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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者 林燿德 篇名 在速度中崩析詩想的鋸齒:論夏宇的詩作 報刊名/書名 文藝月刊 卷期/版次/出版者 205 出版年 75/07 頁數 44-54 夏宇,一九五六年生,廣東五華人,國立藝專影劇科畢業,曾任織出版社 及電視公司。她的創作幅面甚廣,除寫詩外,亦旁及散文、小說、劇本及歌詞 寫作,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優等獎、「創世紀」創刊卅週年詩創作獎。著 有詩集「備忘錄」。 欲窺夏宇詩作全貌,綜觀她自費印行的「備忘錄」一書即可。初版於一九 八四年九月,一九八六年再版,增加兩首新作,共收錄一九七六迄八四年間詩 作五十二首:其中「歹徒丙」及「社會版」二題有圖無詩,嚴格說來,只能算 五十首(1);再版後若干作品業經修改(2),如「簡單未來式」、「隨想曲」, 唯題目及編排俱從舊制。 討論夏宇「備忘錄」的專文,迄今日有蕭蕭的「談備志錄」(3)及萬胥亭的 「日常生活的極限」(4)等篇。蕭蕭長約兩千字的評論中略謂: 她是一位「勇敢的」詩人,她忠於自己的表達方式,忠於自己的思考 模式,這樣的詩人在臺灣的詩壇上經過近十年的論戰、批判,已經不再出 產了。嚴格說,寫詩沒有什麼名利,詩人所忠的只是對詩藝術的虔敬,夏 宇就是一位這樣的純詩人。…… 關於詩,夏宇的「歹徒甲」寫的就是詩人,在詩中她說:「詩的缺憾 源於生命/生命不/不曾圓滿。」這就是「真實」。這樣的觀念使她不刻 意修繕、不刻意經營詩的世界,生命原來不會圓滿,必然在詩中留下缺 憾,我們當然可以接納這樣的缺憾,因為我們本身就是缺憾。詩人夏宇很 抱歉的說:「但真的/是一些壞詩/押韻的壞詩/但他繼續寫/怎麼辦/ 那是他道歉的方式」。 實則,夏宇也有「寫實」的作品,譬如她的「一生」,這項單純微弱 的力量抗拒巨大轉變,「詩」原來可以這樣單純,可以這樣平凡,可以只 是生活裡的一點小小的「備忘錄」而已。 萬胥亭的說法則是: 有點像杜步菲所提倡的「壞畫」,詩人似乎也在提倡一種「壞詩」, ……所謂的「壞」並不是真壞,而是帶有辯證意味的天智若愚,大巧若拙 的「壞」。夏宇的「壞詩」未嘗不可作如是解。還有一個可能的意思是: 詩人是在對詩的創作或詩的存在本身提出質疑。… 如果就這一意義而 言,我們可名之為「後設詩」,……夏宇的詩不妨視為現代主義「窮則變」 的一個掙扎努力,…… 觀諸蕭、萬二人的評論,都沒有深刻切入夏宇創作的本質,文中引詩亦未予以 縝密的詮釋,足見夏宇的詩作本身有一種抗拒傳統文學觀及批評法則的內在原 素,使得堪稱翹楚的批評家們矘目以對。在兩篇論述中,蕭、萬二人均使用大 量假設語氣,蕭文應受字數所限,未能暢所欲言;然而在除去引詩後仍達四千 字的萬文中,「或許」、「似乎」、「可能」、「未嘗不可作如是解」、「恐 怕」、「幾乎」層出不窮,冠以這一類不確定性辭彙的論斷充斥全篇,達二十 餘次以上,除有取巧之嫌外,亦透露了詩評家在套用公式之際,不免亦遇到了 難解的「雜症」;對於夏宇未來發展的預捌,萬胥亭也只能含糊的指出「似乎 並不是一條前景樂觀的坦途」,言語之閃爍則不能不令人感到離奇:批評家正 被我們的女詩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要破解夏宇詩作的奧秘,首須理解她作品中後現代主義的傾向。萬胥亭在 「日常生活的極限」一文中既已發現「今日的社會已經進入一個後工商文明的 階段」,也搖擺不定地認為「備忘錄」一書「該算是一個新的典型」,卻又將 夏宇視為「現代主義『窮則變』的一個掙扎努力──將夏宇歸入現代主義末期 (而非「後現代主義」)的範疇,造成前後之間的矛盾。其失算處即在未體認 夏宇的創作本質已與現代主義無關,她完全是一個不但處身其中而且能夠敏感 地把握住後期工業社會特質的詩人,她的形式和創作取向也呈現了後現代主義 的特徵。 夏宇的作品往往缺乏嚴密完整的結構,內容與形式常常有分離的傾向:如 「跟你的Texwood一樣藍的天」、「也是情婦」等詩,「造句」七首尤其是典 型化的例子: 不得不 留下腳印 謙虛和善地 在他們 水泥未乾 的 心 ───────「不得不」 就走了 丟下髒話, 「我愛你們。」 ───────「就」 排好隊 買票 進場 看電影之類的 然後吃飯 證明這事的人說了 ───────「然後」 每當這個時候 我感覺有音樂響起 分化了行進中的隱喻 與夫迂迴 溫婉之 個人主義 ───────「每當」 讓音樂繼續演奏下去吧 波及三朵沉默的向日葵 破折號以下 食道和腸胃中間 悲哀到遺忘途中的 一切衰敗的起點 ────────「繼續」 醒來以後 刷牙之前的想法: 永遠 我所聽過的 最讓人傷心的字眼 ────────「以後........之前」 其他都是零碎的東西 膠帶、筆套 裁掉的紙 畫歪的線 指甲刀、衛生紙 不斷滴著的 傘緣上的水 灰塵 聲音 愛 ────────「其他」 由上舉七首詩來看,每一首詩的內容都是殘缺不全的,都是一樁事件的一個細 微局部,而且無法從中尋找出完整的結構與周延的情節,但是七首詩中,清晰 的敘事理路,平易的文體,亦與一九六○年代臺灣盛行蜂起的超現實主義大相 逕庭,其身分血統,自為批評家闢一難題。「不得不」一詩,躲藏的主格,他 留下腳印的原因被隱匿起來;「就」詩三句,實無提供任何線索,以暗示「就 走了」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一詩中被發言者「證明」的事被作者 塗抹掉了;「每當」一詩裡,成為關鍵的「這個時候」完全沒有時空及事件的 憑依──作者僅將詩中的「我」在彼時的心理狀態翻諍出來──因而呈現出一 段有果無困、破碎支離的心理描寫;「繼續」是毫無頭緒的一段敘述;「以 後……之前」則捨去詩眼,對於「最讓人傷心的字眼」未做任何詮擇或影射; 「其他」一詩羅列出「膠帶」等十件「零碎的東西」,至於讀者所殷切期待的 內容,只是一道空白的填充題。 同樣的,「連連看」這一首令人疑惑的詩,也嚴重違反了現代詩約定俗成 的任何表現形式,既非分段詩、分行詩,又不類圖象詩型: 信封 圖釘 自由 磁鐵 人行道 五樓 手電筒 鼓 方法 笑 鉛字 □□ 著 無邪的 寶藍 挖 這是又一首沒有中心主題的詩,傳統意義的主題消失瓦解了,剩下是縱容讀者 自行設定的各種可能和猜臆。「連連看」的結果可得到八八六十四套辭彙組, 若再釐定各組辭彙的首從秩序以探求其全篇意旨,則按排列組合公式將會得到 各種分歧的就果。全詩僅三十一字(包括兩個空格)竟複雜若此,形同文字遊 戲。其實夏宇正揭示了一個重要的觀念,那就是文字的霸權暴政。依據記號學 的觀點,任何記號可劃分為「記號具」與「記號義」(5)兩部分,「記號具」為 記號的形、音等視、聽覺構成,「記號義」則為記號所指涉的實存體,一個 「記號義」本身可不斷複製出層遞的「記號義」出來,亦即以本身為「記號 具」,再生一新的「記號義」的層遞過程。將文字納入記號學的觀察角度,則 詩人可以說都是被層遞的「記號義」所操縱的狂熱信徒,不斷在象徵系統的迷 宮中盤桓轉繞、不能自已。夏宇的「連連看」,其驚人處倒不在於型制之乖張 離奇、惑眾亂法,而在於她有意無意間洞悉了語言的運作規律一直操縱著詩人 思想的真相,此詩易被動為主動,任隨文字形成無政府狀態,依其被安排的位 置靜置於紙面,在讀者的視覺觸及這些無意志的、非邏輯的排列組合時,應該 可以意識到這不僅是針對閱讀者和批評家的夏宇式戲謔而已,更是將矛頭對準 文字系統罷權的挑釁。 除了「瓦解主題」外,夏宇另一詭奇的操作法就是文不對題。以「結構」 觀點視之,是為「藏匿主題」;從「解構」(6)角度來看,則係「剝離主題」。 試觀「上邪」: 祂乾涸了,他們是兩隻狼狽的槳。 他描述鐘,鐘塔的形狀,繪畫的,有一層華麗的幻象的窗。垂首的女 子細緻像一篇臨刑禱文。 類似愛情的,他們是彼此妨病症和痛。 他描述鐘,鐘聲暴斃在路上。 遠處是光,類似光的。類似髮的,光肯定為一干呎厚的黑暗;他描述 鐘聲,鐘聲肯定鐘,鐘是扶持的長釘。肯定的銹,以及剝落。 剝落是肌膚。石器時代的粗糙,他們將以粗糙互相信賴。仍然,祂不 作聲,他描述戰事,佔據的鐘塔,他朝苦修的僧袍放槍。鐘聲暴斃在 路上。 他仍然不作聲。謠言祂乾涸了了。他們主動修築新的鐘塔,抄錄禱 文,戰後,路上鋪滿晴朗的鴿糞。 類似笑的,他們把嘴角划開,去積蓄淚。 以古樂府「上邪」為骨架而再鑄新詞者,以羅智成的「上邪曲」為始作俑者, 另有後起者如曾淑美作「上邪曲」、林婷作「戀愛物語I:上邪注」等詩(7)。 上舉諸詩大率沿襲「上邪」原句中透露的形上情操,根璩原「上邪」主題的象 徵系統而衍義:自「上邪」原句迄林婷「巒愛物語I:上邪注」,莫不以形上 枵渴為主題。夏宇「上邪」詩若依題名所示,自應如羅、曾、林三人的詩想, 力圖扣合愛情的精神面而據以詮釋;然而夏宇違反了約定俗成的「上邪觀」, 換以全知觀點的形下敘事,即非原「上邪」樂府的衍義又非再詮釋,實乃顧左 右而言他。戛詩以「類似笑的…去積蓄淚」做結,和原「上邪」樂府末句「乃 敢與君絕」根本風馬牛不相及。此外如「歹徙乙」等詩亦類此。 夏宇詩作之魅力,即建立在這些創發性的製作上;前述「造句」七題,總 名為「造句」,如同詩集定名為無關痛癢的「備忘錄」一般,其深意不僅在針 對創作方法論的反叛,更直接在創作中剖開創作者被語言魔術「指導」的真 相,她在「備忘錄」中所透露的世界觀是一個非現存語言邏輯系統下的世界 觀。東方思想如先奏老莊、中古禪宗,西方形上學者如十九世紀的尼采、二十 世紀的德希達等均曾以不同的方法和角度,提出入類自身的思考為語言文字框 限的事實,夏宇的語言即其策略,殆已昭然。在屬於先期工業社會產物的傳統 結構主義文學觀下,文學作品被視為完整嚴謹之整體,猶如一人體,經由解剖 可顯現體內臟器排列的序列和位置;然而在後期工業社會茁壯的解構主義考察 裡,語言文字其實自身即有解構的傾向。夏宇的說詞,猶如在高速中瓦解傳統 的鋸齒,直接在續者面前羅列一堆個別零碎的臟器;論其詩,與其如萬胥亭語 障重重地「後設」夏宇之詩為「後設詩」,倒不如坦然稱之「解構詩」來得妥 當。晚近如古添洪「讀書札記」系列詩作,亦頗有「解構詩」的態樣,以其中 「墮落的天使」一帖為例,當可窺其梗概: 如果正直 韓愈就不該寫募誌銘 (對不起,原諒我歪歪地解構了這個典故) 寫墮落的天使吧! (啊!我們多容易掉進語言的陷阱! 他們從來就沒有天使過!)(8) 可見夏宇作品並非一孤絕之特例。證之於夏宇的詩作,她對於語言的遊戲態 度,不正是「從來就沒有天使過」。 夏宇作品甚多滲入冷靜而知性的性愛觀,如「銅」(指涉女性避孕器「加 銅七」)、「一般見識」(指涉女性月事)等作品;此外對於愛情中隱藏的詭 譎情境,如「蛀牙記」、「疲於抒情後的抒情方式」等詩篇,俱與後期工業社 會中的戀愛模式與新女性主義之興起有密切關連,與其解構觀念均為八0年代 台灣現代詩發展中的重要訊息。 「備忘錄」一書雖係夏宇第一部詩集,但其中前衛的表現,可說已完成了 她身為詩人的第一個階段性使命。一個頑童,在自己的房間裡沾沾自喜地堆疊 著書寫符號的積木,組合一座宮殿,推倒它,組合一座都市,推倒它,昨天, 今天,明天,錯亂地倒置壘疊,這就是夏宇的世界吧。 註釋: (1):夏宇所以將「歹徒丙」及「社會版」二題列入目錄中,其觀點當建立 在晚近風行的「視覺詩」理論上。 (2):其實修改得並不理想,如「簡單未來式」末段「那些男人都來了/我 愛過的/他們沒有流淚/剛下過雨」,最後兩句被修改為機械、生硬而無 趣的「有的打傘 / 有的流淚」,套用夏宇語,不愧為「一般見識」。 (3):見「文訊」雙月刊第十六期,一九八五年二月出版。 (4):見商工日報「春秋」副刊,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5):參見古添洪「記號詩學」,東大圖書公司,一九八四年七月初阪。 (6):所謂解構,即將任何本體或本質化的觀念「問題化」(problematize), 「分裂化」(disrupt),「反穩定化」(de-stablize)或「置於抹拭之下 (under erasure)。見鄭樹森編「現象學與文學批評」第二一0頁,東大 圖書公司,一九八四年七月初版。 (7):羅詩見其於一九七五年自版的「畫冊」詩集。曾經見「草原」詩刊二 卷二期,一九八五年七月卅一日出版。林詩見商工日報「春秋小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8):建立詩刊一三二期,一九八六年四月號。 -- can't quite kiss yet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1.169.22.8
vm3cl4bp6:上邪那邊,「勸」是否「觀」之誤植? 10/27 20:08
texwood:應該是,我先改過來... 10/27 21:36
※ 編輯: texwood 來自: 221.169.22.8 (10/27 21:37)
PinkPonyPig:我也超喜歡林耀德的~ 10/28 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