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天藍得透徹的早晨，水源地四周龐然聳立著娑婆噹山、加禮宛山、嵐
山、七腳川山和白葉山，宛如一堵曲折有致的翠綠屏風，護衛著花蓮平原。自新
生橋上北眺，鐵路劃過原野，但見清水大山摟著立霧山的腰、塔山搭著新城山的
肩，以及熱鬧喧嘩背後，冷然睥睨一切的三角錐山，勾魂似地呼喚我投入峽谷的
懷抱。該是造訪傳說中的蓮花池，以及那座偽裝成小百岳的中級山的時候了，我
心裡這麼說，然而雙眼仍然忍不住在這片大山大水之間流連徘徊。
機車在迴頭彎停車場停妥，另有一家父母帶著兩姊弟同時抵達。此地有個流
籠頭，纜線牽向山的那一頭。梅園竹村步道的主線是約兩米寬的水泥路，偶有廢
棄機車丟在路旁，想是一段時間沒人騎車出入了吧！一開始就是陡峭山壁鑿空的
腰繞路，右手邊灰濁的大沙溪在峽谷中從容地蜿蜒，雖然不如立霧溪主流九曲洞
一帶壯麗絕倫，卻也氣勢非凡。
很快地，兩個小姊弟已經出現在清溪吊橋上擺好各種姿勢吆喝父母拍照了。
吊橋橫越小瓦黑爾溪，此溪溪水是令人心醉的碧綠，晴好的天光映得大理石崖腳
一片雪白。吊橋下方正是小瓦黑爾溪與陶塞溪會合為大沙溪之處，從南湖中央尖
東側流下的陶塞溪溪水灰濁而流量大，自中央尖山至無明山東側流下的小瓦黑爾
溪卻是碧綠色，導致最前段的大沙溪呈現灰綠並流，頗為有趣。
告別那悠閒的一家人，續沿陶塞溪右岸前行，約二十分鐘後來到通往蓮花池
的九梅吊橋入口。抬頭尋找九梅蹤影，卻只見三兩株新葉滿梢的梅樹混生在其他
樹種之間。緩行於吊橋上，見陶塞溪溪水激越而豪邁，岩壁上佈滿了滄桑的紋路
，開始幻想著自己是北一段稜脊上的融冰，流過原始森林、穿越老部落，以不朽
的生命唱著屬於南湖與太魯閣的歌。
過九梅吊橋後，即是陡上的之字形路段，階梯路和腰繞路原本寬闊，此時已
逐漸被綠色植物侵入地盤。透空處可眺望對岸西寶山和崖上山一帶，然而，往中
央山脈主脊方向的雲霧卻繾綣著不肯散去。頻頻回首，一道牆似的稜線終於露出
臉來，稜末一座三角山頭裹著白色糖霜，任由雲朵繞指拂面，是中央尖山西峰！
另一端的甘藷峰宛如持杖的牧羊人，催趕著幻化成羊群的雲絮，不斷往中央尖的
方向攢聚著。
山腰有一座新式電桿，接駁來自峽谷的電路通往蓮花池，此後路徑多次遇到
橫向廢林道，皆取直向上的階梯路而行。心中惦記著什麼，一回頭乍見雪白的中
央尖山，莊嚴地浮現在流雲之間，凝神細看，鑲著白邊的南湖東稜也若隱若現。
頃刻之間，蒸騰的霧氣征服了北一段，北國雪季的舞台拉簾謝幕，我又被拉回初
春和暖的低海拔森林之中。前方的山谷間，出現下梅園的河階地，淺綠的田疇靜
躺在山的懷裡。隨著海拔漸高，溪谷對岸近處的一個平坦台地顯得非常惹眼，那
是旁給揚舊社所在的高位階地。
此時，腳下的蕨類植物開始多起來，腰繞路徑轉折進入一個狹窄的山坳。正
自納悶，右下方的灌叢突然一陣窸窸窣窣，但見一隻褐黑毛紋的山豬粗魯莽撞地
逃離現場，白晃晃的臀部在樹的陰影裡閃動。一坨還算新鮮的糞便大剌剌撇在路
中央，電桿和廢鐵絲架在一旁引領著，很快地，在蕨類地毯的盡頭、森林所在山
坡的下面，蓮花池出現了！
循一條明顯的路跡下切往池邊走去，樹林裡山豬的鼻哼氣聲和植物窸窣聲不
斷，像在抗議我這不速之客侵擾了主人的地盤。圓形的蓮花池池水幾近死寂，混
濁的淤泥從水底漫至岸上，枯槁的蘆葦莖桿一片片插在近岸處，池邊更有無數橫
七豎八的倒伏蘆桿，間佈著大大小小的石塊，才不過兩年光景，傳說中滿池淡紫
嫣然的布袋蓮已消逝無蹤。凌亂的山豬蹄印翻攪出片片苔綠，踏向森林裡、蕨原
上、李樹旁，彷彿自古以來，牠們就在池畔悠哉地喝水戲耍了。
蓮花池對面是屯墾地，紅的、白的、灰的屋宇三三兩兩座落在山坡上。我越
過一大片枯蘆葦，幾株初綻的李花含蓄地作揖迎迓，繁華褪盡的老梅樹則在一旁
凝立著。緩慢地走上坡，整齊成排的李樹伴隨筆直的土徑，通向一排水泥平房。
「秀林鄉富世村蓮池４號！」富世村真是太神奇了，我邊讚嘆著，邊打量這
廢村沒幾年的所在。水泥平房是當年退伍榮民頤養天年的居所，裡面仍停放堪用
的機車，外頭則散落著水槽、水塔、和爬滿綠藤的農用四輪車，房舍面朝1293峰
的方向，中間盡是芒草和蕨類植物。刷的一聲，一隻山豬因我的靠近而鑽入灌叢
，看來自從人類離開後，這裡已成為山豬的天堂。
屋子前後稀疏種植幾株桃花，粉嫩的花朵顫巍巍指向藍天。屋後可見更上一
層階地，拾級而上，立刻被充滿拙趣的木造教堂吸引了。教堂額頂立著白色十字
架，內部裝潢依舊，擺置經書和碗的講桌、鋼琴及小黑板各安其位，惟有不安份
的蕨類不知從哪個角落竄了進來，昂然立地，成為永恆虔誠的聽道者。
教堂對面就是蓮池山莊了。這排豪華的單層建築有著厚重的金屬玄關門、隔
熱屋頂和穿廊，揣想當年，莊主齊伯伯就是在此招待來客、促膝深談。繞到屋後
，幾棵盛開的桃樹之外，下面是整片由芒草、蕨類和灌叢隨意蔓延而成的荒原。
這裡位處祖輪山和1293峰之間，是當年蘇瓦沙魯社人耕墾的所在，如今空山寂寂
、人跡杳然，心中一股空虛不安感悄悄地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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