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rurylane (熱血小丸子)
看板Bulls
標題高貴的棒球魂不容糟蹋,嗜血的媒體請放我們一條生路
時間Sat Nov 13 00:16:06 2004
球賽打的沸沸揚揚,放水的傳聞卻又甚囂塵上,不禁又讓我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回憶,以
及那個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
本壘上方的天空倏地一閃,我的身體正好貼著草地滑過壘線,一個鯉魚躍龍門的姿勢騰
起,雙手平伸,像鞍馬選手凌空翻後完美的落地動作......,咦?不對,怎麼手套裡夾
著那要命的小白球?我還來不及丟掉掌中的燙手山芋,右線審已高舉右臂;接殺出局。
我的後方響起如雷的歡叫聲和汽笛聲,隊友們全部湧過來和我擊掌,內野看台則連續爆
出這座球場特有的音效;興奮的球迷掄著棍棒敲擊鐵板的聲音,只是,當我垂頭喪氣踱
回休息室(我看見小寶衝到欄杆後向我揮手),愈來愈清晰、巨大的交響樂像迫擊砲般轟
向我的胸口。
「精彩的接殺守備,化解了黑隊的滿壘危機,留下三個殘壘,七局結束,白隊仍以四比
三領先。」
比賽還有三局,怎樣做才能讓「暫時領先」變成「永遠落後」?怎麼向大仔解釋,剛才
的撲球動作,不是要結束對方的攻勢,而是想製造看不見的失誤───根據經驗,這種
邊線球撲空的結果,往往會變成場內全壘打,讓黑隊一舉扳回四分...
冷汗滑下眉睫,滲進正在跳動的眼角。或許,我該反問自己;為什麼在那間不容髮的剎
那展現出我這輩子不敢夢想的美技?(我一直以為這種動作,是美國那位小葛瑞菲的專
利),我算的很準,以我的腳步,球的飛行距離與速度(而且是順時鐘方向朝場外旋轉),
我會摔個英勇的大馬趴,眼睜睜看著球在前方半公尺落地,彈到我身後,直奔全壘打牆
,老天,是誰助我一臂之力,害我莫名其妙接下那枚炸彈?接球的人真的是「我」嗎?
明天的早報職棒版會刊登我飛身接球的英姿(整個身子和地面平行,手腳拉直伸展到極
限的那種)。只是,那份報紙不會塞進信箱,而是張貼在大門,上面畫個紅色大X。
大門也好,信箱也罷,我不會再看職棒版一眼,或者該說,早在記者遺忘我之前,我已
經放棄了自己,世上還有「看重」我的人,就只剩下在我身上押下重注的兄弟。十多年
的職棒生涯,我沒有得過任何個人獎項,向來和MVP絕緣,偶爾冒出驚鴻一瞥的一擊(例
如最後關頭上場代打,獲得再見保送...等),小名出現在報紙一角,就足以讓妻小剪報
珍藏,回味好一段害我尷尬卻教他們滿足的時光。進入職棒前,我是個平凡的外野手,
從未得過國光獎章(只有一次入選候補國手,但最後還是和為國爭光緣慳一面)。三級棒
運年年有我的份,最好的名次是晉級八強,然後遭到淘汰,七歲起,我就迷上棒球場,
時至今日,將近不惑之年的我之所以仍在職棒圈苟延殘喘,乃是因為後繼無人,就像球
隊的老化凋謝,看台上的掌聲漸稀,如果我這個未退休的老人還有什麼棒球夢,或許和
小寶的願望有關:「老爸,打一支全壘打給我看,好不好?」
打一支全壘打好不好?五年前,第一次教剛上幼稚園的小寶打棒球,被他問到什麼是全
壘打時,我面紅耳赤愣在當場,久久答不出話。更早以前,每逢比賽前夕,我像信徒供
奉關帝爺的青龍偃月刀那樣,供起我的專屬球棒,祈禱在明月高掛的銀色舞台,創造屬
於自己的生命流星,整晚擦拭、撫摸;結婚後,由於舊傷纏身,再也不敢全力揮棒,奮
力撲球,惟恐一個閃失,被抬出球場,斷送了養家活口的飯碗。小寶出生那天,我拚老
命從球場趕到醫院,全然不顧單場三次失誤、四次三振的蹩腳表現,而在老婆大人跟前
又叫又跳,從那時起,對我而言,「回家」就不再是英雄式的繞場一周,而是在萬籟俱
寂的午夜,忍著一身傷痛,悄悄爬上床頭,親吻妻小映著月光的梨白的臉。
「這就對了,像你這款貨色,賭你贏不如賭你輸,你就給我專心地輸,用力地輸,輸得
像樣點,喂,你是職業選手吧!」一年前的某次「聚餐」,那位「大仔」拍拍我繃緊的
老臉,似笑非笑地說。
「想開點,你還有幾年好混?」退休多年的阿強,總是一面灌酒一面安慰我:「你老兄
每年減薪的幅度,比折舊的速度還快,再不趁早賺點外快,難道要等球團將你列入釋出
名單?」
我望著曾是「三百投」之一的阿強,說不出一句話,心裡半是疼惜半是不解。他自己或
許忘了,業餘時代的阿強曾創下完投15局力克對手的紀錄(我就站在他身後的外野),多
年後,所謂「另闢戰場」就是從「巨投」變成「組頭」?我們這支白隊的戰績雖然長黑
,可是從領隊、教練和年輕球員的長吁短嘆中,不難讀出想贏的渴望。不回家的晚上,
我依舊得在宿舍或飯店扮演「父親」的角色;安撫那些緊要關頭失誤而失眠的大孩子。
最年輕的小趙最麻煩,比賽時摔斷骨頭猛喊不痛,卻為了不能出場而徹夜痛哭;這時,
我對自己半是嘲憐半是不屑。我該虛情假意磨光他們的鬥志,來強化包括我在內的共犯
結構?還是透過告解般的經驗傳授,鞭笞我體內殘存的棒球魂?呵,棒球魂,有一天孩
子們發現父親的真相......,我不知道孩子會怎麼想,只知道自己已原原火坑中的阿強
;一年前由阿強牽線的聯歡會,一大票男女「球迷」對我稱兄道弟,而我也將那些衣著
撩人的小姐當成姊妹般親近。沒想到翌日收到一張情人照(一臉饞相的我,右手摟著一位
女子,左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和一位大哥的電話「想不想讓大嫂看到你的另一面?」)
「由於盜壘失敗,白隊三上三下,結束了七局下半的攻勢,今天的天候不佳,場內狀況
頻頻,希望兩隊選手小心,避免受傷或意外......」
又換場了,我的心也該換邊了。拎著手套走出休息區,才發覺天空飄著碎雨,中堅手小
趙從頭到腳沾滿泥沙,正一跛一跛踱向守備區...剛才滑壘了嗎?我怎麼渾然不知?他還
能奔跑接球嗎?不行!不能心軟,一分的差距不多,但可能會賠掉某些人上億元的賭資
和我這條老命。
「喂,這場是在拚生死,各路兄弟不相信你們會創紀錄;都搏你們贏。只有恁老大押你
們輸!還故意開出黑優於白隊一點五分的盤口。聽清楚,輸兩分以上,獎金二百萬!你
就可以退休了!」
我不清楚這些人押賭的細節、內幕,只知道自己的身價驚人。坦白說,那位大仔不像是
道上兄弟;倒像是精打細算的生意人。不找新兵、不找明星球員,只押注在我這種成事
不足,敗事猶有餘力的老鳥身上。最厲害的是不迷信投手,寧願相信投手身後那位隨時
扯他後腿的外野手。「失誤」和「安打」的區別有時連職棒聯盟都判不準。唉!和小趙
同期一心爭取新人王的小王恐怕永遠想不通,曾是國家隊主力投手的自己為什麼淪為職
棒世界的「求勝一郎」,防禦率不到3,卻扛下零勝九敗的戰績。一記平飛球迎面而來,
幸好在我前方三公尺處落地,是支「明顯」的安打。我鬆了口氣,投手丘上的小王則露
出想哭的表情。又是二、三壘有人,無人出局,輪到對方第四棒......
第四棒、第五棒、乃至第六棒的強勁飛球相繼擊中全壘打牆時,氣力放盡的小趙終於被
抬出場外,而小王也縮在休息室一角俯首啜泣。雷聲、閃電愈來愈像落地的炸彈;我以
俯撲的姿勢滑進已經積水的草地泥濘中,讓第七棒、第八棒的高飛球掉落身後,同時籍
噴濺的雨花掩飾臉上的水流。九比四!天公一變臉,我們立刻從領先一分變成落後五分
,怎麼樣?我的表現像個職業選手嗎?
是的一身泥黑的我,此刻就站在雨中,拎著球棒等待世界末日。從外表看,我的膚色比
黑隊的球衣更像黑隊。1919年美國大聯盟白襪隊球員收賄放水的黑襪醜聞,讓那個以棒
球為夢的國家痛苦了半世紀。「老爸,打一支全壘打好不好?」搖搖頭!趕快結束這場
比賽,這齣噩夢吧......
輪到我了嗎?怎麼又是滿壘的場面。一記快速直球削過外角,我不動。再來同樣角度的
一球,我眨眨眼,還是不揮棒。不服輸的球迷開始鼓譟了。小寶微弱的吶喊刺破我的耳
膜「老爸,全壘打。」不行,雨愈下愈大,再一球就得結束攻勢;裁判猛揮雙臂高喊
「Foul Ball!」什麼!界外球?我為什麼會打中球呢?三振我,求求老天!三振我!界
外球,又是界外球,還是界外球;忽然之間,我感受不到雨淋,四周的聲音、對方的野
手全部退到遠遠的外野之外,我的世界只剩下那道迎面砸來的流星。「你還有幾年好混
?」「你是個職業選手吧?」「聽說你有個兒子在打少棒,你不想他的前途無亮,嗯
?」我只想結束比賽,帶著看台上那個棒球夢回家。
靜默。突如其來的靜默。我握著斷棒,視線隨著那道白光穿破雨陣,撲向中外野計分板
上方的銀色舞台。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全場沸騰?小寶冒雨衝向內野看台最下層,又
跳又叫......當我愕然繞場一周,呆立在本壘板接受隊友的擁抱,雨水如洩洪般朝我仰
天的眼鼻唇傾放而來......
比賽結束?不對,這支全壘打只能追回四分,還落後一分。問題是,今天的讓分是一點
五,也就是說,我們得輸兩分以上,那位「大仔」才能贏錢。怎麼辦?怎麼會搞出這種
局面?主審抬起脖子,不勝其煩地揮揮手,比賽暫停......
比賽結束了嗎?頃刻之間,內野已變成一片汪洋,即使雨停,想要再戰也不可能了。「
這那裡是在下雨,應該說是老天在『放水』才對。」總教練指了指上方,詭異地笑著。
大雨不止,外野看台的觀眾早已淋成落湯雞,卻堅持不肯離場,像一群戌守邊疆的戰士
。本壘後方那群穿黑西裝的弟兄,個個神情緊繃,等待大會的宣判,也可能是等著宣判
我。他們準備用銀彈還是子彈對付我?不知為何,我忽然有種釋放的感覺;無關勝負安
危的輕飄飄的喜悅感。我坐在休息室的「被告席」,凝視這座球場和我的過去,每一回
日曬風吹激歡徹痛連接而成的影影綽綽。外面的世界逐漸模糊,我的內心反而變得清明
,像滴水成石的鐘乳岩。
「由於下雨時間超過卅分鐘,而比賽已賽完五局,根據聯盟規則,這場黑白之戰生效,
而且是以第七局的比數為準,白隊以四比三獲勝。雖然第八局黑隊攻下六分,白隊也
扳回四分,因其為殘局,不列入正式紀錄。恭喜白隊終結了十九連敗的紀錄,先發投手
王xx獲得職棒生涯的首勝。可惜的是張xx職棒生涯的第一支全壘打,而且是支滿貫全壘
打,也因雨而泡湯......」
我笑了。一股發自骨髓深處的笑意,讓我捧著肚子彎下了腰。小王則忍不住放聲大哭,到
處找人擊掌。和我同時入隊的總教練拍拍我的肩膀,面露惋惜之色:「沒關係,下回再
來,你一定可以辦到。」我笑著搖頭:「誰說比賽結束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忘了我
,我知道,至少有一個孩子,在他童年最重要的一夜,目擊了夢想與希望的流星雨。他
會用自己的一輩子,來印證做爸爸的卑微生命中僅有的輝煌一瞬。是的,比賽就要開始
,小寶一頭鑽進休息室,拉著英雄父親的手。我一面擦拭臉上的水珠,一面回望猶在本
壘板前跪天祈雨但求洗淨一身髒污的另一個自己......
(後記)花了一些時間終於把文章打完,這是在時報鷹事件那時我所做的一篇剪報,原作
我不大清楚,若有冒犯處請見諒,我只是報著把好文章介紹給大家觀賞的心態而已...
球員的努力不應該被抹煞,中華職棒也絕對經不起再次的傷害...
高貴的棒球魂不容踏蹋,嗜血的媒體請放我們一條生路,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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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ScubaSteve:太酷了 含淚推~ 61.31.174.83 11/13
推 sinonjo:大推.....想到就難過呀.....>"< 218.166.26.149 11/13
→ totorolin:這篇是張啟疆寫的棒球短篇小說,有集結成 61.60.197.187 11/13
→ totorolin:本書喔~ 61.60.197.187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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