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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並非夏宇的專評,但在台灣當代詩的部份,作者以夏宇作為後現代詩作的 例子來解說。 轉載自 「思想的境界」網站 http://www.boxun.com/sixiang/yangxiaobin/index.htm 在談論詩歌的後現代性之前,似乎有必要首先澄清一下後現代一詞的基本涵義。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不無絕望地提到,後現代一詞已經讓理論家們逼良為娼,從窈窕 淑女墮落成了人皆可夫的蕩婦。比喻雖然粗俗了一些,卻並非聳人聽聞。事實是, 對後現代概念的界定各執己見,莫衷一是,這種可以稱做多元化的情形本身或許就 是後現代性的一種體現。    不過,並不是所有的後現代理論都擺脫了前現代的和現代的思維模式。在眾多 對後現代的理解中,離後現代精神最遠的一種傾向便是把後現代置於線性歷史的最 尾端,視為後工業社會對工業社會的超越,或者九十年代對八十年代的決絕。這種 思維方式本身就是現代性典型症候。    後現代的主要理論家讓-弗朗索瓦·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曾多次 強調,後現代的"後"這個首碼詞"post-"應理解為"ana-"。"ana-"這個前 綴來自古希臘文,既有"在後"的意思,又有"往回"的意思,也就是站在時間上 稍後的位置採取的一種回溯的姿態。就象在"anamnesis"(回想)、"analysis" (分析)、"anamorphosis"(歪像)等詞裏的涵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後現代" 並不是僅僅包含著歷時性,而同時具有某種共時性,它既是在現代"之後",又是 在現代"之中",體現了德里達所稱的"延異性"(differance)。那麼,"後現 代"對"現代"的解構不是對後者的簡單拋棄,而是對它的"透析"( Durcharbeitung,弗洛依德的這個概念指的是:事後通過某種聯想的契機對無意識 裏的震驚體驗或創傷記憶的分析與排解)。德里達也曾用過這個弗洛依德的術語來 表明,"延異性"同時包含了時間上的間隔和現象上的差異。   對後現代詩的文本特性的研究已有不少,尤其象孟樊對臺灣後現代詩的概述頗 為詳盡。本文試圖轉移到從"後現代"一詞的定義所出發的基本問題:後現代詩特 有的形式從何而來?所謂的後現代"後"在哪里?它同現代性的關係究竟如何?   回到修辭的層面上,我們將要看到,後現代性對現代性的"透析"(而不是棄 絕)從根本上來說是以一種反諷的方式,在置身于現代性話語之中的同時否定了它 的壓制。漢語後現代詩最早的的實踐者之一夏宇在一次書面訪談裏說,"我所能夠 瞭解的後現代最多就是引號的概念(copy就是一種引號)。這是一個大量引號的時 代,我們隨時可能被裝在引號裏...。"(夏宇,《腹語術》,119頁)在這篇訪談 裏夏宇也提到了反諷、戲仿(parody)、陳詞濫調(cliche)等等同引號相關的概 念。這的確是對後現代寫作的一種透徹的理解:後現代性必須看做是打入引號裏的 現代性,因為現代性並未遠離我們而去,它甚至就是我們的宿命,是我們需要通過 不斷打入引號來回溯、透析、否定並試圖超越的內心體驗。   一、"後歷史"   我所說的現代性首先意味著歷史理性。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中國詩人,在時代精 神的感召下,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歷史理性的左右。郭沫若的〈鳳凰涅磐〉當然是曆 史辯證法的演繹,包括徐志摩也寫過〈為要尋一顆明星〉,在黑夜裏看到"天上透 出了水晶似的光明"。這個我稱為"元歷史象徵主義"(metahistorical symbolism)的傳統一直延續到七十年代末大陸朦朧詩時代的舒婷、北島、顧城, 儘管對元歷史的確定性的表達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弱化或轉化。顧城最著名的兩行 詩〈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並沒有一雙在徐 志摩詩裏已經尋到了光明的眼睛。當然,這種"元歷史象徵主義"始終遭到另類潮 流的質疑,在諸如波德賴爾式的李金髮、里爾克式的馮至等人那裏我們已看到對現 代性的不同理解。這種邊緣的傳統一直延續到了臺灣五十年代興起的"現代派"和 "創世紀"詩群。在?弦的現代主義經典詩作〈深淵〉裏,元歷史被顛倒過來,詩 人通過揭示真實的惡與荒誕對抗了現代性的虛假許諾。?弦詩作中強烈的諷刺性是 現代詩向反諷式的後現代詩轉化的前奏。   如果現代主義詩採取的是反歷史的姿態,那麼後現代詩則具有"後歷史"的特 性。元歷史的軌跡依舊可見,然而失去了原有的總體性力量。在大陸詩人孟浪的詩 〈從四月奔向五月〉和〈從五月奔向六月〉裏,前進的歷史具有了一種自我消解的 潛力:   留給世界的那些歧路   世界自己不會去走。   ……   走在世界上   才發現這世界多象一陣倒退的風   ……   世界席捲而去!   (〈從五月奔向六月〉)   這裏,作為歷史背景的世界同前進(走)的歷史主體之間產生了無法彌合的錯 位:歷史強迫世界接受的不僅是那些絕無"必然規律"的道路("自己不會去走") ,而且是充滿不確定的迷宮式的道路("歧路")。對孟浪來說,沿著歷史前進的 過程只能看做世界"倒退"的過程,是世界用"席捲而去"的方式拋棄了歷史主體 而使之徒有虛名的過程。那麼,我們所尋求的歷史終極也許只不過是一種"結束" 而已:   我尋找結束,漫長的結束   回也回不來的結束   生命中的烈馬消失在我疲倦的走動之中。   (〈從四月奔向五月〉)   但是在這裏,"結束"似乎是早已逝去的、冗長的歲月,而向前的尋找其實不 過就是往回的追尋,這種"在後"與"往回"的交織正是我前面說到的利奧塔對" 後現代"的闡釋,是對後現代歷史境遇的自我揭示。這樣,奔向歷史終極的生命欲 望消失於徒勞所致的"疲倦",有目的的"走"便降為隨意性的"走動"。   在臺灣的後現代詩裏,對現代性的歷史功能的反思或許沒有大陸詩那樣峻切, 但同樣具有質疑歷史和自我消解的傾向。比如臺灣詩人零雨的寓言式組詩〈箱子系 列〉,既是對現實情境的把握,又是對歷史性的冥想。其中的〈既不前進也不後退〉 一詩寫道:   走進箱子右邊   向右拐那是記憶的村落   走進箱子左邊向左拐那是   前進的出口   "左拐"、"右拐"、"前進"的歷史軌跡似乎都是在箱子裏的徒勞往返和折 騰,儘管有過去的"記憶",有未來的"出口",卻看不到理性歷史的正道,下一 段接著突兀地出現的是"中間是你的囚室"。因為歷史時間被封鎖在現實的/現代 的機械性時間格局裏:   你練習按時   上廁所。按時上辦公廳   練習在黑暗來臨前   跑步回家,以免錯過   黃昏   零雨詩裏的後現代性既不是對現代性時間的斥責,也不是對它的讚美,而是一 種置身其中的反諷。"練習"一詞所表達的目的性(對現代性時間秩序的追求)引 向了荒謬的生活邏輯,形成了修辭的衝突,而這也是現代性的內在錯迕。生活的時 間運動由於重複和無聊喪失了"進步"的基本意義,在現代歷史的推動下卻進入一 種"既不前進也不後退"的休止狀態。   在這首詩裏,現代社會對主體的壓迫呈現出比較具體的形態,現代性主要是作 為現代性話語的結果。在零雨的另外一些詩裏,同孟浪和李亞偉的詩裏一樣,現代 性主要表現為歷史話語本身與寓言化的歷史主體的衝突。比如〈劍橋日記9〉:   重複爬梯子。重複。木梯   向上。銜接崩坍的過往   不斷崩坍。向上攀升直到   雙手蒙住臉。崩坍。   首先,"向上(攀升)"所象徵的精神歷史向度由"爬梯子"來表達本身就具 有某種喜劇色彩,何況這種爬梯向上的行為不可能抵達攀援的頂點,以致於只能是 一次次"重複"甚至"崩坍"的過程。同樣,向前的歷史運動被比作夢魘,歷史主 體被夾在"追趕你的那人"和"要追趕的那人"之間無法移動:   左腳纏住右腳   舌頭舐住眼瞼   (〈夢魘系列1〉)   可以看出,"後歷史"的主體並不是站在歷史過程之外,而是置身其中才審視 了自我的尷尬。   二、"後主體"   現代主義詩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是一種同現實保持距離的批判,寫作主體,或抒 情主體,是站在一個更高的位置上來超越醜惡現實的。典型的現代主義詩作如聞一 多的〈死水〉,便是通過批判主體的聲音描繪了必須遭到否定的現實境遇。   而後現代詩的反諷意味著對主體的自我參與的批判。比如,對前進的歷史的寓 言化處理在另一為大陸詩人李亞偉那裏變得更具喜劇意味,變為歷史主體乃至抒情 主體的自我解構。李亞偉的〈我們〉一開始就把"我們"這一代人比作沙漠裏的駝 隊:   我們的駱駝變形,隊伍變假   數來數去,我們還是打架的人   正是從一開始,這個行進的隊伍就無法逃脫"變形"和"變假"的命運,質疑 著歷史目的論的真理價值。在"後歷史"的細察之下,這些為元歷史"奮鬥"的" 革命"下一代不過只是"打架的人"。並且,這個隊伍在歷史中的真實性也被複製、 替代、幻覺等等所擊破:   我們的駱駝被反射到島上   我們的舟楫被幻映到書中   成為現象,影影綽綽   互相替代,互相想像出來   一直往前走,形成邏輯   我們總結探索,向另一個方向發展   淌過小河、泥沼,上了大道   我們胸有成竹,離題萬里   對於李亞偉來說,這個缺乏實體的、映象化的、不得不遭到文本化的歷史隊伍 以繼續前進的方式所形成的是一種"邏輯"。所謂"邏輯",當然是德里達稱作" 邏各斯"的歷史理性基礎,一種絕對化的科學話語,一種線性的思維定式。接著, 不料作為歷史主體的我們"向另一個方向發展"才經由艱難困苦抵達康莊大道,然 而卻又在"胸有成竹"的同時發現了"離題萬里"的荒誕結局。顯然,李亞偉的抒 情主體同他詩裏的歷史主體一樣無法確認或保持那種"邏輯":不斷的非邏輯化, 不斷的自我錯位,更揭示了抒情主體對歷史主體的無法理性化的觀照,一種表達邏 輯的自我衝突。和德里達的理解不同的是,對於李亞偉來說,一種歷史"邏輯"在 很大程度上不是西方哲學家或東方革命家憑空捏造的,而是我們自己自願走出來的, 是我們需要自我質疑的內在性的一部分,並且這種自我質疑的過程本身就是充滿著 不確定因素的。這首詩結束於這樣的結論:   數來數去,都是想像中的人物   在外面行走,又剛好符合內心   作為主體的歷史戲劇中的"人物"只有在想像或幻覺中才抵達了外在的和內在 的同一,歷史邏輯和欲望邏輯的同一,已被整首詩不斷抽空和反諷化的同一。這種 "符合內心"的歷史主體在孟浪和李亞偉的後現代詩裏被揭除了面具:無論是孟浪 的"我",還是李亞偉的"我們",都無法成功地扮演元歷史的主角,反而以丑角 的姿態顯示了元歷史的不可靠性和非理性。   這種"後主體"的抒情方式在夏宇那裏獲得了既複雜又純粹的表達。正如她的 詩集《腹語術》這個標題所暗示的,夏宇的抒情主體往往是以失語的方式在別處或 他人處發出聲音的。題為〈腹語術〉的短詩就描寫了一個主體分裂的自己看見"自 我"在婚禮的儀式上由被意識馴服的野獸般的舌頭說出不屬於"本我"的話語。這 樣,所謂的"引號"法便是一種借屍還魂的狀態,但並不時時易於察覺。比如讀她 的〈小孩2〉一詩,我們很難捕捉抒情主體的聲音究竟來自何處。由於它既不來自 "小孩"中間,也並來自俯視"小孩"的成人,唯一可能的定位或許是"小孩"的 聲音從另一個音源用第三人稱的角度說出的喃喃"腹語"。這首詩描繪的兒童們的 群體運動同李亞偉的詩遙相呼應:   狼牙色的月光下   所有失蹤的小孩組成的秘密結社   他們終於都擁有一雙輪鞋   用來追趕迫使他們成長的世界   顯然,"小孩"再度成為寓言化的歷史主體,潛入了現代性的話語系統裏,用 "結社"、"追趕"、"成長"的方式逼近歷史的終極。但儘管面對險惡的"狼牙 色的月光",儘管來自具有革命潛能的"失蹤"狀態,"輪鞋"的使用使整個情境 發生了遊戲性的變化。這是典型的夏宇式的小小玩笑,一舉顛覆了現代性的可怕的 嚴肅。然而這並不是說後現代性徹底取消了現代性的可怕因素。恰恰相反,這首詩 的後現代性嚴酷地揭示現代性的恐怖:   張大了嘴他們經常   奇異突兀地笑著   切下指頭立誓   無以計數的左手無名指指頭   丟棄在冬日的海濱樂園   在我看來,為"立誓"而"切下"的"無以計數的左手無名指指頭"是為現代 性的宏偉目標而慘烈犧牲的精確隱喻。歷史主體的形象不但被滑稽化了("奇異突 兀地笑"),而且被恐怖化了("切下指頭立誓"),後者的近乎黑道儀式的場景 卻的的確確指向了不再眷顧的(而非"未竟的")目的論歷史:   一切只是因為一個   許諾已久的遠足在周日清晨   被輕易忘記   必須強調的是,現代性所設定的總體化歷史正是一次"許諾已久的"超級旅程, 強迫所有"一切"僅僅為了這唯一"一個"而行動。但這並不能避免它遭到"被輕 易忘記"的命運,這種忘記不能不看做歷史主體性的丟失。由於總體化歷史對個體 性的損毀,歷史主體只能回到"集體失蹤"狀態,先是以丑角化的方式"化妝成野 狗",試圖接近前現代的甚至原始的生活;而最後進入了現代社會的標誌是被馴化 /家庭化(domesticated)為"牛奶盒上的尋人照片",仍舊逃脫不了喪失身分的 結局。儘管還擁有現代性話語的教誨--那些"為了長大成人而動用過的/100條 格言"--卻仍舊只能"張望著/回不去了的那個家",被遺棄在歷史的假定終點, 不知所措。   兒童的成長模式是現代性的歷史神話之一。而在夏宇的詩裏,小孩在成長之前 就模擬了成人團體的儀式(切指),然而最具反諷意味的是,"切指"的成人儀式 必須同時看做是自我閹割的象徵,一次自絕于成人的儀式。這是現代性歷史神話自 身的衝突,一種主體速成實驗的失敗記錄。在這首詩裏,夏宇通過同時"徵引"傳 統的童話/神話構成與現代性歷史模式,透析了二者的內在失序。   三、"後神話"   在很大程度上,現代性歷史模式是童話/神話模式的一種,將世界或人類的發 展結構抽象為一個基本的公式。童話/神話為元歷史提供了宏大?述(grand narrative)的初始文本結構。因此,一種後神話的企圖往往同後現代詩學密不可 分。鴻鴻的詩〈超級馬利〉"徵引"了現代電子遊戲中營救公主的童話/神話結構, 同時揭示了這種童話/神話結構的單調與虛構。從一開始,詩的修辭策略就集中於 一次虛擬旅行所包含的不可逆轉的必然規律:   義大利人馬利歐   出門旅行   遇到貓頭鷹   就跳過去   遇到鴨子   就踩死   遇到牆   就撞   撞出蘑菇   就吃   吃了蘑菇   可以長高   吃了星星   就趕快跑   鴻鴻不厭其煩地一連用了好幾個"就"字來連接遊戲中人物的行為(這樣的句 式在下文中還繼續出現),以此強化被製作好了的行為模式的不可變更。無疑,這 是一次已被設計的旅行,就象目的論的歷史行程一樣,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由指令 所安排好的規則。這樣,旅途就成為一條流線型的或線性的歷史行程,必須按照" 客觀"規律克服一項接一項的困難才得以走向勝利。這一段的最後四行是對兒歌的 戲仿,用整齊劃一的節奏和簡單明確的韻腳表現了電子遊戲的單調法則。同時,馬 利歐可以看做是又一個"後主體"的化身,身不由己地向目標挺進,遵循著每一個 設計者和操作者的指令,努力完成一項似是而非的壯舉。象夏宇的小孩一樣,鴻鴻 的"後主體"在旅途接近終結的時刻回顧了艱難歷程:   他回頭   眺望   "我走過很多冤枉路   我吃過苦   也做過夢   ……"   理想和奮鬥的交織,正是現代性歷史的神話用以誘導人們的常見模式。不過, 本詩的"後神話"歷程在末尾所抵達的不是高潮,而是突降(bathos):   他也不知道   一得到公主   遊戲就結束了   鴻鴻以他專業的戲劇手段營造了一個反諷式的戲劇性結尾,或者說,一個讓神 話的光環失色的結尾。又一個"就"字,使這個不可避免的結局不但成為目的完成 的瞬間,也成為遊戲終結的瞬間。遊戲的終結瓦解了這個童話歷程中所有"吃過苦" 、"做過夢"的歷史價值,從而也瓦解了現代性歷史的價值。   四、"後現實"   現代社會與後現代社會,尤其是後工業社會、資訊社會和跨國資本主義社會的 來臨,無疑是現代性話語最直接的的成果與標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後現代詩通 過透視(後)現代社會的種種異象,質疑了建立在現代性基礎上的生活狀態和生活 邏輯的合理性。   作為臺灣後現代主義文學較早的倡導者之一,林耀德在他許多詩中所關懷的是 現代都市生活的迅疾、雜碎、混亂、無聊、荒誕、淒豔、冷酷……。在〈冷靜的電 腦〉一詩裏,他用電腦概括了資訊社會的工具理性對感性的統攝。同現代主義式的 憤怒不同,從整首詩裏我們幾乎找不出任何對電腦的貶斥或責難,相反,充斥在全 詩中的是一種頌歌式的語調:   冷靜的電腦   你公正嚴峻一絲不苟   現代性的結晶以理性面貌出現,幾乎完美無缺。而抒情主體卻試圖以情感輸入 (詩意的說法是情感投射)的方式佔有電腦的思維空間:   讓我的意識   潛入你冷靜的身軀   啊你的心靈擁有   電子和電子   記號和記號   碰觸的喜悅   撞擊的甜蜜   這些喜悅和甜蜜   又豈是我或她的   肉體所能感受   當由"電子"、"記號"等等組合的現代裝置出人意料地複製並"體驗"了凡 人的"喜悅"和"甜蜜"的時候,某種乖戾的、不可思議的氛圍彌漫開來,使投射 的的情感變得不真實、空洞、甚至造作。由此,最後三行用"突降"的方式質疑( 通過"豈是"反問)了抽象化的情感與肉體感受的同一性:肉身無法體驗機器的感 受,毋寧說真實的"肉體"感受也是機器無法複製的。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所謂 的"喜悅"和"甜蜜"已被資訊社會的處理機異化了,成為肉身之外的抽象資料( 記號)。電子資料能類比人類情感嗎?當虛擬現實成為波希亞所說的超常現實( hyperreality)的時候,或許真實早晚要被擬像(simulacra)取代,甚至,資料 化的"喜悅"和"甜蜜"成為唯一可測量的因而也是唯一可產生/生產的感受。這 無疑是現代理性的邏輯結果,也是詩人面對後現代社會的興奮與恐懼。   技術統治並不是(後)現代社會的唯一壓制模式。"冷靜",或冷酷,在某種 程度上是整個社會空間和社會生存的普遍狀態。在陳克華的組詩〈室內設計〉裏, 抒情主體被各類日常客體所驚悸,似乎所有工具化的物體都染上了現代的疾病,成 為現實壓制和異化的隱喻。〈室內設計〉是詠物詩傳統的變異,通過對缺乏詩意的 現代物件的沉思表達了現代環境下主體的疏離感。在陳克華的後現代詩裏,這樣一 種存在主義的母題所導向的不是主體的超越性思想或行為,而是主體在種種客觀境 遇下的困窘。比如,〈浴室〉一詩展示了現代人解除社會面具之後的無能/陽萎:   依據表格   他依序解下領帶、戒指、假牙   眼鏡、信用卡   以及保險套。直到自己完全   浸入透明   為止。他在鏡子前變得   完全溫柔   淑世   無法辯論以及   勃起。   如果脫衣的過程是自然化的過程,"依據表格""依序"的行事則指明了這種 自然化過程的無非是另一次被現代性時間安排的程式。重複出現的"依"字暗示了 主體性在現代社會體系裏的喪失。他似乎只有解除所有外在於自身的飾物或配件- -為公務活動而戴的領帶、為象徵財富或家庭而戴的戒指、為裝飾口腔而戴的假牙、 為捕捉外在資訊而戴的眼鏡、為適應商業社會而帶的信用卡、為方便交往異性而戴 的保險套--才能浸入/進入自然純粹(透明)的狀態。但達到的自然狀態不僅意 味著社會話語對象的消失(無法辯論),也意味著自然性的退化和生理對象的不可 即(無法勃起)。現代主義詩學常常隱含的對純粹本真狀態(前現代性)的追求在 陳克華的詩裏無法達到理想的境界,而滑入後現代的自我消解過程。這組詩裏的各 種"室內"風景都無法擺脫現代性的陰影,比如"椅子"被描繪成可以讓人不必僵 硬地站立眺望卻迫使"雙膝成直角"的物件,凸顯了它對肉身的量化;"窗"在參 與對人的窒息之後被推開,反倒引發了整個建築的"陡然塌陷";"鏡子"似乎是 一個"出口",卻使人"與自己/互撞",等等。可能的解放總是淪為終極的解構, 現代性的理念從各個方向遭到質疑。   二十世紀的歷史本身就充滿了反諷性。作為現代性話語的一部分,人類解放或 社會進步的總體化理念在相當程度上成為歷史災難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說,後現 代詩是對歷史記憶/失憶的追索,對現代性經驗的透析,而不是徹底忘卻歷史的狂 歡。一種強調全新階段的,試圖同過去絕緣的"後現代"往往只是現代性總體化模 式的後遺症。從以上分析的詩作中可以看到,後現代詩正是通過對依附在主體身上 的現代性的摹寫,解除了現代性的符咒。那麼,一種對確定的、終極的歷史向度的 消解是否恰恰意味著解放的唯一契機呢?後現代詩提供的當然不是答案,而是無盡 的探究。 -- Yomar Augusto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1.169.22.8
RAIGON:有多少本後現代相關著述,幾乎,就有多少後現代的長相 11/03 03:00
RAIGON:雖然能夠掌握到「普遍」特性但,仍難一窺廬山真面目 11/03 03:00
RAIGON:「普遍」特性這個假設本身就很有問題,唉 11/03 03:02