楓這時把眼光悄悄投去場中,捕捉到端止愷的身影。只見號鑼一響,她目光端凝,左踏 半步,長劍化銀芒閃過,對手的兵刃就已落地。她乾淨俐落的收劍,也不多說甚麼,微微 躬身,便從場中離開。 聽說她研習風系劍法,劍勢嚴綿飄逸,優美可觀。但這樣出手太快,淩厲狠准,又如魅影 般奇譎莫測,觀眾什麼都沒看清,盡皆面面相覷。 沅楓心內思緒陡發,正走神間,女皇忽然問:「尊上國師在何處?」 她收回目光上前低聲答說:「國師今早托人來說了,會來的晚些。」 「晚也沒道理這麼晚,妳去告訴他,如果人會到,就快些;否則就不用來了。」 「是。」沅楓應道,離開時見到觀眾交頭接耳,微覺好笑,但又有些擔心:她這回露了鋒 芒,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這些年來她一直韜光養晦,在宮中沒什麼朋友,卻也沒什麼敵 人。只有個多管閒事的國師裘思齊屢次上書,說她有狼虎之相,最好調離丹城永不錄用。 但他每次進言都被女皇訓斥,叫他不可挑撥王室親族關係。他自討沒趣,覺得臉面無光, 漸漸的也不怎麼來謁見,每日只在祭禮宮裝神弄鬼。女皇討厭他囉裡囉唆,也懶得召見。 最近聽說他弄了幾個孌童在身邊尋歡作樂,連北極節也遲遲不現身,難怪女皇生氣。 她對裘思齊甚是厭惡,心想這次最好捉到他的把柄,說不定能惹得女皇大發雷霆,罷了他 的職位。 沅楓乘快轎趕到祭禮宮,只見金碧雙色的大門緊閉,門口只站著個黑袍小僕役。這僕役明 明看見她來,也不行禮開門,一臉驚慌。她只伸出雪白如玉的手指一點,隨行的侍從便上 前掄了幾耳光,打得那小男孩涕淚橫流,又罵道:「不知好歹的蠢東西!難道沒看見女官 大人駕到,還不快開門!」 小僕役只得把門打開,讓開了道。 物族以陽為尊,祭禮宮內院除了女皇之外,其他女子都不得擅入。沅楓只進了外門就下了 轎,環顧四週,只見院中並無種植草木,只放了十二架一人高的金銀祈福樹,樹上掛著碧 玉燈籠,地上鋪著草青色浮石,四壁塗滿金粉,一片輝煌。夜幕低垂後,這裡把燈點起來 ,牆上映出金銀光華,點點綠暈浮動,想必也是一番美景吧。 她剛等了不久,內院裡就走出一個人來。這人有十一二歲年紀,穿著牙白長袍,身姿秀美 ,一頭銀色長髮用紅繩高高束起。他膚色瑩白,下巴尖如荷瓣,水靈明媚的眼眸黑似點漆 ,是個極美貌的男孩。 他走到面前,向她微微一笑,行禮道:「女官大人駕到,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小的這就 去請國師出來。」他唇如花瓣,笑起來就如鮮花初放,聲線純清,令人如飲醇酒。 沅楓略瞧他一眼,道:「久聞國師身邊有幾個貌美如花的孩子,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你別忙著走,讓我欣賞欣賞,叫別人帶話進去就行了。」她揮揮手,一名侍從便走入了內 院。 男孩面有難色,卻又不敢阻攔,眼睜睜看著人進去,苦笑說:「女官大人過獎,小的身份 卑微,禁不起盛讚,更何況大人才是天姿國色、秀外而慧中,名不虛傳。」 沅楓也不理這塵土不值的吹捧,隔了片刻問他:「難得連說話也這麼伶俐,你叫什麼名字 ?」 「夕霧。」男孩低聲答道。 「名字也美,倒是名如其人。國師一定十分寵愛你,連今天是北極節,女皇陛下還在賽場 上等著他也忘了。」 夕霧的臉色一變:「小人惶恐,小人在祭禮宮也不是一兩日了,絕不敢耽誤國師的正務。 只是有些新來的可能……不知分寸,失了規矩……」 「你的意思是,生事的是別人?」 夕霧可能本來最是受寵,今日卻被使喚在外守門,正自不忿,於是坦白道:「大人料事如 神,一猜便中。」 沅楓嘴角含笑:「難得你這麼乖巧,我該賞你什麼?」 夕霧水汪汪的眼色一轉,走近一步,說:「小人自小沒人疼沒人愛,一直想有個姐姐。現 在斗膽,想認大人做乾姐姐。」 她笑起來,聲如銀鈴:「我若能有你這麼個機靈可愛的弟弟,真是求之不得。好吧,今後 若有誰敢欺負你,姐姐一定幫你出氣。現在快告訴我,國師究竟在忙什麼呢?若真是十分 有趣的,我也想看看。」 夕霧忙改了稱呼:「姐姐若真的想看,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兩人各懷居心,對答甚歡。 之前走進內院的那名侍從四處轉了幾圈,出來回報:「稟報大人,國師大人不在內院,連 一個神僕官也沒看到。」 夕霧在歌沅楓耳旁低聲說:「姐姐,國師正在地宮中,我這就帶您進去,不過您可得幫我 掩飾,說是別人帶的路。」他看了一眼那蹲在大門口擦眼淚的小僕役,沅楓會意,吩咐: 「把那小子綁起來,抽他幾鞭子,叫他說不出話。」 侍從們立刻將那可憐孩子堵上嘴,反剪雙手綁起了。夕霧這才走到左邊第三棵祈福樹前, 手握樹枝轉動半圈,只聽吱嘎幾聲,牆角的一塊地板突然移開,現出個地洞,裡面有道向 下的樓梯。這樓梯雖然窄小,卻鋪了金線織的地毯,兩旁牆上燃了水晶燈盞,甚是富麗堂 皇。 夕霧在前面帶路,走下地宮。這是個圓形大廳,中央坐著十幾人,圍成個圓圈。裘思齊國 師和一名綠衣男孩坐在正中,兩人之間燃著堆正不停跳躍的小小碧火。其他的人都盤膝而 坐,掌心向外,左右食指相抵,聚精會神的圍著那堆碧火。只見火焰忽而升騰,忽而下降 ,綠光四射,形狀詭異如蛇。 大廳四壁之下還站著數名僕役,見有人進入,急奔過來喝問:「是誰竟敢擅入,打擾國師 做法?」 歌沅楓冷笑一聲,睥睨道:「我是女官歌沅楓,陛下派我來看看國師做的什麼法!」 僕役們也認出了她,猶豫不敢近前。夕霧趁機出聲訓斥:「退下!女官大人既已知道了這 裡的秘密,且讓她同國師說話。」他又指著那綠衣男孩,滿臉氣憤,「大人,都是這名邪 法師邢碧顏蠱惑國師耽擱正務,才引得陛下生氣,所有罪責應由他承擔!」 沅楓面如寒霜,說道:「既然如此,你們交出此名邪法師,我自會向陛下說明實情,絕不 牽連無辜。」 此刻再也無人敢阻攔她,她走上前去,見那堆火焰極為詭譎,倒想起了一種法術。只要有 信物,集中多人靈力,就可以令靈火無形無質的攻擊遠處某人。如果真是如此,國師為何 偏要選擇今天?他要害誰? 突然間她心念一動,將初渼姨送來的消息與此聯繫起來,想到個可怕的答案,不禁雙眉豎 起,臉色變峻冷。 她走近那名叫碧顏的男孩,見他皮膚黧黑,雙瞳碧澄,面貌也頗為俊美,只是帶著股邪煞 氣質。她自己對法術也略有涉獵,一眼便看出這男孩的身骨自小用巫藥煉過,因此肌膚微 黑透出藥氣。他小小年紀,心念力便可同國師並駕齊驅,真是個天才。只是這時他專心主 法,對外物毫無抵禦之力。 她回頭示意手下遞來一條短鞭,繞著他走了兩圈,口中低聲唸咒,隨後突然啪的一鞭抽在 他臉上。碧顏痛極大叫,臉上頓時現出一條血痕,身子劇震,那條盤旋直上的火舌突然斜 舔到了他身上! 他恐懼之下立刻向後滾開,前襟卻已著火,轉眼便燒至脖頸,灼出一片斷痕般的焦黑傷口 。他用衣袖裹住雙手在自己身上拍打,衣服的焦灰如蝴蝶片片飛起,綠焰卷到哪里,哪里 就皮開肉綻。他在地上連打了十幾個滾,才將綠焰撲滅,但上身衣物已成碎片,胸膛和脖 頸如同被烙鐵烙過,傷痕處處,十個手指都血肉模糊。 國師和神僕們也都被瞬間噴發的雜焰亂力掀倒在地,看到這情景都驚得呆了。 沅楓走到碧顏面前,自高往下直視於他。後者躺在地下,彷彿一隻重傷小獸,臉上的鞭傷 從眉峰拉至臉頰,鮮血不停淌進眼裡,身體猶自疼得發抖。他視力模糊,卻還是能看到她 那利刃般的目光,似靈焰一般燙人。 她聲音冰冷,一字一字的問:「你在咒詛何人?」 碧顏不敢出聲,用手肘爬行往後退去,忽然失去平衡,身體一偏,從破碎的衣裳中掉出一 樣東西。這東西落在沅楓面前,其餘人都在她背後,只有她瞧見那是塊青黑銀牌。 碧顏臉色大變,伸手抓向銀牌。歌沅楓伸足在他手上一踢,他傷口劇痛,手又縮了回去。 她彎腰撿起銀牌,收入袖中,回頭朝國師望去,忽然笑了,說道:「裘大人,您功高德勋 ,有再大的禍事也不怕,可您得替我們這些辦事的人想想,就像今天這事,您說我該怎麼 辦?」 宮中禁行邪法,違犯者可治死罪,更何況國師下咒所害之人乃是宮中武官。裘思齊本來以 為事既敗露,必會上報女皇重懲他,但見沅楓的態度曖昧,更將銀牌收了起來不讓其他人 看見。他從地上站起,整整衣袍,摸摸鬍鬚,還沒開口,歌沅楓又輕聲說:「您看這樣好 不好,大人,我知道您收藏甚豐,不如拿些出來犒賞今天在場的人,咱們大家守口如瓶, 誰也不把您在這勤於修法,耽擱太久的事說出去。」 裘思齊聽了大喜,大概以為這般尋常女官果然見識短淺、不難打發,急忙答道:「女官大 人,就如妳所說,這裡人人都有酬勞。」 歌沅楓又看看碧顏,眼中露出森冷之意,道:「這位小法師受傷可真重,我看區區酬謝也 堵不住他的嘴,您得叫他以後再也別玩火了!」她知道裘思齊自會找藉口將這碧顏殺了, 便不再多說,拂袖而去。 她飛快走出大門,再也掩不住焦急神態,一陣子唇青面白。轎夫們都慌忙站起。她命人速 回武場,轎夫們不敢怠慢,立刻起轎跑回去。 沅楓想到自己雖然半途中斷邪咒,但邪火畢竟已被驅動多時,如果竟然害人得逞,她這幾 年的盼望便全部成空。她憂心如焚,又痛悔自己這一時的疏忽,暗暗咬牙,發誓今後定要 把裘思齊碎屍萬段。 這時比賽已到激烈時候,百名武者淘汰了小半。 朱武揚跟從過多位良師,習過多種派系,奇招層出,再加上對方也顧忌他的身分,往往手 下留情,幾場都漂亮的贏了。另一邊端止愷也連勝數場,正在稍作休息。她卻發現自己額 頭出汗,手足無力,不知緣由。下一場對上城衛營統領柯定榮,那是個勁敵,她受託在身 ,絕不能敗。她拭去額上汗珠,待典賽官員敲響銅鑼,就提劍走進場內。 柯定榮是有名的大力士,虯髯根根,身材魁梧如鐵塔,尋常人見到他外表已有三分怯意。 他是獵戶出身,天生神力且機警敏捷,並非有勇無謀之輩。他的武器是根粗如手臂的黑鐵 長矛,剛剛已震斷了好幾個對手的兵器。 端止愷先行禮。柯定榮哈哈一笑,回禮道:「少卿大人,上次你在拳腳上贏了我,今天比 試兵器,我可要扳回一局。」 端止愷點頭為答,兩人便擺開了架式。 端止愷使的只是普通長劍,不敢硬接對方的鐵矛,暫且環走退守,觀察尋找破綻。 柯定榮的鐵矛揮舞開來如同有多個影子,風聲虎虎,氣勢雄渾,打到身上若鐵牛壓頂,恐 怕立時筋斷骨折。他行動也算機敏,但端止愷比他更快,往往在千鈞一發之際錯步避開, 讓他招式落空。端止愷料到他性格沖直,如果久戰無功,定會焦躁。 果然柯定榮漸漸不耐,皺起眉頭,喝道:「你這人,為何總不還手?」端止愷不答。他心 下大怒,兩腳一踏地,雙手持矛刺來,這一招用力太過,雖然迫使對手閃避,一時卻無法 收招。 端止愷瞧准時機,正要出劍點刺他手腕,但右手突感酸麻,力氣頓失,連長劍也險些脫去 。她遽然吃驚,後退一步,胸口氣血翻湧,眼前景物也突然模糊,變為血色一片。 她垂劍拄地,深吸了口氣,感到心口劇痛,彷佛有股熱氣猛地刺入燒灼而下,在五臟六腑 內攪動,面色不禁難看之極,身體微微發抖。 柯定榮見狀,把矛往地上一插,抱臂道:「你身上有傷?這場不比了。」 端止愷抬起眼來,只見圍觀眾人都一臉疑惑。他們見柯定榮連她的衣角也沒沾到一點,不 明白為何她突然站立不穩。 她又朝女皇方向望去,遙遙見她臉有怒色。女皇這次特意囑咐她助朱武揚奪冠,如果連這 點小事都辦不到,以後只會讓她更加鄙夷厭惡……她為何如此憤怒焦急?連眉頭也皺了起 來,難道……她多心以為她是假意受傷,想故意輸給柯定榮,故意要敗壞了她的計畫? 她於是咬緊牙關將喉頭腥甜之氣吞下,緊握劍把站直,對柯定榮道:「我很好,快拿起兵 器,否則我怎能出手?」 柯定榮道:「好!」便不再多話,拔出長矛再次出擊。 端止愷還是如剛才一般只管閃避。旁觀人們見她一味守在弱勢,不免議論紛紛。 這時候歌沅楓乘轎趕回,一見場中情形,就知道端止愷果然已被法術咒傷。她上前見過女 皇,不提密廳中之事,只回報說國師身體不適,今日不會前來觀賽。此舉甚為冒險,好在 當時目擊者也不多,就算知道的,也不可能都見過那塊銀牌。 女皇臉色不悅,只說知道了。沅楓站回女皇身邊,目光卻只系在端止愷身上,看了兩三回 合,手心已全是汗水。這人確是身手不凡,就連這時也能勉強支撐。但從她冷漠的暗色雙 眸裡,沅楓找到一種使自己痛徹心肺的東西。風輕輕吹拂,太陽柔和照耀,人群在身邊喧 嘩,而她卻如身在另一個世界。 她是堅強的,一直都以為自己可以反抗加諸身上的一切控制,但現在她又變成了個小女孩 ,無力打破石像救出她的神靈。 此刻柯定榮的攻勢比剛才更為淩厲,想速戰速決,免得對手帶傷硬撐,拖久了傷勢加重。 他一抖矛尖,三道光芒如黑蛇般分取上中下三路,端止愷閃身避開,誰知這招卻是虛招, 柯定榮右手一拖一轉,矛身轉為橫掃劈向她右耳。她立時後仰,柯定榮把鐵矛回拉,手握 前半段沉肩迅疾送出,這一刺快如閃電,想是料定對方再無可避,刺的略高了些,想在她 臉旁劃出道口子,迫使她棄劍認輸。 端止愷竟突然騰身而起,右手長劍平舉,在對手矛尖上一壓。那鐵矛沉重無比,又注滿勁 力,長劍立時啪的一聲斷為兩截,鐵矛卻也被壓低朝她右肩下刺去。柯定榮見她長劍已斷 ,再也無法同自己匹敵,便把去勢一消,矛尖緩緩送出,料想她自會閃開。誰知她不但不 避,反而迎前一步,矛尖嗤的刺入了右肩胛骨下,鮮血飛濺而出。 她哼也不哼,右肩回縮使矛尖脫出,左手疾出,擒住了柯定榮的右腕,一扭一折。只聽喀 的輕響,柯定榮的右手脫臼,長矛重重的掉落在地。火光電石之間,她已從自己右手接過 半截長劍,架在了柯定榮的頸側。 這幾下形勢轉瞬數變,精彩萬分。端止愷為了取勝不惜讓自己身受重傷,出人意料卻也巧 妙之極,觀眾紛紛擊掌叫好。 喝彩聲中,典賽官員高聲宣佈端止愷得勝。她這才撤了斷劍,丟在腳旁。 她右肩衣裳已被血浸濕了一大片,臉色慘白,也不向柯定榮致意,搖搖晃晃走到場邊,便 摔倒在地。她用左手撐住地面,張口嘔出一大口鮮血,低頭看去,血中斑斑點點竟有明綠 色痕跡。 第三節 邪咒 下 歌沅楓遠遠的望著,見幾個醫官已匆忙過去給她裹傷,便轉開了眼不再看。 這時朱武揚也已擊敗對手,他接下來遲早會跟端止愷較量,原本躍躍欲試,但對方傷重無 法繼續比賽,最強勁的對手柯定榮也已出局,接下來的武鬥懸念不大。他滿臉可惜的上前 請示女皇:「母親,不如等少卿傷勢復原,我再跟他比一場,若是他贏了,不管我贏得什 麼名次,都讓給他。」 段奕慧瞪了他一眼:「胡說!一賽定乾坤,哪有過後再比的道理?」 朱武揚這才繼續下場比試,果然最後奪下頭名,贏了白龍甲,穿戴起來。旁人看他穿上寶 甲更顯英姿勃發,群擁而上祝賀,熱鬧聲中,他果然把跟某人比試的念頭拋諸腦後。 這日過後,沅楓倒是下了決心。等女皇回寢宮歇下,她就換了裝束從星展門駕車,往姨媽 紀初渼家走了一趟。 過了兩天,歌沅楓聽說端止愷的內傷已無恙,只因肩傷嚴重,暫時還沒回去當值。她便從 宮外引了一個人進來,給她換上女官服飾,兩人悄去了禁衛營。 天剛濛濛亮,庭園寧靜,她輕輕叩門,裡邊傳來沉聲詢問:「誰?進來。」 房門沒鎖,她推開門,見端止愷獨自坐在窗下,穿著件半舊的上衣,右邊袖子高高捋起露 出肩上的紗布。她臉色憔悴,眼帶血絲,雙眼之下甚至有青影,大概一夜沒睡。 見二人出現在門口,她認出進門的人之一是女皇身邊的高等女官,臉上微露訝異。 沅楓對她笑了笑,把門在身後合上,鎖好,然後朝身邊戴帽的女官說:「這就是了,若想 救妳侄女,就得求她幫忙。」 那女官取下帽子露出花白頭髮,卻是位老婦人。她忽然跪下叩首,顫聲道:「我王,請您 施援手,救救我侄女!」 端止愷聞言立時站起,對歌沅楓發問:「女官,這是什麼意思?」 歌沅楓泰然與她相望,回答:「這人名叫柏渃瑤,她有個侄女最近被巡邏隊的士兵捉了去 ,正關在光直門地牢裡。她來求我救她一命,我卻幫不上忙,這才帶她來找你。」 端止愷皺眉看她,目光如利刃:「光直門地牢中皆為死囚,妳為了一名被判死刑的瓦族叛 匪向我求情?」 沅楓輕哂:「有什麼不對嗎?柏渃瑤她也是瓦族人。能幫幫瓦族人的,也只有瓦族人自己 了。」 她微怒之下更添疑惑:「妳是何意?」 這時沅楓轉眼看見床頭矮櫃上放著條用淡青絲帕裹成的手掌大布包,逕自走過去拿起翻看 ,卻發現自己那天打的結還原封未動。她抬頭望著端止愷,眼色帶出幾分嘲諷,說:「我 早該明白的,你這人逆來順受,麻木不仁,只是為了得過且過混磨日子,這回要不是我恰 好趕上了,還險些死在別人手裡。」她熟門熟路的解開結扣,取出帕中之物拋給對方,又 說,「看看就明白了。」 她這評判尖刻難聽,卻也十分合乎實情,倒似在她身邊觀察已久。端止愷動了動眉毛,接 住東西,只覺冰硬沉甸,看見是塊金屬圓牌,上面鑲著個人物刻像。這人像的面孔頗為眼 熟,不知不覺間,她的眉頭又擰了起來,而且比剛才擰得更緊,眼光黑沉沉的投向沅楓。 若是尋常宮人,被這冰冷的眼光注視著必定心生退意,沅楓卻鎮定如常:「這並非是你。 看清楚了,這是十年以上的舊物。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她顯然對任何秘密都沒興趣,垂眼說:「女官,坦白說出妳的目的,否則就出去。」 「你不知道吧?是了,你從沒出過丹城方圓百里,應該沒看過瓦族之王狄寒的模樣?」 她的話就像在房間裡打了個驚雷。端止愷面上變色,卻一言不發。沅楓端詳著她,見她的 右手把銀牌越捏越緊,指甲血色迅速退去,這動作牽動肩上傷口,白紗布內轉眼就滲出血 來,可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 沅楓果斷朝她走去,把自己溫暖柔滑的手指蓋在她的手背上。端止愷抬起了頭,目光彷彿 暗黑燃燒的火焰,從微垂的眼簾下射出,鋒利的掃視著她的臉。儘管看到的是一張人人稱 羨的美麗臉孔,她眼中的消極卻並未因此而動搖分毫,緊閉的嘴角更透著毫不妥協的意志 。沅楓的手心火熱,而她的手又冷又冰,堅硬得像石頭。少頃,她終於放松了緊握的拳頭 ,轉開頭去,眼裡的火焰轉為深黑的悲哀。 明白了……多年的謎團一朝解開…… 原來是因為她的長相…… 沅楓又說:「這次,是因為有人也看到這塊銀牌,利用它行了遙火之咒,被我半途打斷了 。若再慢片刻,你不會有力氣打敗柯定榮。」 一片靜默。她又繼續輕聲道:「物族人想要殺你……你是瓦族人吧。」語氣諄諄善誘,是 陳述多過於詢問。 端止愷沙聲反問:「妳是奸細?」 「我是紀永涯的女兒,入宮原本是為了段奕慧,後來為了你,耽擱到現在。」她如實坦白 ,「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吧?我看見了你的面孔……從那之後,我不敢梢有懈怠,全力保 護你安然。」 紀永涯的名字即使在瓦族中也是眾所周知,她一聽已明白前後因果,冷然說:「妳如此肆 無忌憚,不怕被我告發?」 她輕輕一笑:「我的所作所為與你絲絲相扣,我若被告發,對你有何好處?」 「妳想要甚麼。」 柏渃瑤此時再次叩首:「我侄女獨自在湖底長大,從不曾作惡害人,只因母親的遺物裡有 這塊銀牌,就要被送至火刑場燒死。既然與我族有淵源,還請您不吝援手……」 端止愷沒有制止她,無喜無怒的聽著,面上看不出任何反應。 沅楓也知她性情深抑,這哀情故事再加上小小把柄,未必可以打動她,於是又輕哂說:「 有人燒死自己的族人也不只數千了,幾時不忍心過?她堅持要置身事外,咱們就自己想法 子。」她扯扯柏渃瑤的衣袖,將她從地板上拉起,便要往外走。 二人剛到門口,端止愷忽然說:「我與你族毫無淵源,妳們可以死心。今日之事暫且不論 ,但妳若敢在此地輕舉妄動,我便會殺了妳。」 沅楓的腳步微一停滯,回頭靜靜的看了她一眼,並未答話。 端止愷又道:「我處死的人,無不經法理司裁決,若非叛亂就是殺人強匪。我身負重責, 秉公執法,並不覺得愧疚。」 沅楓聽了這話,突然嗤笑出聲,撫掌朝柏渃瑤道:「妳聽見了嗎?這世上有什麼道理?還 不是人云亦云。她沒去過法理司,既未親見,又無證人,如何知道被燒死的那些人一定有 罪?莫非只要段奕慧講什麼,就是什麼?」她雙目燦然,又朝端止愷問,「我問妳,若這 個女孩真是清白無辜,從沒害過人,又當如何?」 端止愷道:「我自會徹查,若果真如此,我就如妳們所願,放她出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03.196.98.24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GL/M.1474858388.A.4DA.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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