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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婕儿 剎那之間懂得古龍,是在二叔的葬禮上。 二叔是我們家的叛逆,很少落家,記憶之中,他似乎常鼻青臉腫地回來,或是連續好久,家人派我到醫院給他送飯。一直到他三十二歲死去,沒有成家,也沒有正當職業,但是莫名其妙,他會有錢用,有希奇古怪的女人來找他,對於春雪一樣我的家族,是最大的恥辱,我們家沒有笑著跟他說話。 有一天忽然看到他在醫院病窗上看書,我驚詫萬分,詫異他的靜心,他笑了。“這是古龍的書。”“哦——”我嗤之以鼻,自覺與武俠有云泥之別,可是二叔還是笑,揚了揚手裡的書,“想不想知道大家為什麼怕我?看他可以懂。”我被打動了。他确實天生有教坏小孩子的才能,那時候,我父母還在禁止我看《紅樓夢》,凄美的東西不可扼止地吸引我。 從此我認識了古龍,然後我知道:我們家的人可以沒有文憑,卻不可能沒有文化,我們天生能夠感受文化,所以二叔選擇了古龍,而我,被他蠱惑。 不知誰說,人心都有流浪的慾望,是從遠古部落延伸下最古老的渴望之一,還有是食色。古龍是浪子,還有最醇的酒,最美的女人,最快的筆,以及最深的寂寞,或者聰明,他的書,天生就在人心最脆弱的部分。 我一直重复用“天生”這個詞,那是因為,我不知除了它還有誰能更貼合地解釋古龍為什麼能與人寂寞的天性相溶得仿佛一体,為什麼古龍的繁复,他刻意的神秘,曲折,他那些似乎無源無頭的英雄,他那種簡直生來就是讓人挑錯的語法,為什麼,帶有幾乎是不可抗拒的致命吸引力? 那是天生,我相信,他是浪子天性。 而二叔喜歡古龍,也許只因為本來以為他自己也是浪子的吧?他本來堅持地認為那是他的方式吧——他是人生?但是他是家人,我們,以及別的人,心裡是看不起他的。因為我們的身上明白地標誌著各自的地位,我們得意於紅塵中的標籤——名譽,收入,住宅,家庭。他是標籤是墮落,所以我們看不起他,但是,也怕他。 後來我想,跟他一起混的人也是這樣吧,因為他身上帶有不可剝落的文化,所以他的陰郁和寂寞,他們不可能懂。 這麼說,是因為二叔死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哥儿們,他們沒有二叔的豪氣和深沉。但是我知道,并不只是文化帶來哲思,生活也會。三十年後,這些凶狠的人,也會曉得,什麼叫寂寞,什麼叫悲涼,那是他們的選擇,帶來的無法避免的名因,咒語般的人生。這是不是古龍在塵世中的表達?就在這剎那之間,我被絕望震撼,所以,在二叔死的時候,我才開始懂得古龍。 記得介紹古龍的人說,他死的時候,48歲,最後一句話是:“為什麼我喜歡的女人,一個也沒有來?”其實,來了又复如何?已經斷裂了的,放在一起,也不再是完整的一個了,更何況,只有一秒鐘?人生最後的剎那,我不能分辨那是害怕還是說,至死在說:“我的牽挂也只是這樣啊。”還是掩飾,他最深的渴望?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是一生,又是悲劇又是英雄,他連舊有的一切都無所謂地打破,他連人心之外所有的藩篱都輕易地擊碎,游走於裸露的人生之中,他還怎樣在乎一個問題的答案?最痛的痛他已痛過了,痛是什麼感覺他還會陌生嗎? 他只是一個被世界和人生放逐的人。 他醉酒,游戲,放歌,你可以說他無聊,沒有意義,他與主流世界像在宇宙的兩頭。 可是到了最後,已說不清是世界放逐了他哈是他放逐了世界。因為無數的普通的人,似乎通過他,在感受,人生之內,也不盡是春秋家國——那是金庸式的英雄責任感。 而他,只不過在追逐這抗擊命運的勇敢。 孤獨,是懲罰的极致,當孤獨已成了他一生的朋友,他已與孤獨一体,孤獨不再能擊敗他的靈魂,這是勇敢的极致。 他,只是浪子而已,他的文字,是不是所有浪子的共通?是不是人心深境的叛逆? 我們可以剖析金庸的人物,卻難以剖析西門吹雪,孟星魂,或者,李尋歡,正如一柄劍,可以裂金斷玉,卻又怎麼刺穿一縷風,一片云,一種感覺?正如我可以品評二叔的對錯,卻難以割捨對他的愛,也許他錯,他病態的執著,他悲劇式的自虐人生。冉而層層糾結的心會這樣疼,淚眼中已看不見早已結束的一切,所以我愛。永遠都琢磨不透啊!他的人生萬分复雜,卻又仿佛簡單干淨得只有兩個字:孤寂。 古龍,也只是浪子而已。但打動我們的,豈非正是浪子的孤寂?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9.224.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