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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蘭花   這個賣藥的郎中用一根白色的明杖點路,走入了這個安靜平和的小鎮,然后就開始敲起 他那面小小的銅鑼,卻不知……                  第一章鐵大爺   風在呼嘯。   風是從西面吹來的,嘯聲如鬼卒揮鞭,抽冷了歸人的心,也抽散了過客的魂魄。   幸好沒有歸人,也沒有過客。   這里什么都沒有。   街道上沒有驢馬車轎,店鋪里沒有生意往來,爐灶中沒有燃薪火炭,鍋鑊里沒有菜米魚 肉,閏房也沒有呢哺燕語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為這里已經沒有人,連一個洁著的人都沒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鳳忽然停了,死寂的長街上,卻忽然有一條自大拖著尾巴走上了這 條鋪著云散青石板的長街。   有人在大后。   有一個盲人。   這個盲者穿一身已經洗得發自又被風沙染黃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變灰的明杖點路 ,點上了青石板,"篤"的一聲響,點上了黃土路,悶悶的"噗"的一聲。   風又來了。   招牌在風中搖曳,招牌上的鐵環与吊鉤摩擦,聲音如拉鋸,令人牙根發酸,白大在吠叫 ,吠聲嘶啞,破碎的窗紙被風吹得就好像痛苦的呻吟与喘息。   盲者已經敲起了他那面招沫客人的小銅鑼,鑼聲清脆,卻又忽然停止。   ──那些讓人愉快的聲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鋪里的伙計正和婦女老溫討价還价的聲音,刀勺在鍋子里翻炒烹炸的聲音, 媽媽打小孩屁股的聲音,小孩哭聲,小姑娘吃吃的笑聲,骰子擲在碗里的聲音,醉漢的笑聲 ,酒摟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語唱小調的聲音。   一'那些又好玩、又熱鬧的聲音到哪里去了。鑼聲停,大吠聲也停頓。盲者的手垂下, 他手里的輕鑼小糙,忽然間就好像變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說不出的恐怖。一因 為他不知道?他以前到過這里,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平常很繁榮的小鎮,已經因為某一种神秘 的原因,是變成了一個死鎮。不知道,豈非正是人們所以會恐懼的最重要的原因之--。‧ 他停下來,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卻在往后縮、沒有人,街上沒有人,屋里也沒有人,前前 后后里里外外都沒有人,沒有人就應該沒有危險,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就是人。這個世 界上還有什么動物殺人比"人"殺得更多?于是盲者又開始往前走,甚至又開始敲響了他那 面小小銅鑼。過了一下子,他的狗也開始往前走,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一狗就是狗。這個本來十分繁榮而且相當安祥平和的小鎮,竟然會忽然變成一個杏無人跡的 死鎮?盲者當然會覺得奇怪。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見,他一定會覺得更奇怪。因為這個小鎮雖 然荒廢寂無人,但卻還是很"新鮮干淨"的,屋角里并沒有蛛网,鐵器也沒有生鏽,燈中的 油沒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沒有發霉,甚至連桌椅上的積塵都不多。──這里的居民,難 道是在一夜間倉皇遷走的?──他們為什么要如此倉卒遷移?盲者輕輕的敲鑼,緩緩前行。 鳳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間一片暗淡,淡如水墨。忽然間,有聲音從遠處響 起來了。是馬蹄聲,輕輕的,慢慢的,簡直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聲音一樣,雖然并不 十分悠閑,但卻十分謹慎小心。未的當然絕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歸人的歸心似箭, 只恨不得能早一點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溫情里,過客赶路心急,怎么會如此從容?這种蹄聲 ,本來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間才能听得見。此時此地,時非佳時,地非胜地,忽然有 這么樣一陣蹄聲傳來,而且來的不止一騎一人,甚至不止十騎十人。來的是誰?為什么來? 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著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個陰暗的屋檐下。他已經听出 來的人最少在三十騎之上,甚至可能超過五十騎。因為他的耳朵一向很靈,因為他是盲人, 如果一個人的眼睛看不見,豈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來的人果然有五十騎,五十一騎。五 十一騎快馬,名种,純种,快,快而經久,千中選一,价如純銀。如果說他們是"日行千里 "的快馬,也不能算太夸張。可是現在他們卻走得很慢。五十一騎快馬上,五十一條男子漢 ,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可是其中最少的有五十個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點。──他們都非 常精壯勇猛驟悍,他們都曾身經百戰,本來都應該言冷靜沉著,可是現在卻又全部顯得非常 急切焦躁不安。他們在這种情緒下,本來應該打馬飛馳,馬累死,人累死,都沒關馬是健馬 ,人是好漢,能多快,就多快。可是他們為什么這么慢?五十一騎,五十個人,他們這么慢 ,是不是因為另外那個人?不是的。另外那個第五十一個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 采,他的凶從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种力量,部不是另外五十個人所能比得就算那五十個加起 來也比不上他一個。因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俠客的支柱,坐鎮在長安鐵大爺。──鐵 大爺沒有別的名字,他就姓鐵,他的名字就叫鐵大爺。──鐵大爺身高七尺丸寸半体重一百 三十九斤,据說他最寵愛的女人羊玉曾經要求他為她做一件事。她要他脫光衣服運一運力, 讓她數一數他身上能夠凸起肌肉有多條?三百八十六條。羊玉告訴她的閨中密友:"真的有 三百八十七條,一條都不少,每條都硬得像鐵一樣。"   鐵大爺"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硬功夫",是天下聞名的。   他的愛妾羊玉,"溫柔如羊,潤滑如王",也沒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這位羊姑娘的閨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樣溫柔的大姑娘,而是個溫柔的小男 人。   ──在某些方面來說,外門硬功無故的男子漢,是絕對比不上一個溫溫柔柔的小男人的 。   鐵大爺當然絕不溫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從來也沒有等過任何人,現在他看起來遠比他的隨從們更像 急,他的馬也更炔,可是他也在慢饅的走。   為什么呢?   性烈如火的鐵大爺,是几時學會忍耐的?   怎么會變得如此遷就別人?   因為一頂轎子。   在這五十一騎快馬間,居然有四個精赤著上身,穿著繡花撒腳褲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 蹈般的步伐,抬著一頂轎子,走在鐵大爺的鐵騎旁。   轎子在這個小鎮最豪華的"四海酒樓"前停下,鐵大爺立刻弓身下馬,另外五十騎上的 騎士,几乎也在同一時間中用同一姿態下得馬來。   抬轎的少年放下杆,打起轎帘。   過了很久,轎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這個少年的臂。   這只手修長柔美洁自,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細,皮膚光滑如少女,搭在這少年黝黑結實粗 壯的手臂上,顯得更刺眼。   這只手無疑是個少女的手,手上還戴著三個鑲工极細致的寶石戒指,每一個戒指的价值 至少都在千兩以上。   這個女孩當然是鐵大爺的愛寵,所以他才會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從轎里走出來的,卻是個已經老得快死的小老頭。   一個穿一。   件翠綢緞子上繡滿了白絲小兔長袍的小老頭。   一個無論誰看見都會覺得惡心得要命的小老頭,可是他那一雙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 一雙刀。   他的人還在轎子里,這雙刀已經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經蹲了下來,蹲在陰暗的屋搪下,就好像一個縮人了殼中蝸牛,以為他看不見別 人,別人也看不見他,可是這個穿一件繡花長袍的老人已經走到他面前了,雙眼如刀,眼光 已經盯在他的臉上。   老人的腳步輕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編幅,可是他的狗已經全身繃緊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見四下的殺机,看不見老人的刀眼,也沒有听見那狡兔般的腳步聲。   老人盯著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口頭,鐵大爺就在他回頭處。   他沒有說話,可是他的眼卻在問:"是殺?還是不殺?"   其實他根本用不著問的,"宁可惜殺一百,不可放掉一個。"   "殺",應該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個很簡單的手勢,這個盲者就已被亂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貴,為什么又會常常變得如此卑賤。   日落、黃昏,暮色漸深,夜色已臨。   盲者已經走在另一個市鎮的一條小巷里,小巷深處,依稀仿佛可以听見一聲聲木魚聲, 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點地聲一樣空虛單調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   只有活著的人才會覺得寂寞,只有活著的人才會有這种總是會令人冷人血液骨髓的感覺 ,那至少總比什么感覺部沒有的好。   盲者居然還沒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為什么沒有殺他?   小巷盡頭處、有一扇門,窄門;敲這扇窄門,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 停,然后再兩下、盡量要在這六次敲門聲中,充塞人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節奏感。   于是窄門開了。   來開門的人,是個天生就好像是為了來開這种溝的人;窄窄的門,窄窄的人,提一盞昏 昏沉沉的燈籠,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卻又偏偏顯得有點神秘兮合的樣子。   窄門里是個已經荒廢了的庭園,荒草沒徑,花木又枯,一位頭白如霜腰彎如弓的老太太 ,獨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結一朵花。   假花。   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結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長廊、孤燈,老嫗,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遠處的風聲如棄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嫗曲身致意。   "三嬸,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   老太太中午的臉上露出了難見的微笑:"我們大家都好,還都活著,怎么會不好。"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剛結成一朵花,雖然蒼白無顏色,但卻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結成的這朵花,老太太臉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個最怕蛇的人,忽然 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條蛇一樣。   ──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結成了一朵假花,這位老太太為什么會變得如此恐懼?   盲者看不見她這种突然的變化,只問:"侄少爺呢?"   "他也不錯,他曳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樣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臉上也有笑:"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說:"你進去,他本來就在等你。"   育者踏上級級如痕濃綠的石階,走上長廊,白色的明杖點著舊地板,"篤、篤、篤", 從老婦的身邊繞過去,走人了一扇門。   他听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卻看不見她忽然開始在流淚。   眼淚滴在花瓣上,晶瑩如露珠。   ──無論是老嫗的淚,還是少女的淚,都同樣清純晶瑩。   ──眼淚就是眼淚,眼淚都是一樣的,可是這個看來心死已久的老婦人,為什么會忽然 為一朵假花流淚呢?   這間房是非常陳舊的,應該到處都可以看得見蛛网積塵虫鼠,可是這間屋子,卻被洗得 像是條剛被一個勤快的婦人從胰子水里提出來的床單那么干淨。   甚至連鋪地的槐木板,都已經被洗得發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沒有,桌椅擺設家具字畫杯盞,別的屋子里應該都有的,這里全都沒 夸這間屋里只有一盞燈,一張榻,三個人。   三個人里有兩個是站著的,這兩個穿一身直統統的藍布長袍子,直蓋到腳面,袖子也長 得可以蓋住手,甚至連臉上都罩著個藍布套子,除了一雙眼睛外,別的地方全部看不見。   可是一個明眼人只要看她們的体態和行動,還是可以看得出她們都是很細心的少女。   另外一個人斜倚在軟榻上,是個非常清秀,非常年輕男人,有兩條非常濃的眉,一雙大 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絕頂上那個大湖一樣,眼神里還充滿了一种飛揚歡躍的神采,看起 來又好像是個剛贏得獵鹿大賽牧野的健儿。   年輕的生命,飛揚的神采,充沛的活力,無比的信心,异常出眾的外貌,富可敵國的家 世,可是…   …   盲者走進來,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還禮只露齒而笑。   只笑,雖然不還禮,可是笑容溫良。   "十叔,你去過了?有沒有看見那個大塊頭?"   少年的聲音不但溫良而且爽朗,"那個大塊頭有沒有看見你?"   盲者微笑。   "鐵大爺又不是個瞎子,怎會看不見我?"   "可是就算他看見你,一定也好像沒看見一樣,因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誰。"   少年用一种非常興奮的神態問盲者,"對不對?"   "對。"   少年大笑。   "那么有眼無珠的王八蛋,怎么會認得出你這個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們,我裝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   盲者說~"就算你裝得不像,他們也想不到的。"   少年說,"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會是個瞎子,誰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   "天下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譬如說,又說誰能想得到當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 居然會……"   江西熊,吃不窮,喝不窮。   江南慕容,玲戲百變無窮。   關東怒,一怒之下,尸橫無數,再怒之下,尸橫四處。   江東一柳,劍法風流無故手。   這位江南第一。   名公子,并沒有說完他要說的這句話,他的表情忽然又改變了,忽然又問盲者:"那個 大塊頭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身旁總是帶著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這一次好像有一點不同。"   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次他帶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個有用,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   慕容公子問,"多么有用?"   柳明秋自問:"公子雖然是江南人,想必也應該知道,在猢廣閩粵的名公巨卿府邸中, 有一個最出名的戲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   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說過了。"   他笑得好像有點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為這個"弄玉班"就是這樣子的,就希望有錢 的公子哥儿對他們不怀好意。   他們都是從四五歲的時候就進了"弄玉班",從小就要接受极嚴格的訓練,能歌能舞能 酒能彈,不但多才多藝,而且善解人意。   "其實他們真正精通的,并不是這些事。"   柳明秋說。   ""不是這些事是什么事?   ""是殺人。   "柳先生說,"要怎么樣才能在最适當的時候,把握著最有利的机會,用最快速有效的 方法殺人,而且要在殺人后全身而退。   "他說:"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們,受訓練的最終目的。"   "難道那些可愛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殺手?"   慕容公子問。   "是的。"   柳先生說:"殺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悅別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認,"一般來說,通常都是這樣子的。"   "所以他們明為优倡,其實卻從小就要接受非常嚴格殘酷的殺人訓練。,柳先生說," 經過十年到十二年的這种訓練后、他們每個人都被訓練成一個非常有效的殺人者。   ""有沒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   "柳明秋說,"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說:"經過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了。這些人每一個都冷 酷無情,都有毒蛇般的靈動狡黠,狐一一般的好猾,駱駝般的忍耐,而且都精干縮骨、易容 、狙擊、突擊、刺殺,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絲'的人。"   "絲?"   公子間,"絲緞的絲?"   "是。"   "他們為什么要叫做絲?"   "因為他們都是經過特別挑選,在弄玉班的訓練之后,又被送到東流撫桑的'伊賀谷' 去受三年忍術訓練的人。"   柳先生又解釋:"經過這种嚴格更殘酷的忍者訓練之后,他們每個人都能將身体像蛇一 樣妞曲變形,躲藏在一個別人絕不能躲進去的隱密藏身處,等到一個最有利的時机,才風竄 而出,狙擊突襲,殺人于瞬息之間。"   "哦!"   "他們有時甚至可以不飲不食、不眠不動,蟋曲在一很窄小的地方三兩天,可是只要一 動,對方通常就死定了。"   柳先生說:"他們這种形態,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青竹絲"一樣。""那么,他 們為什么不叫青竹絲?""因為他們的掩護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們看起來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稱贊,"絲,就是絲,哪里還有更好的名字?"江 南慕容世家的傳人,品鑒力一向是非常高明,這一點從來也沒有任何人能否認。第二章絲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燈。這個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固忽然在旦夕間死了 的小鎮,今夜又忽然复活了,死黑的長街上,又變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鐵大爺帶來的人 ,在夜色初臨時,就已經在這個小鎮上每一個可以系燈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盞可以"气死風 "的孔明燈。仍然有風,又已有燈,卻還是沒有人聲,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躍動旋津的聲 音,仍然全都沒有。長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個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從街頭踱到街尾, 從街尾踱到街頭。沒有聲音。鐵大爺帶來的五十騎,雖然矯健精悍,飛躍跳動有一种任何人 都不能抑止的樣子,可是現在卻全部安安靜靜的站在那里,看著這個翠綠長袍上繡白絲小兔 的老人在街上踱步。人与馬都一樣靜靜的站在那里看著他,就連意气風發不可一世的鐵大爺 都不例外。老人穿綠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姿態在這條長街上來來回口 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來看去,在兩旁的舍屋店鋪里穿進穿出,誰也不知道 他在于什么,誰都看他不順眼。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在別人眼中看來,他最多也只不過是 個非常令人嘔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來,這些人全都是死人。老人終于停下,停在 鐵大爺的面前。刀一般的銳眼又眯成一條線。"二十七。"老人只說了這三個字,簡簡單單 的三個字。身經百戰,出生人死,一生中也不知經過多少惊濤駭浪的鐵大爺,听到這三個非 常平常的三個字之后,臉上卻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顯得又緊張,又興奮,又熱 烈,就好像一個賭徒,在他准備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賭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個神秘的人物 ,給了他一個秘密"消息"一樣。──一個可以讓他穩贏不輸的消息。"二十六?"鐵大爺 立刻用一种賭徒的急切口气問:"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六?"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態點了點頭,──大行家的口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   大行家的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絕對正确的。   鐵大爺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燈,鐵大爺又長長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雙自嫩的手,已經搭上一個精壯少年的肩,往轎子旁走過去了,看起來就仿佛一 位有貴寵的嬌慵美人搭著她心愛侍儿的肩走出溫泉浴池一樣。   鐵大爺的精力卻仿佛鐵箭在弦。   突然開聲大喝:"來,來人。"   "有!"   。   五十騎中,有十三騎,馬上人仍穩坐雕鞍,面如板、頸如棍、肩如秤,背如龜殼、腰如 老樹,連動都沒有動一動。   另外三十六騎士,甫上馬,又下馬,下馬時腰如春柳,曲如蛇盤。   年紀都在二十左右,年輕明亮的雙眼里,都帶著种蛇信般的靈活毒狠和一种說不出的堅 冷忍耐。   ""二十六,"鐵大爺說,"只要二十七。   "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糾纏的人,也退。"   沒有人退。   鐵大爺大怒,怒喝:"難道你們都想死在這里?"   沒有人開口,不開口就是默認,每張臉雖然部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張漂亮的臉上都帶著 种"隨時都愿意死"的表情。   鐵大爺盯著他們,終于輕輕的嘆了口气:"那么你們不如現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個人,三十六把刀。   每個人腰畔都有刀,"嗆"的一聲,二十九把刀齊出鞘。   還有八個人的手雖然已經握上刀柄,只不過是握住而已。   他們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這一剎那間,這八個人就已經是八個死人了。   ──每個人的咽喉上忽然間都已多了一道鮮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個人在用剃刀刮鬢角時,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紅絲般的切口,可是紅絲一現, 鮮血就好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   他們几人倒下時,他們的血剛好噴上去,他們的血洒落時,都沒有落在他們身上。   ──這是他們的幸運?   還是不幸?   他們的熱血競落入冷泥中,連那种本來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鳳秋雨落人其中之后都可以被 冷死的冷泥中。   八道細如芒絲般的毫光,八條血絲切口,血如泉噴,光如電閃。   穿自絲兔綠繡袍的老人剛好坐進他的轎子,轎帘剛剛垂下,三十六死士中剛剛有二十丸 人手握刀將拔,剛剛有八人手雖握刀,卻沒有拔刀的樣子。   就在這一剎那間,轎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閃光以一种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出來了。   忽然間,一下子就飛出來了。   忽然間,一下于就有八個比較沒种的人的鮮血,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噴上半天。   ──不管這個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沒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 是一樣的血,噴出來的時候,都一樣可以噴得半天高。   這是人類的幸運?   圣賢与傖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況下遇到了同樣一件事,結果并沒有什么不同,如 果他們同樣被別人砍了一刀,他們的血都同樣會噴了出來,賢愚勇懦一樣。   因為他們都是人,"人"就是這樣子的,人世間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八個人倒下,還有二十九個人站著,沒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夠義气,有膽量,不怕死,面臨生死關頭時,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更不會在應該拔刀的時候不拔刀。   在戰場上,在生死關頭間,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賭場上,錢愈少愈怕輸 的人,通常都會輸得最多。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我已經把這個地方每一個角落都看過了。"   綠袍老者說:"這條街七十丈距离之內,最多只有二十六個藏身之處。"   他又補充:"我的意思是說,只有這些蛇絲才能夠在里面躲三無三夜的藏身之處。"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六個人能知道這二十六個藏身之處。"   "我明白/"現在我就要他們藏進去,"綠袍老人說,"在你和慕容的決戰日之前,他 們的藏身處除了你我和他們二十七個人之外,絕不能被第二十八個人知道。   ""這一點我當然也明白。   "鐵大爺輕輕的嘆了口气,"只可惜這一點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明白,還是不夠的。   "他在嘆气的時候,他的眼中已經有了刀鋒般的殺机,刀鋒般掃過另外的那些人,用一 种很悲傷的聲音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也明白我們這位高師爺的意思呢?"   他當然不會等他們的答复,一個操生殺大權,隨時都在主宰著別人命運的人,通常只發 命令,不容抗命,只提問題,不听答复。   所以鐵大爺的問題又接著問下去。   "如果你們都能了解高師爺的意思,那么現在你們應該知道怎么辦。"   ──怎么辦,除了"死"之外,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外,還有什么人都夠讓多疑的高師爺信任。   讓高師爺信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要讓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鐵大爺信任,就比較困難 了。   ──沒有疑心,怎么能成霸業。   ──沒有霸業,又何必疑心?   跟著鐵大爺來的這五十騎,都是他的死党,跟著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湯里去 ,他們就跟著他到湯里去,他要往火里去,他們也跟著往火里去,可是,他在軟玉溫香中時 ,他們也在。   鐵大爺一向是一個很會用人的人,一向是個好"老人",所以他才是大爺。   所以他的兄弟听到他這么說的時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种不同的反應。   ──大家都覺得鐵老大是在故作姿態,唬唬那些小王人蛋。   這是跟著他只有兩、三年的人的想法。   ──這是大爺故意這么說,以進為退,以退為進,讓這些小鬼心甘情愿的為他賣命。   這是跟著他已經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們都認為他們的老大這么說只不過是一种 姿態而已!   可是從小就跟著他的那些人,听到他說的這种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   只有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為了達到目的,不擇任何手段。   他們從小,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听到他們的老大重复不停的訓他們的這句話,"訓" 得他們這一輩子永遠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讓一件秘密永遠不泄露,那么你只有讓听見這個秘密的人全部死光。   除了那二十九條絲之外,每個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條路可走。   不是"絲路",是死路。   "絲路/慕容本來就好像已經衰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現在才問:"絲路,你是不是 在說絲路?"   "是的/柳先生說:"有絲,就有絲路。"   "你說的那條絲路,是不是從漢時開辟,從盛唐通達,從長安始,經河西走廊,過嘉峪 關,通黑水域,到達敦煌的那一條絲路?"   "不是?"   "絲路有兩條,當然也是從長安始,由北走,出關,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 ,就從通化、伊犁、阿爾泰山,一直走到我們所不知道的异國。"   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條是北路。"   他解釋:"去异國,帶中土的絲綢去,返來時,帶异國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 美人來,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獲暴利的人,都把這條路叫做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還有一條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說:"出發后,過高原,走西域,樓閣、沙車,沿疏勒走,而達目的 。"   他說,"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稱呼中,這條路,就叫做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路北路,都是絲路?"   慕容問。   "具的"你說的是哪一條路?   ""都不是。   "柳不盲說,"我說的這條絲路,并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個人。   ""為什么?   ""因為這個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絲般的'絲士'心目中,已經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條路,"柳先生說,"因為沒有他這個人,他們就無路可走。   ""所以這個人就叫做絲路。   ""是的。   ""好,好极了。   "慕容贊揚,"絲,絲路。   "他嘆气,"你就算用西門吹雪的劍對准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 ‧ ● ‧ ‧ ‧ ‧ ‧ ‧ ● ‧ ︿︿ ∩∩ ◢◣ ‧ ‧ ( ミ) ◢█◣ ● ( ミ)◢██◣ ‧ 我是 忙中有閒 苦中有樂 ▔▔ ████████ 意中有人 腹中有書Belladona ※ 來源:‧國立藝術學院關豆門站 bbs.nia.edu.tw‧[FROM: shaowen.mc.n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