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出處: 商業周刊
封面故事
「生命沉澱過了，在那時爆發出來」
採訪●王文靜
整理●林亞偉+王志鈞
夏末秋初的午後，宜蘭北關海濱的河東堂獅子博物館裡，《商業周刊》
總編輯王文靜與林莉、龔遵慈一起坐在海邊，聽著海濤，遠眺龜山島，
一起分享三個女人的「天才秘密」。以下是座談會紀要：
王文靜（以下簡稱王）：龔遵慈，妳的人生太有意思了，為什麼會
由原本平凡的家庭主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成為作品進入國際拍賣會的
珠寶設計師？
龔遵慈（以下簡稱龔）：我正式做珠寶設計是四十八歲，到現在有
八年的時間。四十八歲根本是太晚了，這只能怪我們台灣的教育全是升
學主義。從小拚到大，就是要拚到好學校。我也是一路從北一女、政大
念上來。在那個時候，不大有機會發現自己的能力。台灣的教育，不會
讓你了解自己。對自己的興趣、專長在哪裡，一直是懵懵懂懂的。
王：你的懵懂期很長啊？
龔：對，一直到變成歐巴桑還是懵懵懂懂的。
王：妳政大中文系畢業就結婚生子，幾乎沒踏入社會？
龔：大學的時候，大家覺得讀中文系沒出路，全班幾乎每個人都去
修教育學分，只有我沒修。因為我覺得以後就會結婚走入家庭了，所以
大四的時候就訂婚了。
我是滿傳統的人，乖乖的，很本分，一直沒有上班工作。我第一次
開始工作是三十五歲，也是因為家庭的因素，當時我先生（編按：前東
帝士集團建設部副總裁、台開副董事長，進入東帝士之前，自己創業）
的建築事業做得很好，但心太大，馬上就掉下來了。
王：我覺得妳倆（指龔遵慈、林莉）的遭遇差不多，林莉是扛丈
夫的負債。
龔：我常跟朋友講一個笑話。一個男人背後會有一個成功的女性
；一個成功的女性背後則是一個很爛的男人。我之前等於跟社會完全
脫節，只因為喜歡玉，跟家裡附近買賣玉石的老闆混熟了，就開始擺
地攤賣珠寶（指丈夫生意失敗後被迫出來工作）。
王：妳從三十五歲開始擺攤賣玉，後來做玉石買賣十幾年，為什
麼直到四十八歲才想去詮釋玉，如今成為創作者？
龔：是因為我先生有外遇，這對我是非常大的創傷。那個時候，
是我心情非常苦的時候，有很長的時間，是要靠抗憂鬱藥跟安眠藥才
能入睡。我甚至還酗酒，但不嚴重。可以說心情完全沒有出路。
這會（讓我）想很多辦法打發時間，像是染衣服，從衣服到床單
都染。一染就是一整個晚上，有點像「編織的女孩」這一部電影。這
是一種宣洩的出口，尋找一種出路、情緒上的出口。
一直逼自己要有出路，我開始想，過去這幾年從事珠寶買賣，卻
從沒有戴珠寶。為什麼？因為我覺得太醜了。我記得很清楚，民國八
十三年七月的夏天，我想：「我為什麼不戴？我為什麼不戴？」因為
樣式太難看了。我自己有一些還不錯的設計想法，我想付諸實行。我
花半年的時間構思實行，到年底辦了第一次的設計展，做了一百多件
的東西。
第一次設計展的銷售成績非常好，有八成賣掉。我自己都覺得很
恐怖。這次的成果，讓我安心、給我鼓勵。我在民國八十四年辦第二
次的設計展，香港蘇富比的拍賣公司的人就注意到了。其實，前一次
的設計展他們後來有注意到，開始找我。我記得蘇富比的人這樣說，
「妳就是龔遵慈？我們找妳一年了……。」
我當然很高興，表示人家肯定你。蘇富比他們很少去找設計師，
通常是直接拍賣收藏品。一九九七年，我開始參加蘇富比的拍賣，這
次的拍賣會給我很大的鼓勵。我提供了七件，不但都賣掉，最好的價
錢還是底價的四倍。那時候對自己的才能，才有一點點感覺。
王：這個天分來得好急、好猛？
龔：對，一出現就很成熟。我也不能說我這麼晚、這麼老才去做
。生命已經沉澱過了，但在那時候爆發出來。
王：為什麼呢？人有天分應該是有跡可循的，怎麼會在年近半百
的時候才發現到自己的天才？
龔：從小到大，我擅長手工的、手編的，包括修理家裡的水電、
馬桶、管線。我很喜歡手工的東西。剛結婚的時候，很窮，家裡的家
具，我自己切美耐板，換成好看的。然後油漆、繡花、做衣服。
像我的二女兒讀復興美工，有一天，她的作業是染布。她說，「
媽，我還有兩張畫。怎麼辦？」我說，「媽幫妳做。」我從晚上七點
鐘開始，找舊汗衫當材料，我做了一個洋娃娃，從頭髮、臉、手腳、
到鞋子……。全部都染不同的顏色，到隔天的凌晨五點才做好。結果
作業交到學校，老師說，「這個留給學校好不好？」
王：我想，很多家庭主婦其實都有一雙巧手。但珠寶創作不只是
有一雙巧手，還要有創作的原動力，從人文、內涵……。你的內心底
層應該不僅如此。林莉，你看完龔遵慈後，怎麼看你自己？
林莉答（以下簡稱林）：像她的例子，是特例，不是每個人都可
以創作。因為創作不容易。我們這行業，門檻容易，但要真的走上來
不容易。像我們這行，也細分成很多種，有髮型、婚紗、攝影……等
。
我是快三十歲時結束婚姻，那時候什麼都沒有。朋友給我一萬兩
千元，讓我去學校學美容。當時只想到，自己從小時候就愛美，應該
可以從化妝進入，就開始學了三個月，這段時間很努力喔。
王：妳從事彩妝之前，是先在一般公司當接線生，總機，這段時
間長達七年，如果不是那場婚姻的挫敗，可能不見得有今天的林莉，
對嗎？
林：對。那時候很悲慘，幫他（指先生）揹債。所以在那個當時
開始學習，因為什麼都沒有了，衝勁、企圖心都會比別人強。那時候
痛苦得要命，小孩子的監護權也沒了。
我很用心學，三個月學完以後，到僑福大樓的芝麻婚姻廣場上班
。報紙有應徵，我就去。我的年紀成熟，但經驗不夠，不過還是考進
去了，三個月後就成為設計師。這個產業，進入是容易，但要能快速
升上設計師，是要有機緣的。
我的企圖心是很強的，跟她（指龔遵慈）是不一樣的。我要超前
同事，從內心、到外在的表現都很明顯。先是超前化妝師、再來是超
前髮型師，但我會很想念自己的小孩。
每個新娘一進來，我就會很緊張。工作、求上進、思念小孩，讓
我的壓力很大。有時候一大早起來趕忙爬起床，發現根本沒有早班。
這樣的壓力累積下來，到最後倒下來掛急診，實際上是患了焦慮症。
我記得是我三十三歲那年的元月一日，叫救護車來的。
王：妳們兩個行業不一樣。龔遵慈的行業進入門檻高，沒有人帶
領。但林莉你怎麼樣跳脫出來呢？
林：要成為一個優秀的設計師，有一個好環境很重要。在我前一
個工作地點，我可以接觸名人，比如說湯蘭花、蘇芮、郭小莊、金瑞
瑤，她們的彩妝我都有看到過，這是非常難得的經驗。我是非常有企
圖心的人，我會把畫過的人都留底，做為跟客人溝通推銷自己。所以
我是滿「賊」的。
彩妝的色彩，在那時候還是很傳統。但我覺得要乾淨，色彩不要
多。還有因為年紀的關係，歷練及對事情的細緻度能讓你快速抓住別
人的感覺。我很在意對每個顧客的服務。因為這一輩子才結婚一次，
就這一次交在你手上，要把她化好。
我記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化的時候，手是抖的。這是每個化妝師
必經的階段。
王：龔遵慈在四十八歲變成公眾人物，妳呢？
林：那時候在芝麻婚姻廣場建立的人脈滿多的，化妝的手法已經
能被客戶肯定。我把工作室開在安和路（編按：林莉當時三十四歲）
，還有別人的攝影工作室，也在我附近開。從王瑞渝、錢幽蘭、李
碧華、還有歌后級的江蕙都來，知名度逐漸打開。我覺得這是很幸
運的。
王：妳當了七年的上班族，因為困頓，所以開始找人生的出路
。那個困頓讓你想出人頭地，也快速發掘全新的自我？
林：對，因為想賺錢過好生活。還有，每天化妝的時候會思念
小孩。看不到小孩，不得不把全部的力量放在工作上。在每個投入
的行業，一定要有興趣，才會有動力。沒有興趣，就沒有動力。動
力讓你有爆發力。興趣是你天才、天分的來源。但現在的小孩子，
大部分受傳統教育的引導，會壓抑。
龔：台灣還是升學主義。現在年輕的小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
的天分、興趣在那裡。很難認清自己的特質。這很糟，完全是渾渾
沌沌過日子。
王：妳會怎麼教育妳的小孩？
龔：我老三是兒子。在他二十多歲以前，我看不出他的興趣是
什麼。直到最近，他居然喜歡流行，服裝、設計……。這個性向對
男性來說，一般父母滿反對的。但我很鼓勵他。他五專念國貿的學
歷，放在台灣的就業市場是什麼好機會都沒有的。
我跟他們說，只要念書不要念到留級就行了。我自己，從小到大
一直被逼上來的，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見。我對任何我認識的人，都給
他最大的自由空間選擇。事實上我自己很怕壓力，我們家小孩沒有補
習過。
王：不補習，還教出你們家大女兒這樣的數學天才？
龔：對啊……。我的工作困難的地方，不像大部分的設計師，只
做平面部分的設計。我會去找材料……，磨石頭。開始磨石頭我也是
被迫的，因為別人磨的，跟你想的不一樣，跟別人會有衝突。我就想
，磨石頭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自己來。我就買了全套機器，自己來學
。結果幾個月下來，就很熟練了。因為從設計到造型的雕、鑲、刻、
磨，都能自己掌握的話，設計的概念就能完整。如果都要靠別人的話
，就滿難的。
林：（指著龔遵慈）像她衣服上別的胸花，花瓣是她自己磨的，
石頭比玉還硬。她磨壞就不要了。
龔：在設計的時候，一剛開始只有平面，後來兩條線、立體……
。我就能在我的腦袋裡看得見，很有敏銳度。我腦子裡一有主意，就
像電腦一樣，馬上能在腦袋裡畫出一張圖，設計圖已經在我腦裡很清
楚呈現出來了。
我非常專注。像花瓣，可能一整個晚上、一個下午才一片。雕一
片花，可能要十天。我自己是有定力。
王：一個成功的珠寶設計師，除了創作力，還需要有什麼？
龔：對美。從大到微細，都要敏銳。有些材質是衝突的，但有些
放在一起會美，有些則不行。顏色也是一樣。你能不能看到？你看見
了，是你的敏銳度。
王：這是老天爺賞飯吃。
龔：是天分。我不好意思講。比如說，以前我看不懂畫，但我現
在做珠寶設計，我現在懂畫了。我一看就知道，同一個作者在他幾十
件作品，哪幾件是好的。
林：我覺得是個直覺。
龔：是個鑑賞力，很難去詮釋。
王：對美的鑑賞力是你的天分，所以，假如幾年前你們家如果不
是賣玉的，而是賣家具的。你今天可能成為家具設計師？
龔：對，像我對服飾也很有興趣。
王：妳的品味和搭配可以把Net穿成Arman i？
龔：美都是從內在出發，技術再好，裡面沒東西會很貧乏的。
王：每個人都可以發現自己的天才嗎？
龔：我覺得很多人都沒有發現。
王：妳（龔遵慈）從小就知道妳的興趣嗎？
龔：不清楚，我隨波逐流。但遇到災難來，是慢慢醒了。如果我
的生活一直都是很平順、很優渥的話，可能就是這樣走完，不會發現
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有一點，我覺得對我自己是非常重要的，我一直在學佛，有二十
多年的時間，前面的十九年浪費掉了。因為不知道事情的目標、終點
、精神……。東摸摸、西摸摸……，好像逛花園。密宗、禪宗、佛光
山、慈濟……，都去了解學習。仁波切來了也去。前面十九年的學佛
，對我，好像是大約知道一點，求的是心平靜，解脫。但解脫什麼？
直到近一年，這個輪廓才逐漸浮現。
我覺得學佛是一個自我覺醒的過程。覺醒，覺什麼？一直到這一
年，我才搞懂。學佛法，有人覺得是宗教，人生不順遂…。把所有東
西交給主、交給神…。佛教是不給你依靠的，完全是靠你自己的「覺
醒」而已。存在的中心就是一個覺悟。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有開始跟
結束的。從水、玻璃……。從物質、非物質。所有的東西都有開始跟
結束。
有一個不開始也不結束的東西，是什麼？就需要我們去覺醒。是
佛，是如來藏、是真如 ……。人的生命有一個覺性在。不經過眼、
耳、鼻、舌、身、意。所有的觀察都透過你的五官。但本覺的東西，
是不沾上去的。
王：所以你這一年很開心？
龔：我這輩子，這一年是最值得。以後希望也會。
林：是你修了這麼久，才悟出來。平常人是求心靈的依靠。
王：從工作上的興趣，探索到人生更有價值的東西……。
龔：最幸運的是，發掘它，發展它。透過這東西學習，也許可以
成為謀生的工具、可以鍛鍊你的心性、可以變成很好的事業。
王：聽妳描述珠寶創作，從定力、挑選材質的堅持。這兩個人格
特質，定力、果斷，是在從事珠寶前就有了？還是後天培養的？
龔：以前就在的。但是後來才發現，發現自己滿有定力。
王：每個人是不是都有不同的特質，但沒有經過一些事情，就
蓋住了。
龔：對。我們學禪定，讓心安定下來。每個人有非常多的潛力，
但被自己的情緒、個性、喜好蓋住了。潛力的部分都沒有浮出來。
人是滿可憐的，擁有摩天大樓，但只用到地下一樓的樓梯，人的潛
力是非常大非常大的。
王：你以前的生活是不是就是那種富太太？
龔：中上啦。但我三十五歲前是很沒有自信的，很膽小的。
王：我可以這樣形容妳嗎？「膽小如鼠的家庭主婦」。
龔：可以。以前別人說什麼，我都說是。
林：自信也是來自於能力。她現在不需要靠別人。我聽她這樣
說，但我沒有像她這樣幸福。到了管理層的位置，身為經營者是完
全不同的領域，沒有辦法只專注在一個創作點，被很多事情干擾。
因為身體不好，你的選擇就少。每個人選擇的路走向不同。我
希望是當個總經理，在一人之下有成就感；在萬人之上有滿足感。
讓我回歸到原來的創作點。因為我的身體沒辦法自主，因為那一天
我的身體垮了，什麼都垮了。
王：龔遵慈談到，對美的鑑賞，從家具設計也都會滿不錯的。
林莉妳呢？如果因緣際會，做什麼會不錯？
林：我對服裝、珠寶都有興趣。但涉入的時候，會有布料、有
服裝、有髮型、造型。像主播的造型、跟新娘的造型是不一樣的，
這些領域都滿廣的。
王：這也是美的鑑賞力。不過，困難在某人的興趣與天分如果
是冷門，要如何堅持下去，不隨波逐流。
林：龔遵慈的領域難，除了創作還要有耐心、耐力、持續力是
不是夠強。
王：探索自己天才的過程，或者是透過環境。環境逼你去，是
比較悲慘；另外，可以透過禪定，這是可以激發出來的。
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