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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妖夢裡徘徊—《小李飛刀》悲劇的形成
作者： 十年燈
《小李飛刀》是古龍先生中期的作品，也是他才思鼎盛時期的作品。李尋
歡的形象也是古龍先生筆下最出名的人物之一。他的名氣似在陸小鳳、江小魚
之上，雖然未必超過楚留香，但他的爭議卻絕對是最大的一個。
讀者對李尋歡的不滿主要突出在他對林詩音的態度上。大家認為李尋歡把
林送給了好朋友龍嘯雲，這是他對感情的不負責以及自以為是，這一點，阿飛
也是看不過去的。那麼可以說林詩音和龍嘯雲的悲劇主要是李一手造成的。其
次，既然李走了，那麼他又為什麼要回來呢？回來也罷了，還要到林、龍一家
人面前晃悠。他也太優柔寡斷了。
那麼總結起來，讀者對這麼一個“高、大、全”的英雄形象還是頗有異議
的。李尋歡讓人感到不滿的地方就是他好得近似虛偽了。
而造成《小李飛刀》裏李、龍、林悲劇的根源究竟為何呢？李尋歡真正的
人格缺陷是什麼呢？
我想必須從《小李飛刀》的主題下手研究。當主題明確了以後，悲劇的原
因也就躍然而出了。
《小李飛刀》究竟要表達什麼呢？一個英雄的成長史？顯然不是，我們看
到李尋歡的時候他已經是李尋歡了。當然《小李飛刀》也不是探險奇情武俠小
說，雖然它看上去很像，而且有較大篇幅是涉及到此的，但是整部作品透露的
幽冥氣息說明這部小說主旨並不單純。它更不是政治權權謀、歷史武俠小
說——那是金庸的拿手好戲。古龍的作品雖也牽扯到勾心鬥角之事，但顯然古
龍真正關心的不是這個，古龍所追求的是更個人化的東西。他倒並不太注重文
以載道的概念，他主要是自勉。他的小說就是他的苦悶和快樂。
我們知道，整部作品的主要矛盾就是李、林、龍，三個人的三角關係。簡
單的說就是：龍嘯雲喜歡林詩音，林詩音喜歡李尋歡李尋歡也喜歡林詩音，但
為了朋友退出（這也是讀者對李尋歡主要不滿的地方）。但事實真的就像表面
一樣簡單嗎？
李尋歡為什麼要讓出林詩音？要知道為什麼就要認識李尋歡是什麼人。從
小說裏我們已經熟知中年時回來的李尋歡是怎麼一個人。我這裏主要想追溯一
下青年時代的一些蛛絲馬跡。
我們可以從很多側面描寫裏瞭解到了李尋歡過去的事情，從而更加完整的
瞭解這個人物：1.他少年有為，文武雙全——即會耍飛刀，又是探花。2.家門
顯赫——李門三探花。3.李尋歡和表妹林詩音青梅竹馬，感情篤厚。4.他愛交
朋友。5.他嫉惡如仇。依照上述種種來看，年輕的李尋歡是個有為青年，性格
開朗，家庭美滿，又有一個絕色心愛的戀人。是個天之驕子。
龍嘯雲早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古龍沒有著墨太多，我們可以自己推理
一番：1.李尋歡喜歡交朋友，他身邊理應朋友很多，同齡的又一定不少，林詩
音又是一個那麼美好的女子，所以喜歡上林詩音的一定不止龍一個。但為什麼
李偏偏讓給龍？你可以說龍當時害相思病要死了，所以李只好退讓，但其他覬
覦林的混在李身邊的小人就不會這套？而且更何況龍當時是真病了。可見李尋
歡對龍嘯雲是最不同的。李尋歡表示過：“得友能如龍嘯雲，夫複何求！”2.
李尋歡的智力應該沒人懷疑，即使在早期沒有曆很多坎坷也是絕頂聰明的，誰
好誰不好，他心裏應該有數。能讓李尋歡喜歡的人應該壞不到哪里去。3.我們
甚至還可以猜測到龍嘯雲不討人厭，而且長得很好看。林詩音不是個軟弱的
人，李拋棄了她後，她也沒有必要就嫁給龍啊。她胸懷寬廣，報復李尋歡的說
法自不成立，她嫁給了龍雖然說只是填補空白，但挑了他說明龍嘯雲很招人喜
歡。所以，可見龍嘯雲長的至少不讓人討厭。他兒子龍小雲是美少年，那他年
青時恐怕也不醜（這個離題了）。5.龍捨命救李是不爭的事實。連鐵傳甲都
說：“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依上種種，可見龍嘯雲不是那種真
正的陰險小人。他的悲劇是李尋歡換造成的。這個結論我想大部分人都可以接
受。
具體說來，當李尋歡遇見龍嘯雲發生了什麼呢？先撇開林詩音不談。我們
暫時把任何愛情因素都抽去。因為愛情是決定人物命運的因素，但不是唯一因
素。很多時候甚至會干擾我們看問題和做抉擇的視線。我發現了一個小細節，
很值得玩味——龍嘯雲喜歡上林詩音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李尋歡和林詩音的關
係。作為朋友，連自己好兄弟的愛人也不知道，而且他是真的不知道，說明什
麼？說明他們認識的時間非常短。那麼是怎樣一種感情讓他們的友情那麼深
厚，以至李尋歡可以為他讓出林詩音？僅僅是所謂的“男兒熱血”？不對。武
俠小說確實經常會出現這種“不需要原因的友情”，但是這僅僅是理想狀態下
的友情。書是人寫的，人不可能處在理想狀態下，那麼這種關係就一定另有他
因。李尋歡有那種從小到大的，類似于胡鐵花之于楚留香的朋友嗎？沒有。作
者甚至沒有提到他有什麼相處時間段相對較久的朋友（鐵傳甲不算，李尋歡和
他更像主仆）。所以，李尋歡朋友雖然多，但事實上他是多麼寂寞。他表面上
是天之驕子，實際上非常寂寞，連一個交心的朋友都沒有。
在他們的關係中，我們還可以看出，李尋歡是主動的一方。很明顯，如果
是李尋歡愛上了龍嘯雲的愛人，龍就不一定會退出。李尋歡一直都在付出大量
的情感，付諸的物件就是龍嘯雲。那麼我們可以說這種“深厚的情誼”是李尋
歡靠自己這一方面的付出形成的。那龍會想什麼呢？龍嘯雲和李尋歡做朋友當
然很開心，對方是名俠，人又好，對自己好，所有作為一個出色朋友應有的條
件李尋歡都有了。但重點是龍嘯雲這個人並不像李尋歡一樣淪陷在巨大的寂寞
裏面。李尋歡絕對是擁有宿命式寂寞的人。我到現在為止都不能肯定造成李尋
歡喜歡逃避感情以致於寂寞的真正原因是什麼。我只知道，早在他還是個天之
驕子，是年輕人時他就相當寂寞。財富，家門的榮譽，自己的名聲，身邊的
人，愛情……都不能填補他的寂寞，因為他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自閉的。而
愛情甚至對他造成很大的壓力。當李尋歡不得不，也只能面對林詩音的時候，
他就會很恐懼。李尋歡和林詩音就像荒原上孤立的兩個人，而任何人脫離社會
孤立存在，都是行不通的。這個時候，龍嘯雲出現了，龍嘯雲可能在某個方面
恰巧符合了李尋歡的一些對朋友的幻想。所以李尋歡就毫不猶豫的把感情傾注
到龍嘯雲身上。這樣同時也可以緩解愛情給他帶來的壓力。但問題和愛情類
似，在愛情上，面對一個你不愛的人不斷向你付出，你會很不好過。友情雖然
沒有那麼極端，但當李尋歡遇見龍嘯雲的時候，後者除了享受了李尋歡給他帶
來的快樂，多半也同樣承受著李尋歡強大的感情所造成的巨大的陰暗。而龍嘯
雲最終走向極端，也是他對李尋歡過盛友情掙脫的總爆發。李尋歡找錯了對
象。龍嘯雲的力量承受不起他的情感。
在和龍嘯雲交往的時候，李尋歡當然不會自己主動想要把林詩音讓給對
方。但當他得知龍嘯雲的心思以後恐怕就靈光乍現了。
每當李尋歡逃避別人，阻止別人進入他內心世界的時候，他就會逃到林詩
音那裏去，李尋歡從來不能做到直面寂寞，所以他要有地方可以去，林詩音就
是他的避難所。但在林詩音成為他的避難所的同時也就成為李尋歡的包袱了。
他需要第二根救命稻草。龍嘯雲出現了。同樣，在成為救命稻草的時候，龍嘯
雲也就成為李尋歡的傷口了。所以當知道龍嘯雲愛林詩音的時候，李尋歡首先
想到就是逃避。不為龍也不為林，只是他自己要遠離他們。後來李尋歡所有的
作為都是在完善這個思想。
在自己找到了逃避的理由時，他同時也在完成他自己的幻想。他，李尋
歡，單方面把龍嘯雲作為自己唯一的，最好的知己以後就決定使這份感情完美
化。什麼才能使它完美？機會來了！把林詩音讓出來好了，這樣，李尋歡就可
以永遠沉浸在這個美夢裏，自憐以及無限追憶。他一輩子都可以回味他的這出
完美收場。
離開林詩音呢？李尋歡逃避林詩音的原因肯定有一點是無庸置疑的：他不
能確定他們的愛可以永生永世。他害怕失去他們的愛如果在愛情最光輝燦爛的
時候離開，就可以視為“永恆”，可以讓林詩音記住他一輩子，太完美了！
而他對龍嘯雲和林詩音的態度本質是一樣的。他無法忍受別人會放棄，也
無法忍受自己會放棄。所以他選擇在背叛或者被背叛前背叛。
就這樣，李尋歡逃跑了。帶著古龍賦予他的個性逃跑了。我在這裏不想多
說古大俠了。只說一點：古龍大俠這一輩子都在逃避女人，而他對朋友的態度
總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大的敵人。
敵人？我想不是指所謂利益衝突的敵人。至於怎麼解釋“敵人”，我只能
很老套的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從上面的種種線索看來，《小李飛刀》不就是想表達這樣一個絕望而不可
避免的主題嗎：
——我害怕寂寞，但又只能選擇寂寞。我為寂寞所困，做過無數掙扎，但
到頭來還是要妥協。
所以悲劇就造成了，悲劇以愛情的形式表現出來。
這不是心血來潮，不是意氣用事，不是矯揉造作，不是自以為是，甚至不
是說明誰軟弱。這是深深烙印在李尋歡靈魂深處的毒刺，與生俱來，不可避
免。小說裏李尋歡的鬱鬱寡歡是從認識龍嘯雲，甚至認識林詩音之前就有的。
並不是因為不得已離開林詩音——他分明是故意離開的。也不是因為龍嘯雲的
迫害——他甚至希望龍再兇狠一點，好完成自己這個“完美朋友”的角色。既
然，李尋歡的性格缺陷是這樣宿命式的，我們就不能再埋怨他。因為這是他的
宿命。我們滿意與否，他的宿命是註定的。
和古龍一樣，李尋歡不能忍受無邊無際的寂寞。他不能滿足於美夢帶來的
快感。他只好回來。他偷偷關注他們，其實恐怕是想看看——他們有沒有忘記
自己。李尋歡的設想是：他之于龍嘯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之于林詩音是除卻
巫山不是雲。一個朋友，一個愛人，刻骨銘心的記著他。他千里迢迢回來就是
要看到這個結局。他兀自織了一個妖夢，若是安心沉迷也就罷了。
但他又不甘心，又分不清哪里是現實哪里是夢境，偏偏造化又喜歡弄人。
哪里有什麼滄海巫山。最後弄得龍嘯雲瘋狂，林詩音心死。
李尋歡的夢也就是他的過去，也就是他的未來。他的夢裏其實只有三個
人：林詩音、龍嘯雲、他自己。無人可以再進來。
最後，那兩個，死的死，走的走。李尋歡這才猝然夢醒。一轉身，重收拾
心情，攜孫小紅歸隱，送阿飛遠行。也許他把阿飛當作少年時的他，把孫小紅
當作少女時的她。而一千個阿飛，一萬個孫小紅終究不過是代替品——和他們
在一起的所有恩怨情仇起先不過是打發時光，其後不過是向寂寞妥協。
只是李尋歡最後還能翩然遠去，把酒話桑麻。古龍卻只能用死來遁世了。
兩個人都在一個妖夢裏徘徊。
而你、我、他、她……這班芸芸眾生，又何嘗沒做過這樣的妖夢。
轉載自 ★浪子古龍★LangZiGuLong.com 整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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