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曦】[中國時報] 2002/12/23

　　一九五一年考進北一女初中部，開心地穿上白衣黑裙，不料次年
就因備戰而換上綠襯衫。起先不習慣被人喊做郵差，盼著有改回來的
一天，眨眼半世紀了，綠色變成顯色，也成了榮譽的象徵。

　　初中在簡陋陰黯的敬學堂度過，最怕音樂課，創下生平補考的紀錄
。謝雪如老師美若桃李但冷若冰霜，學期考試要學生站在她面前手打拍
子邊唱歌，好多人嚇得渾身顫抖。我天生五音不全，張嘴就跳音，老師
兩道柳眉縮做一團，聽不完兩句即喝令「下去！」幸虧我補考一次就六
年免疫，因為她不想再聽第二次，寧可送我及格。

　　最盼望的是童子軍課的露營。學校考量安全，年年讓學生在操場邊
紮營，防空洞口炊煮。雖然跳不出水泥高牆，難得逃課蹺家兩天，同學
們還是很興奮，那真個是「知足常樂」的年代。

　　那也是高唱「反共抗俄」的年代，愛國思想濃厚，我在忠班發起勞
軍活動，爸爸替我們釘了個木箱，放在教室角落供同學樂捐。學期終了
取出錢去買香皂毛巾，全班浩浩蕩蕩到部隊慰勞阿兵哥，唱歌跳舞並吃
大鍋飯。後來還推廣到全年級，直忙到畢業班才終止。

　　愛國思想讓我在高中栽了跟頭。高二時，台北市長選戰激烈，導師
利用國文課讓大家討論「市長應該選誰」，以便回去影響家長。身為班
長，我奉命上台主持。苦於沒人發言(都知道標準答案)，我就拋磚引玉
說；「台北市是首都，攸關國際觀瞻，民主政治講究監督，如今國民黨
執政，最好選個黨外人士……。」

　　話聲未落，導師一個箭步過來把我拉下台，一邊訓斥：「你造反呀
？怪不得週記上寫什麼『打倒吃人的舊禮教』……找死呀！」

　　我氣得從此不和她說話。直到畢業旅行上了獅頭山，她請我吃滷菜
，心疼地責問：「還在生氣呀？」我才慚愧地笑笑表示歉意。

　　大學時代，有個同學因為讀書報告沒寫好，被送火燒島管訓。我開
始感謝老師的寬容了。她如果把我年輕時偷讀魯迅的心得向警備總部打
報告，我一定流放去唱〈綠島小夜曲〉。

　　高中三年享用了剛為僑生蓋的明德樓，窗明几淨，好不氣派。我們
信班在三樓，憑欄眺望，整個校園盡收眼底，加上藍天白雲，風景這邊獨
好。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女情懷，最先讀到的是洪智惠的詩，她
後來以筆名歐陽子發表創作和評論。我們同學的敬學堂，雖然陰森幽黯，
竟是哺育作家的溫室。初二時，陳?留級到了我們班。她高中考上二女中
，因和國文老師談戀愛而遭學校、父母反對，導致老師撤職外放，傷心之
餘用筆名瓊瑤寫出成名著《窗外》來。

　　不記得那六年裡鬧過師生戀，僅聽說有對同學跳碧潭自殺，這才傳出
同性戀緋聞，校長江學珠被記了大過。江校長終身未嫁以奉獻教育，也留
清湯掛麵髮型，長年一襲沒腰身的灰布旗袍，常帶領員工打太極拳。她是
我少女時代的偶像，大學畢業前我一直抱獨身主義，沒事就勾勒理想中學
的籃圖，樂此不疲。

　　北一女六年，想想真是我今生最溫馨的一段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