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夜暄國記 第十章之一 試劍 下

[redengled (reddies)]

這片刻間狄愷已舉步走向廳堂正中的檀木主座。她的衣袍曳地，沈甸甸的從眾人身旁拖過
，聽得些微的窸嗦聲，就如同一條巨蛇游動，留下斑駁痕跡。昊天那張養尊處優臉頓時僵
硬，不敢稍動，待她終於越過了自己，這才深深吸氣，往後退了一步，憑著四十多年的歷
煉定下神來。

他咳嗽一聲，勉強驅除些許尷尬，道：「這……我……」猶自言不成句。

歌沅楓惱他無禮，只冷眼旁觀，任由他尷尬。洛海早被叮囑要做出祭司的樣子來，反正不
就是站著看、不說話嗎？這個她原本就擅長。

愷走到主座面前，手握披風之下所佩之長劍，將其慢慢拔出。那長劍的外鞘為黑色，連劍
鋒也是通體烏黑，光照下有絲微金色暈彩流動。這是狄寒王昔日的佩劍。沅楓從母親之處
得到，一直秘密收藏，直到愷回來，就交給了她。

此劍一出，昊天與眾人聳然動容。

愷回頭注視廳中，劍尖指地，在主座台前從左至右緩步而行。烏金鑄劍沉重鋒銳無比，劍
尖在地上拖過響起清越震鳴聲，灰崗石地竟被劃出一條半指深的刻痕。廳中只剩她暗如無
涯宙宇的目光和那金石摩擦的鏗鏘激越之聲，周圍刀劍槍斧手數十名連同昊天與謀士在內
都被氣勢所攝，沒人敢妄動。

她走至正中停下了，靜靜抬眼望向昊天。

昊天這才道：「我王。」單膝跪下了。

翠重華山諸人也跟著紛紛跪下行禮。

狄愷環視眾人，朗聲說：「吾今日到此，汝等對吾心存懷疑，實在愚蠢。」她略略停頓，
又說，「勇者輕信，小人多疑，但若不徹底消滅汝心內之疑慮，恐難以令翠重華山上下心
服。說吧，汝有何題目？」她說到這，微微冷笑，閃電般的目光投向那名跪在昊天身後的
矮胖謀士。原來那人恰才悄悄拉扯昊天的衣袖，已被她看在眼中。

那人臉孔漲紅卻無畏大聲道：「屬下名叫寒謹，冒死妄言問一句，若您真是神王轉生，請
問聖盒的下落如何？」

一一六七年底，樹族人獻給狄寒一塊來自神鐵木的珍貴樹心，水火不侵，是難得的寶物。
狄寒命人將它做成一個長方扁盒，上鑲碧玉寶鑽，從此隨身攜帶。傳言先王曾說，轉生後
將以此為信物，所以瓦族人稱此為聖盒。

歌沅楓微微皺眉，朝愷望去，顯然沒料到竟然會以此為試驗，她不知道答案。

愷卻毫不猶豫的答：「聖盒當年被右祭司青淺帶走，收藏於安全所在。」

寒謹道：「王，聖盒乃本族聖物，且是神王轉世的證據，您若拿不出聖盒，恐怕不能讓寒
謹信服。」

愷突然發怒，手中劍光一閃，已將劍尖抵住他的咽喉，沉聲說：「即便先王親至，汝卻寧
願相信一塊木頭！」烏金鑄劍鋒利無比，她未著力仍將寒謹喉頭割破，一行細細鮮血慢慢
流下。

此刻不單寒謹自己，連昊天也不自覺的浮現出滿臉驚懼。廳中不乏武藝高強的劍士，他本
人也是劍術好手，但剛才她如何出招、如何架在寒謹喉頭停下，竟無一人看清。滿身羅綺
、珠寶歷歷，既無有阻礙她的動作，也未增添一分事前警示，無論之前翠重華山上眾人為
她準備累贅華服有何意圖，此時都像個笑話。

「你怕死？」愷又問道，「今日授劍之後，我族人無處不可死，無人不可死！爾等選擇聽
命於吾手中之劍，抑或只想要個高居華堂之上的玩偶？」

洛海這才明白，這些人送女子服飾試探在先，故意刁難提起聖盒的下落於後，都是為了消
磨沅楓所擁立的新王氣焰，最好令愷如同物族女皇一般只留著王者名號，放棄兵權，從此
乖乖留在昊天身後，充當一面為他的野心而存在的旗幟。

但是，愷豈會接受這種安排？要是找不到聖盒，這些人真不願臣服於她呢？如她剛才所說
，無人不可死，哪怕當場血流成河，恐怕今日也勢必有個結果！

她抬眼望去，見昊天顧及自身安全，已經悄悄站起，往後退到了幾名護衛身後。但就算他
躲的再遠，阿愷若想要他的頭顱，就算面前擋了再多人，恐怕也無濟於事。她還在想著自
己能做什麼，沅楓已上前跪下了：「王請息怒。謀士多慮只因忠心，但事有緩急，聖盒必
能找回，大事卻不能耽擱。」

「我去找。」在她還沒意識到前，已聽見自己的聲音，緊接著沅楓的話，在這一片靜寂的
殿堂上清晰的傳開來，「媽媽帶走的聖盒，我能感應到，我會找回來。」

沅楓微微一愣，回頭看她。狄愷也在她剛開口的那一瞬間就將目光投射過來，暗沉沉的，
洛海瞧不出她的情緒，總覺得戴上了「王者」面具的她就像另一個人，到底是她進入了這
角色，還是有某種力量控制了她？恐怕沒有人能說清。但洛海已決定，不論她說什麼，自
己該做的事還是要做。

昊天卻見機下台，對寒謹道：「左右祭司說得有理。既然如此，寒謹，快向王磕頭請罪，
你實在太魯莽了。」

寒謹只得垂目說：「是。」他感覺自己咽喉上冰冷的劍尖並未移開，不敢妄動，僵立片刻
，只聽嗆的一聲輕響，喉頭仍覺冰涼，劍鋒卻已不在，抬眼只見到狄愷的背影。他站起來
，呆立一會，伸手摸摸自己喉頭，這才躬身道：「請王恕罪。」

愷不答，也完全不看這些人。

歌沅楓在旁輕聲道：「昊天大人，請將祭禮繼續。明日事畢，無論要找什麼，再詳加計劃
也不遲。」

等這針鋒相對、此消彼長的冗長儀式暂時結束，當晚洛海被安排睡在客房，才剛躺下沒多
久，就聽見有人推門走進。她坐起來，看到清白的月光照著半個瘦削平直的肩膀，一張半
明半暗、孰悉又陌生的臉孔。

「阿愷？」她輕輕喚道。

「小青，跟我來。」愷說。

「去哪里？」

「春霖林的幽紀湖。」

「是那裡……」深夜裡，人變得格外脆弱，不堪回憶侵擾，她只輕聲重複就不再言語。

愷彎下身，把她面龐邊的散髪撥到腦後，凝視著她水滴般顫動著的眼眸和緊閉的雙唇看了
一會，緩緩靠近她的嘴唇。洛海卻不自禁的把身子一縮，往後閃躲。

愷的面孔線條如冰刻石雕，眉際放低，眼光深黯，在這月光如霜的夜裡靜靜的面對著她，
不知是發現了什麼，又正思慮著什麼。她眉間有恍惚，也有痛苦的斟酌，仔細的打量著她
。

洛海看到她的眼光，忽然覺得背上一點冷顫漸漸蔓延到脖根。她從來也沒被愷用如此森冷
的目光看過。自從回到瓦族當了王，愷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今日在廳上幾乎怒殺了那謀士
，她從未真正見過像這樣的愷。

「洛海，」愷換用了本名喚她，「妳的表情倒像是害怕。妳在怕什麼，怕我？」

洛海搖搖頭。

「我說過，就算天下人都怕我，妳也不必。」

這時，洛海恢復了鎮定，輕輕說：「我的命是妳救的，我怎會怕妳。」又在心內說：要是
拿走對妳有用，那就拿去吧。

愷把手掌輕輕柔柔的蓋在她額頭上，動作溫情，掌心和舊日同樣溫暖，唯一不同的只是她
深黑冷酷的眼神，目光彷彿黑晶石般冷凝，甚至連昨日下午在湖邊那抹悲傷也不存留。這
就是她所擔心的，她所熟悉的那個端止愷正在一點點消失掉。

愷慢慢的對她解釋：「到春霖林之前，我在夢中曾見過幽紀湖。春霖林以前叫做富谷，是
前一位左祭司選定的吉址，族人在此為先王修建了一座宮殿。出征之前，王引來聖水將宮
殿淹沒並封印，形成此湖，把它命名為青紀湖，即左右祭司之名各取最末一字，物族人將
它也改了名。」她兩眼閃耀光芒，「妳說妳媽媽將聖盒藏了起來，我倒覺得很可能是在那
裡。我要妳陪我去一趟湖底，打開先王留下的結界。」

洛海擔憂的望著她：「明日不是要繼續祭禮嗎？」

「何時舉辦祭禮，除我之外，誰可決定？」狄愷決然說。她忽然頓了頓，發覺一縷月光正
照在自己面前人兒的臉上。她用手指慢慢滑過她的眼角、滑膩的臉頰，同時呼吸著她身上
那熟悉的淡淡香氣，有些出神。

可洛海轉開臉，同時躲開了她的手，只說：「既是要去，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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