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夜暄國記 第十一章之五 間離

[redengled (reddies)]

第五節  間離

半月前的丹城，葉騁回到安禮殿住處。天已涼，他還是只穿黑色皮背心，露出渾圓臂膀上
所戴的玫瑰金環。戚蒙正在外廳跟手下喝酒賭錢，見他進門，嘿嘿笑道：「女皇寵愛的小
勇士回來了，又得了什麼好東西？」他油光滿面，酒氣熏天。

葉騁淡淡答道：「豬膀跟燒酒。」

這兩樣東西是戚蒙的最愛。「真的？」他嗤嗤的笑，「從午飯吃到宵夜，原來陛下的胃口
跟我一樣好。」

「亂說話，小心我告訴陛下。」葉騁從錢袋中倒出兩顆指頭大的紅綠寶石，丟在桌上，又
說，「送你賭本。」

寶石光芒閃動，骨碌碌滾到戚蒙面前，他眼睛頓時發亮：「小葉，你不愛財，那何必這麼
賣命？要是我……」

「少廢話，我可不是你。」他看戚蒙如獲至寶的收下，想必今夜可輸個痛快，似笑非笑的
說了句，進房去了。

葉騁每隔三天會陪女王晚膳一次。雖然隨無夜在外飛行巡查十分辛苦，只要能見到陛下的
面，聽到她的聲音，他就覺得什麼都值得。更何況段奕慧確實待他與眾不同，每次召見都
有賞賜，臂上這個金環還是她親手替他戴上的，他特意留下了，其餘寶石等物都給了戚蒙
。

他躺到床上，兩手枕在腦後，彷彿還聞到內宮陣陣幽濃香氣。閉上眼，大地在無夜和自己
的腳下掠過。

半夢半醒之間，忽然感覺房內有人。

他睜了眼，看見窗前悄然立著一個若有若無的白色身影。

晚風吹得衣角翩飛，那人的眼睛就像碧璽寶石在黑夜裡發著光，長長頭髮垂落在兩肩。

「誰？」他猛地坐起。

窗前空無一人。

他點燃燈，四處掃視一圈，並沒發現異樣，想著定是夢境，便把燈吹熄。可沒過片刻等他
睜眼，卻又看到那白色身影，這次已站在床頭。

近看這雙眼更為美麗，已知是個女子。女子俯身下望，髪梢就在他鼻端，淡香襲人。

他受驚了，彈身坐起，瞪眼望著她。

她卻露出笑容，把手指放在自己唇間，朝他輕輕的噓了一聲。這是個女孩，大概十五六歲
，有著小鹿般的明亮眼睛，陰暗光線中只看到她長髮在胸前打捲的模樣。

他被這似曾相識的面孔魘住，說不出話來。

「葉騁。」女孩輕聲說，「你認識我嗎？」一邊點亮燈盞。她笑顏動人，夜的顏色褪去了
，光線照亮了她。

「妳是……怎麼可能？」他幾乎語無倫次了。

「我已經在這裡，就是可能。我特地回到你的年紀，今後每天都會來看你。」女孩拉起裙
擺，在他面前轉了個圈。那裙腳繡滿花朵，也不知是什麼質料，半透明的如同蟬翼。她停
下來，凝望著他，臉上滲出紅暈，嬌美萬分的抬起手，似乎是等他來牽。

葉騁不由得心跳加速，呆呆撫向女孩的頭髮，說：「只有在夢裡，我的願望才成真，可是
，這究竟是妳的夢呢，還是我的夢……」

從此女孩夜夜前來，同他歡好纏綿，日子美似夢境。只是到了第十日，她卻突然沒出現，
等了一整夜也不見人影。其後，再也未曾來過。

那相會的九天對他來說比什麼都美妙，正因如此，接下來的煎熬也就格外慘烈。

畢竟真正使人心痛苦的，不是根本無法得到的，而是忽然失去的。

白日裡他所見的女皇渾如無事，而他從夜幕初降等到朝陽升起，夜夜飽受失望折磨，極快
的消磨了他年輕的靈魂。

沒多久，戚蒙就發覺葉騁近來十分異樣。他出現在外廳的時間越來越少，除了巡查或朝見
女皇就是把自己單獨關在房間裡，不與人交談。戚蒙納悶：自己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兩人
之間從沒什麼秘密，這次奉命來丹城給女皇送禮，本說好半年後就交差回羈宇城，只是葉
騁頗受女皇器重，絲毫沒有告辭之意，而自己離開了父親的管束，正好逍遙快樂的喝酒賭
錢，也不急著回鄉。但這些日子葉騁有心事也不告訴他，倒顯得隔閡了。

這晚上他終於忍不住離開賭桌，在葉騁的門口咳嗽一聲，拍響了門環。

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裡面低聲問：「誰？」

「小葉，是我啦。」

「……有事嗎？」

戚蒙大聲道：「是我！我沒事！能不能進來？」

門這才打開。他進房一看，月光照亮葉騁的臉，令他吃了一驚。短短幾天，這張本來俊俏
而略帶稚氣的臉孔就消瘦許多，膚色蒼白，兩眼發紅。

「你生病了？」他伸手摸他的額頭。

葉騁目光散漫的落在前方地下，並不回答。

「小葉，到底怎麼了？」

「蒙哥，」他終於低悶的道，「你回羈宇城去吧，不用再等我。」

「這是為什麼？」

他眼中的苦澀神情更濃了：「她明明說為我而來，可為什麼又不來了？一定有什麼原因，
我要弄個明白。」

戚蒙瞪大眼睛，半晌沒說話，然後緩緩軟倒在地。

業騁發現異狀，立刻抬頭，看見他背後露出一人。那是個容貌清秀的小男孩，穿著綠寶石
色的緞袍站在地上，面帶微笑的望著他。

葉騁急探戚蒙脈搏，發現他心跳平穩，似乎只是睡著了。

小男孩柔聲開口：「他沒事的，睡一覺而已。橫豎他也聽不懂你說的話，可我卻懂。我知
道你在等誰，也知道她為什麼不來了，和我說不是更好嗎？」

葉騁心緒雜亂，六神無主，恍惚朝這少年問：「你是誰？」

「我叫夕霧。葉騁，你額頭上的刺青是什麼意思，你可明白？」

「刺青……當然明白，我是冬青族人，這是滿月時候父親替我刺的。」

「那就對了。」夕霧又對他露出討人喜歡的微笑，說，「你本就不是物族人，段奕慧怎會
對你認真？她最恨瓦族，千萬莫以為她是真心對你。」

葉騁呆住了：「胡說！」

「你若不信，」夕霧道，「可以去試試，親口問她，看她有何反應。若是她和顏悅色答你
，那就有一分真心。若是翻臉不認人，你就明白了，你對她來說連地上的螞蟻都不如。」

葉騁猶豫，可這般度日如年，他實在難以忍受。

「我絕不是害你，只是怕你一輩子受人利用。」夕霧慢慢地道，「她連騙也不會騙你，因
為你還不值得。」

葉騁受不得此一激，次日果然去求見女皇。

段奕慧正在偏殿品茗。她身穿米色綢袍，面色瑩白，領口佩著個彎月形的黃玉墜子，身後
站著侍女總管洛儀。她聽他說有要事稟報，便揮手命洛儀退下，道：「是何事？」

葉騁深深吸氣，說：「陛下，葉騁只有一件事想問，就是：如果您回到十六歲年紀，可願
意跟我走？如果妳不介意我是個瓦族人，我願終生待妳重於自身性命。」

段奕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近來她的確察覺這個年輕人有些心浮氣躁，可沒想到他竟敢
當面說出這些話。

她腦中閃過小湖邊狄寒深邃的目光，於是她的臉色變得極冷且可怕，站起身來，啪的一掌
打在他臉上，怒聲道：「大膽！」

他的身子一趔趄，撞翻了茶盞，杯盤清脆落地碎片四濺，水花沾濕了褲腳。

侍女們聞聲而來。

葉騁一邊面頰火辣辣，臉色死白垂手而立。

女皇轉過身去，用手帕擦拭打過他面頰的手，餘怒未息：「把他拖下去，重責五十棍，別
再准他進宮！瓦族賤子大逆不道，改不了本性。」

那晚夜風依舊，葉騁趴在戚蒙為他臨時找到的一個小旅社房間內的床上，一動不動。他身
體強健，這刑責之傷不算什麼，只是那劇烈的屈辱感和心頭翻絞的痛苦讓他覺得生無可戀
。這時夕霧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房內，如一陣輕煙穿透牆壁，走到他床頭。

葉騁抬起頭來，眼中閃耀恨意。

夕霧摸摸他的頭髮，輕緩溫和的道：「跟我走吧，回自己人的地方去。」

「自己人？」

「不錯。同你一樣，被物族人欺辱的自己人。等你見到他們，自然就明白了。」

葉騁幾乎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我要找回小夜，帶她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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