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萊因哈特心中隱隱揪著痛。整軍離開之際，但見遙遙一騎望奧丁城而來，依稀便是吉
爾菲艾斯。而當他看到紅髮好友身後的女子時，眸中的電光瞬間黯淡下來。這是一種相對
的心裡反射，只因他對吉爾菲艾斯的愧疚，同時與他孤傲下的強硬摩擦出強烈的排拒，而
安妮羅潔這時現身不啻是加深了他心中那道裂痕。他一點也不想去細思緣由，更不願與他
碰頭，此刻他容不下這樣複雜難明的情緒。他留了謬拉和六千軍守城——在攻城戰中，剽
悍的薔薇軍著實讓萊因哈特軍吃足了苦頭。七千薔薇軍無一肯降，全部陣亡，而己方死傷
也不下半數。自此役後，薔薇騎兵團便成了史冊上一個塵封的名詞，永不再現——萊因哈
特交代完一些重要事宜後，也包括尋找失蹤的希爾德，隨即加速離開了奧丁城頭。
相對於孤寂感將萊因哈特推向深淵，吉爾菲艾斯則已從另一種孤寂中解脫出來。他來
只為了純粹的友誼與自己許下的承諾。安妮羅潔一道前來，則是為了不願再嚐到身處遠方
那種牽腸掛肚的酸苦：亞典波羅、萊因哈特、還有吉爾菲艾斯……
伏靠在兩人中間的楊威利依舊沈睡未醒，安妮羅潔微感奇怪，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懷裡的嬰兒倒是哭鬧了起來：這是吉爾菲艾斯在威斯塔朗特林邊，從一間著火傾塌的民
宅裡搶救出來的。為此他還險些葬身火窟，那小嬰兒倒是奇蹟般地毫髮未傷，睜大了眼睛
縮在以全身保護他的母親懷裡，渾不知天人永隔。
安妮羅潔哄了一下那嬰兒，擔憂地道：「不知道我大哥身在何處。」吉爾菲艾斯檢視
了地上散落的旗旛箭支，遠望到城頭上飄揚的旌旗，欣喜地道：「瞧！我軍勝利了。你大
哥也應該沒事。」
話才出口，眼前人影一晃。安妮羅潔歡呼道：「大哥！」卻不敢跳下馬來，怕摔著了
楊威利。
那人正是亞典波羅。吉爾菲艾斯心中暗暗吃驚，這人快得直如鬼魅，不知是什麼奇術
。隨即又是一奇，希爾德竟然跟在他身邊。
亞典波羅臉色一變，搶進馬旁：「你們倆怎麼了？」
「我沒事，是齊格救了我們。但威利他怪怪的。」
吉爾菲艾斯把楊威利遞抱給亞典波羅，說道：「我替他止了血，服了傷藥，但一直不
醒。」
亞典波羅細細察探著楊威利的脈絡，良久，他緩緩道：「怕是摔到了腦子。」安妮羅
潔一聽淚珠登時掉了下來，慌道：「大哥，那怎麼辦？」
「大概只有我師傅有辦法了。」亞典波羅平靜地道：「妹子，我得回一趟西里納蓋爾
。」
「我……」亞典波羅的語氣彷彿有一種安定的力量，安妮羅潔也冷靜下來。她看了一
眼吉爾菲艾斯，說道：「大哥，我也跟你一塊回去。」
吉爾菲艾斯深深地看著安妮羅潔，柔聲道：「你放心回去吧，我會盡全力保護萊因哈
特殿下的。」
安妮羅潔眸中盡是不捨：「你自個兒也要保重。一定要來西里納蓋爾找我喔，答應我
。」
「我答應。」
「小子！」亞典波羅終於忍不住了：「當著我的面和我妹子情話綿綿！忘了大舅子了
嗎？！」他轉頭對安妮羅潔說道：「我有話跟你說。」
安妮羅潔向吉爾菲艾斯吐個舌頭，吉爾菲艾斯一笑走了開，抱起嬰兒來到希爾德身旁
。
「你什麼時候……」希爾德笑問。
「別想岔了！」吉爾菲艾斯發現希爾德似乎活潑許多：「你怎麼會在這？殿下呢？」
「吉爾菲艾斯，我要走了。」希爾德沒有猶疑：「殿下那只能靠你多費點心，他變了
許多。」
「怎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和殿下這麼親近，一定會明白我所說的。」
吉爾菲艾斯點點頭：「我會留心的。然而你真的要走？」
「我的心已不在那了。」希爾德微微一笑，用手輕拂了下被風吹亂的頭髮：「所以你
別留我，有緣當會再見。」
「你真心喜歡他？」亞典波羅淡淡道。
安妮羅潔紅著臉，毫不遲疑地點了頭。
「那你便隨他去吧，」亞典波羅道：「小鬼有我照顧就可以了。」
「大哥，我放不下威利的。」
亞典波羅微微一笑：「我知道，但你就放得下那小子嗎？再說我要去的是西里納蓋爾
山頂峰，你也跟不上來。」
他聲音轉低，帶著嚴肅：「我不希望看到你因為錯過而懊悔一生，要知道，有些事錯
過了便永遠錯過，再也挽回不了。」
安妮羅潔默默地點頭，對這位大哥，她有著滿懷的敬佩與感激。
「紅髮小子！」亞典波羅高叫道：「金髮小子往宮裡頭去了，你們倆別再耽擱著談情
說愛。」
吉爾菲艾斯訝然注視安妮羅潔，安妮羅潔對他報以一笑。
「好好保護我妹子，她要傷了一根寒毛，我就拔了你……」他眼光落在吉爾菲艾斯手
中嬰兒：「怎麼又是個拖油瓶！唉，我順道也把他帶走吧。」
「大哥你照顧得來嗎？」安妮羅潔忍笑道。
亞典波羅蠻不在乎地聳聳肩：「算他前輩子造的孽，撞在我手裡。」希爾德搶著道：
「咦，你們都忘了我嗎？」一把將那嬰兒接了過，眾人皆笑。
「這孩子總該有個名字吧，吉爾菲艾斯？」希爾德又問。
吉爾菲艾斯沈吟著，他並不知道這嬰兒的姓氏。寒風拂掠過亞姆立札草原，有種山雨
欲來的味道。他迎風淡淡地說：「便叫他亞立克‧吉爾菲艾斯吧。」
萊因哈特三千兵馬包圍了葛拉斯漢宮。寥寥數十禁軍自知難以抵抗，全都棄械投降。
萊因哈特在將士衛護下昂然進了正殿。
奧貝斯坦就正坐在台階上的御座，安森巴哈則隨侍在旁。他並未依梅爾卡茲的意思遁
逃，失去山林的猛虎只是獵人箭下的玩物，他寧可保持最後的尊嚴——對於生命他一向冷
漠以對，就連對自己也不例外。更何況留在這仍有一步棋可走。
「沒想到是你！」奧貝斯坦冷冷笑著：「朕本以為進來的會是羅嚴塔爾。」
「誰來不都一樣？」萊因哈特走向了台階：「你已經敗了。奧貝斯坦。」
「別再走近！」安森巴哈喝叱道：「這裡我佈滿了硝石火藥，再過來大家就同歸於盡
！」
萊因哈特啞然失笑：「奧貝斯坦，你已可悲到只剩下這種手段嗎？」宮廷內的士兵全
都搭起了箭，瞄向奧貝斯坦、安森巴哈兩人。
「朕不問手段。」奧貝斯坦臉上毫無表情：「朕向來只問結果。」
米達麥亞施了個眼色，要從衛先不要妄動。宮殿周圍他們早已搜過，可以確定的是真
要有火藥，也只在台階上御座附近，如此威力並不足畏。他只想確定奧貝斯坦有無其他詭
計。
「只問結果？！」萊因哈特哼地一聲道：「那麼如今你又落得什麼結果？」
「朕的確是敗了，」奧貝斯坦眼中閃過一絲嘲意：「但金髮小子，難道你不也是沾滿
血腥，這麼一路爬上來？」
萊因哈特一凜，無數情景在腦海中交錯湧現。安森巴哈見他似乎愣住了，手中巨劍蠢
蠢欲動，但卻礙著米達麥亞在旁，遲疑不定。便在這時，吉爾菲艾斯帶著安妮羅潔闖進宮
來，他讓「巴伐巴羅薩」全力奔馳，是能及時趕到。
「誰和你相同？！」吉爾菲艾斯怒道：「你害死多少威斯塔朗特裡頭的百姓！」他手
握劍柄，大步往前，米達麥亞一把拉住他，低聲道：「有火藥，當心！」
萊因哈特轉頭便看到安妮羅潔也正瞧著他，眼底是憐惜的關懷，他心中一痛，更不願
與吉爾菲艾斯的目光相接，匆匆一掃而過。他冷冷朝奧貝斯坦說道：「別再說了。成王敗
寇，自古皆然，奧貝斯坦你是要自裁，還是要別人動手？」
吉爾菲艾斯好生訝異，希爾德說的沒錯，萊因哈特變了，不過幾天沒見面，他的語氣
已然如此陌生。
「那末，這你就拿穩吧！」奧貝斯坦一手將置於扶把上的玉璽高高拋起，就在眾人目
光都被吸引的一剎那，安森巴哈驀地動了，他飛掠而下，巨劍直指萊因哈特。吉爾菲艾斯
忙將萊因哈特推開，正要拔劍，豈知安森巴哈那一劍卻是虛招，一側身巨劍斜逼在吉爾菲
艾斯喉頭。
米達麥亞暗恨，他低估了安森巴哈巨劍的長度與速度，此刻他也不敢妄動，那巨劍閃
爍著怵目心驚的藍色光芒，顯然抹有劇毒。
「交易開始了。」奧貝斯坦淡淡道：「大家都有籌碼，誰勝誰負就難說了。」
「說！」萊因哈特握緊了拳頭，恨不得能把這兩人撕裂。
「請貴軍退出城外四十里，我自會放人。」語氣仍是淡漠，像是萊因哈特已經答應了
般。
萊因哈特胸中了然。乍看之下這種要求並無意義，因為奧丁城已無守軍，但若他真的
答應，便陷入了奧貝斯坦的圈套——關鍵在於費沙守軍。此時他們一定在趕來路上，但因
火勢只能繞路，若他們一退四十里，必然會被費沙軍所截。兵少之餘又無城牆屏障，結局
可以想見。他遲疑著，命運之神再次逼他表態，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就如同他雙眸中衝
擊交戰的冰冷與熾芒，燃起心中所有感覺。
他挺立著沒有絲毫動搖，驀然耳邊傳來一聲心碎。
「你……」淒然欲絕的無語。萊因哈特心頭一震，隨即恢復冷靜。吉爾菲艾斯心中微
微一嘆，倏然一式鷂子翻身，身子疾仰，飛足蹴在劍脊上！這一踢要平常兵士絕對握不住
劍，但安森巴哈力量卻是非同小可，加上此時他全身如蓄滿勁的弓，巨劍只是上揚。安森
巴哈絕望地慘叫，知道再也制不住吉爾菲艾斯，只能痛下殺手！他左手握將上來，穩住巨
劍，順勢疾落！
在這兔起鶻落的剎那間，即使是有「疾風之狼」之稱的米達麥亞都才展開身形，卻有
一個人已撲了上去！那是安妮羅潔，世上再也沒有像她那麼專注而傷心的人兒！因為專注
，時間在那電光石火間加了速流瀉，相對地那巨劍則遲滯地落下。然而無情的劍終究還是
斬斷一切有情的羈絆，透過安妮羅潔柔嫩的背脊，也穿過吉爾菲艾斯厚實的胸膛，釘在冰
冷而堅硬的地上。
一劍貫心！安妮羅潔摟住吉爾菲艾斯的頸子上，柔聲道：「抱我。」吉爾菲艾斯泛起
笑意，緊摟住她。兩人都沒有再說話，瞬間眼神的交流中他們都看到對方眸中無盡的情意
。他們倆再也不會分離，他的血中有她，她的心與他連為一體。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
萊因哈特崩潰了，他怒吼一聲撲上去，一劍把安森巴哈透胸刺穿，他的悔恨全在這一
劍中發洩出來，直衝上台階把安森巴哈釘在牆上，鏘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奧貝斯坦一
直冷眼旁觀，他心知機會已失，但見萊因哈特失去理智地衝上來，嘴邊再次揚起他罕見的
笑意，便要引燃火藥。
這是他最後一次笑了，一柄長劍破空而至，削落他的頭顱，滾落在葛拉斯漢宮正殿的
台階上，他不變的冷漠雙眼、嘲諷笑意，彷彿就這麼生生世世地瞧著人間的無盡苦難。
萊因哈特搖搖晃晃地半跪在血泊中，吉爾菲艾斯、安妮羅潔至死都緊擁在一起，表情
如此安詳，而他呢？他們真棄他而去了嗎？他無法置信！
他攬著那如同半個自己的摯友肩膀，蒼白的面頰焚燒著激情的焰火。
「吉爾菲艾斯……你說話呀！吉爾菲艾斯，你怎麼不回答我！」
米達麥亞上前扶住那脆弱冰冷的身子，黯然道：「殿下，讓他們安心去吧……」他把
話嚥了回去。他看到年輕的主君眼中綻射出前所未見的光芒。
「米達麥亞，你在說謊！他們絕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不管的。」
米達麥亞放開雙手，心中明白此情無可勸慰。就在今天，他也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他感到無比的疲倦，剎那間妻子甜美的笑容浮現腦海，還有那張泛黃的航海圖——傳說
中的人間淨土「海尼森」。
霹靂一聲雷響，天空陡地下起豆點般的大雨。雨如水簾般傾瀉下來，熄了那猙獰肆虐
的火勢，沖刷著奧丁城外雋刻的血跡，也洗滌了每個人心中永難磨滅的傷口。
深沉的黑夜如是諸神的戚容。
何處才真的是人人企求的淨土？
何時人間的苦難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