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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轉貼文章 文章轉貼於 http://tw.myblog.yahoo.com/libokuei/         張北杯的『六月雪』之役 ◎張萬康 2010.7.8   十三天了,從爸開始疑似神智不清的痛楚嚎叫那天算起,至今十三天。   拆開算的話,先是嚎叫五晝夜(三日在xx病房+出院在家四十個小時),後是從家 中送急診當日轉進ICU的頭兩天,爸嚎叫停歇,但改以掛著氧氣罩急速氣喘,加起來七 天。之後插管,除了不喘了,整體呼吸狀況未見起色,當日醫師預估無法度過生死劫,至 多撐兩週。也就是說,加上這天則是八天的最艱苦抗戰。第九日上午十一時我們依照規定 的會客時間步入加護病房,爸的眼睛卻睜開了,意識清晰,這是一個暫時的小奇蹟。其實 在急診室抽出一千cc穢血後他的意識就清晰許多,插管前仍在氣喘中指示我們願意插管, 當時他吃力而堅決的點頭說了一個字:「好。」這個好字透過呼吸罩傳出。之後他說什麼 我無法分辨,嘴型似乎是「怕」,我便問他是不是很害怕,他深深點頭。我告訴他莫害怕 ,嘴裡放管子一定可以保命,只是會不舒服;保命之後我們慢慢治療。他稍放心點頭。這 前後他眼睛保持睜開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就此一搏。插管之後眼睛卻閉上了,似氣力放 盡閉上一整天,我們認為他將可能永遠闔眼,徹夜準備他可能的身後事,依照風俗該備妥 的、還沒找齊的,哀矜中忙得有點亂糟糟。之後爸卻再度睜眼,可說炯炯有神中帶著一股 沉著靜定。他暫時不再能說話,但以握手的鬆緊收放來示意是否聽懂我們的話來溝通。那 手勁兒算蠻有力道的。   一位戰鬥意志高昂的老先生。   眼下他的關還沒過,肺炎和胃出血(肇因是胃食道逆流或長了東西仍待這兩日的追加 確認)仍頗嚴重,但呼吸狀況卻有進步,即便是半步半腳印的踩過,或扭秧歌進一步退兩 步、或來個反秧歌進兩步又退一步那樣的搖擺。但無論如何,他的精神戰力已經內化,細 水長流,綿綿不絕的在履行一個約定,如同戰史家們形容的張自忠將軍「氣質厚重沉毅」 。其實,嗯,他只是一個退伍N年的老士官,一個虛歲九十的老芋仔。   那八天的危厄是怎麼度過的,我雖隨侍一旁親身參與,但我不是他,無法百分百切〝 身〞去〝體〞會。當時我反覆想著侯導說過的一句話:「要能感覺到別人的感覺。」我只 能說(很抱歉我不是在濫情的形容卻可能用詞仍俗濫),我親眼見他八天裡的頭三天(即 住xx病房的最後三天)置身地獄孤立無援。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有人這麼慘的逼近在我 眼前。身為家屬的我們在漫天浩霧中搜索不到敵人,卻看見爸在我們眼前中彈倒下。事後 方知爸的內臟遭到凌遲。   六月二十七日出院的那個下午是豪特大雨,我的讀者(後來更成為好友的)國仔及時 趕到醫院,和救護車的兩個救護員一起抬著爸出院、回家。國仔和媽上車隨侍左右,一路 護駕,我則騎著機車先冒雨衝回家。姊姊正做最後的佈置(她叫工人來裝冷氣,重新理出 一個舒適的新房間給爸享用),聽我講「回來了」,急忡忡來到門口等待。進屋後爸躺進 新房間的床上仍緊閉雙眼呻吟不絕,這時狗進來舔他臉(狗第一次舔他臉),他笑了,同 時想去摸狗,但狗剛巧把臉縮回,父抖著手沒摸著,下一秒回復呻吟。而貓平時會跟他睡 ,在爸返家當日及隔日一早看護前來照顧之此後,在爸所在家的兩個夜晚,均不進去房間 挨著他一起擠床上,只在門口一張椅子上蜷縮安眠,似乎牠懂不打擾爸和看護崔小姐,只 作守護。狗則平時在我房裡睡,那些天常自動改睡在新房間內看護或爸的床下(兩人的床 舖靠很近)。   崔看護來的第二個上午,判斷出爸胃出血,當即叫我趕緊打一一九叫救護車(她立下 第一功,發現爸在xx病房三日叫痛事出有因,時xx病房的醫生護士或許因不諳腸胃科 ,只當爸是老人骨折手術後慣性叫疼而漠視,不得以我們只好讓爸狼狽出院,合著老爹唱 的是一齣《六月雪》)。不到幾分鐘救護車開到,兩名大漢快步奔進屋內,一轉進房間望 見爸的當下就發現苗頭不對而淒楚高喊:「北杯!北杯!))))」除了看護崔小姐的悉心照 顧,這是連日以來陌生人對爸最親切的喊聲,好像他們和爸很熟似的。說真的這兩位救護 員十分緊張,他們激動說爸有生命危險,不能不送最近的xx醫院(原本我們不敢回xx 了)。憑藉著平時訓練有素的一套ABC操作步驟,方使他們在緊張中完成所有動作。他 們叫我「男生幫忙抬」,抬出去間一人返頭跟看護大叫:「幫我拿房間裡的兩個包包,是 兩個喔!」在門口雨突然又下起來了(來的時候尚未下雨),雨勢不小,一救護員叫我打 傘替爸遮臉。崔看護也上車後,我叫媽趕緊跟上,自己準備關門安置貓狗後騎車飆去,媽 卻焦心尋找她的包包,我大呼不要找了。媽亂了分寸腦子發昏執意要找,找到了車也跑了 。事後據看護講,一個救護員兼駕駛倒車時,另一個照顧爸的救護員嚷著我交待要等母親 ,駕駛疾呼不能等,隨後在車上爸血氧一路掉,司機邊嗡嗡飛馳邊聯絡xx急診室一切到 位,打仗那麼危急。車體顛簸,爸嘔吐穢血,儀器、管線亂飛,救護員東抓西抓七上八下 。救護車的兩位救護員立下第二功。   至於貓狗,奇怪的是平時門一開便愛往外衝,以及狗愛朝陌生來人狂吠以盡看家職責 ,然當時貓狗兩隻皆乖巧安於室內目送爸啟程,且狗未鳴一聲。據專家講,狗這種動物會 研判來人與主人的關係,如果主人歡迎訪客就不攔吼,反之則吠,我相信這種說法。另外 我有個想法是,兩名大漢〝來勢洶洶〞,而我的狗向來是紙老虎,愛逞兇卻其實是膽小鬼 ,當時自遭嚇退。   第三功誰屬,一拉進急診室,一位女醫師率領一群女護士,以幹練效率的身手幫爸搶 回一命,爸的腔體內湧出超過一千cc的NG(穢血)。爸戴上氧氣罩閉眼躺於急診室,後 來一個男醫生前來,小聲叫北杯,爸耳朵重度重聽,未戴助聽器,竟睜眼伸起手對醫師打 招呼。玄,該聽見的時候他就聽得見。一如平時他雖沒掛耳機聽不見,但我和媽如果講他 壞話時他卻可以突然聽得見。或許殘障者(爸聽障)的感覺神經的靈敏度向來是一個謎。   下一功。六月二十九日下午兩點半從急診室轉進內科加護病房,護士們照顧上用心且 呵護(可惜頭幾天我比較茫然昏亂而沒去記護士的姓名),有別xx病房給父親的待遇。 ICU護士們口罩上方的眼睛多麼美麗且充滿對家屬、病患的心照。一位年輕的柴醫師經 交談後得知亦是老兵之子,但我直覺如無此一淵源他亦是視病如親之人。三十日晚間我在 幾經護士和林、張兩位大夫的詢問(文學的說法是「請諫」)下,翻案簽下插管同意書( 應該說是急救同意書的插管這項)。醫療團隊提供的是意見參考,選擇則交給我們家屬。 林醫師(是位高個子女生)比較含蓄,但眼神中看出想為爸插管,那是一種慈悲不捨(病 患離去)的眼神,或說那是一種「你就忍心讓你的父親這般輕易離去」的淡涼輕嘆。張醫師也含蓄,只是相對則比林醫師直接:「值得一拼。」原本我在急診室便毫不考慮簽下放 棄任何急救,因為爸已經受難五天,可憐到死活於恐怖之境域。在護士和大夫的再三詢問 後,我和姊看來比較冷靜了,但冷靜卻讓我們感到無比矛盾,插管是大事吶。我們怕爸此 後生不如死,生活機能泰半失損,後患無窮,白白受罪。進展過程上,無論爸的最後結局 如何,證明插管是對的,或說插在爸身上更是對了。爸很硬頸,活吞這根管子不但保住一 命,幾日來還能共處安然,甚至作個乖小孩,不觸摸各種鼻胃管、口中管等各路大小管線 ,〝忍〞術一流。護士做完插管後說,爸只眉頭突然鎖緊,管子就下去了。護理長表示, 大家都訝異他「好勇敢」,幾天以來可以保持著鬆綁「拘束」(防止病患拔動管線的繩索 類裝置)。或許護理人員見怪不怪(對配合或不配合的病患都見過很多),用意只是鼓勵 家屬對病患懷抱希望,並順著家屬的說法讚美病患以表對病患的留心,然在我眼裡爸獲頒 一枚勳章當之無愧,只因戰役的過程太過曲折。(那些優秀的醫護人員無論此役之成敗亦 該獲得致敬)   爸同意口中插管,但我在同意書上用筆寫下,危急時可做,但做之前請打電話給我, 讓我來現場(如無記錯我是這樣寫)。七月一日清晨五點十七分我在睡眠中被手機響鈴驚 醒,值班醫師(記得是女生,姓洪)表示必須行動了,說替爸接上助聽器,爸同意(也好 像助聽器是我在他送進ICU之前安上的)。我表示我必須去,只消十分鐘,對曰好。講 電話間我已走到姊身旁搖醒她,姊一骨碌翻醒,之後兩人騎機車飛馳到醫院。行間我因安 全帽卡榫損壞,而讓安全帽被晨風颳走。我再問爸一次,如本文伊始所述,爸示意行動。 當時爸在ICU喘了約莫一天半,那種喘速是我在模擬中亦喘不來的,不插管必喘死氣絕 。   最黑暗無援的時期已過,對爸來說插管反而是小菜一碟?除了生理上的不適取代了劇 痛是種「好處」,對他而言更不同的意義是他感受到自己(一時)安全無虞了、有人來救 他了,且一直在想方設法救治他、照顧他。這是一種安全感,病患多麼需要醫生和護士溫 暖的身影經過。駱以軍很愛用「交換」這字眼談事物,爸以慘痛的身體交換出某種意義?   意義何在?或許不是讀書人的他沒有能力說明(何況插管也無法說話),但想必這世 間鮮少有人如他那麼懂關於生命的一切。或許爸說不清他為何而戰(其實生活中他也沒啥 嗜好可言,愛看NBA、世足賽等體育節目的習慣已在十多年前停止,愛看政治CALL ─IN的嗜好在兩三年前也消失,麻將早也可打可不打,喔對了,現在他還愛一樣,就是 看撞球比賽,這個始終如一),但沒人能否定他對生命力之堅持。   面對生死,無論選擇瀟灑撒手,或選擇認輸敗走,或選擇戰死方休,均有其尊嚴。該 如何選擇,無對錯可言,惟各有其背景狀態,因人而異耳。父親選擇奮戰不休,他想好起 來,我們挺他。   多年來父親總津津樂道的跟我們訓話:「我做一件事一定要徹底做好。」譬如修屋頂 修幾小時沒修完不下來吃飯、縫衣服一針一線實實密密、廚房裡切菜定切到最細、做木工 口含釘子神情專注敲敲打打慢工耗時(雖然不懂審美的他做出來的樣子很醜但必穩固完成 )、麻將打兩天兩夜仍精神奕奕對「上訴者」笑說可以(那時他七十六歲常從北部遠赴我 南部住處和一群青年打牌,後來我北返回家裡住,沒這種打牌機會了,否則想必仍巍峨端 坐牌桌不下)。   我告訴他這是一場持久戰,必須「平靜而堅強」,姊說他聽見後呼吸速度的指數就從 而下降(比較好起來的意思)。未來的路途還很長,爸在度過八天肉搏戰之後,現在正以 良好的精神狀態進行與魔山(肺)、惡水(胃)的長期抗戰,我們選擇相信奇蹟,進過I CU探視父親的師長友人們則認為以父親的生命力如熬過來也不算奇蹟。有一部西班牙電 影叫《悄悄告訴她》(HABLE CON ELLA),負責主治爸爸的張醫師精通西班牙語,前天我 對他談起這部關於醫學奇蹟的電影,他帶著搜尋記憶的神情,沉穩的說:「我知道這部電 影。」         張萬康 二零一零年七月八日凌晨 寫於ICU探病前九小時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42.2.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